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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红雨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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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白河的事情与我无关!”

    季燕然与云倚风才刚进门,耳边就被来了这么一句。

    李珺躲在内侍身后, 战战兢兢地看着两人。

    “是真的。”他又小声补了一句。

    “你倒是清楚我来的目的。”季燕然用眼神示意其余人退下, 自己拖过一把椅子, “说吧,都知道些什么?”

    “当年下令开水闸的……是、是杨博广。”李珺额上汗如雨下, 咬牙道, “而且父皇似乎也是知情的。”

    杨博广便是杨妃的兄长, 也是李珺的亲舅舅,当年杨家的势力盘踞朝野内外, 此人算是其中一个不小的角色。细算起来,他的确是在白河改道完工后不久,就因心疾发作, 毫无征兆地暴毙于家中。

    “杨博广当年是想借白河一事, 令东宫易主, 可他哪里是要扶持我,只是看中我这草包性格, 便于掩盖他想自己称帝的野心罢了。”李珺哭丧着脸道, “我那时也昏了头, 想着杨家手握重权,不敢和他们作对,就……他们说什么, 我便照着做什么。”

    按照李珺的叙述, 当年杨博广在一手制造出白河惨案后, 原打算拉拢朝中势力, 借机扳倒李璟,岂料杨家众人在进宫后,先帝却甩来厚厚一叠供状,上头是杨博广对整件事的参与过程,从密谋筹划开始,时间、地点、人证、物证一样不缺,长了数百张嘴也抵赖不得。白河一事死伤无数,连廖家也被牵扯其中,即便杨家再权势滔天,也保不住杨博广,此罪按律当斩,但为了能稳住杨家,令他们放松警惕,先帝依旧表现出了十成的照顾与体恤,只命他服毒自尽,此事就算过去了。

    “后来我才听母妃说,杨博广在密谋初期,父皇的燕子影就已经探到了消息。”李珺讪讪道。

    季燕然皱眉,燕子影是朝廷的暗杀机构,平日里也负责探听情报,若他们在计划初期就探得了消息,那就意味着先帝早已获悉整件事,却并未出手阻拦,而是以旁观者的身份静等着这一切发生——只为除掉杨博广,削弱杨家的势力。

    云倚风问:“那孜川秘图,也是杨家教给平乐王的吗?”

    “不不,那是我自己偷听到的。”李珺额上汗更多了,“那时杨家已经树倒猢狲散,哪里还有人能教我什么。父皇病重时,某日我进宫请安,却无意中听到父皇正在叮嘱皇兄,命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孜川秘图,而后再彻底销毁,以免引来天下非议、国家动荡。我听完就觉得,此物一定重要极了,便信口胡诌说自己曾听过,以求保住性命。”

    在说完之后,李珺又急忙补了一句:“但血灵芝确实是真的,那西域人来我府中时,就只扔下了这么一根东西!我发誓。”

    季燕然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看来这些年你在杨家人手里,日子并不好过。”

    “是啊。”李珺哭丧着脸,“杨家没了篡位谋逆的本钱,哪里还需要我这傀儡,也只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当废物养着罢了。”

    “既然日子不好过,那就随我与云儿一道去西北雁城吧。”季燕然站起来,“省得寄人篱下,过得可怜。”

    李珺如五雷轰顶:“啊?”

    季燕然与云倚风却已经离开了大殿。

    天边的星星已经隐去了,变成一场湿蒙蒙的雨雾,花蕊得了滋润,御花园中香气更浓。

    云倚风问:“王爷怎么看?”

    “李珺的性格是窝囊草包,但心眼也是有的,若说他这么多年只是傀儡,我不信。”季燕然道,“现在的杨家虽已没有了谋逆的本事,却还在皇兄身边留有眼线,背后到底在琢磨些什么,不可不防。”

    “所以要将他带在身边?”云倚风想了想,“也好,当年白河的事情仍有疑点,杨博广虽说已经死了,但燕子影、杨家,总能找出一两个知情人,帮我们重新还原真相。”

    其实无论是李璟当初所说“白河开闸是由李珺与杨家一手策划”,还是李珺方才所言的“自己纯属无辜,全是被杨家利用,并且先帝也知情却未插手”,其实大致上都是合理且能自圆其说的,却都存在一个疑点——当日江凌飞与云倚风在村落里寻到的那位老人,临死前的供述提到了丞相邢褚,说自己曾听邢大人亲口提到一句“接到上头的命令,要提前放闸”,按邢褚当时的身份,无论是李珺还是杨家,都不足以成为他的“上头”,唯有李璟与先皇才有资格。

    “其实也有另一种可能,只是微乎其微。”云倚风看着他,“有人知道了我们要去,所以提前买通老人说谎,想要离间王爷与皇上。”

    “但现在老人已经死了。”季燕然道,“无妨,慢慢查下去,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血灵芝,替你解毒。”

    云倚风叹气道:“此去还不知前头等着什么。”

    “管它是什么。”季燕然与他十指相扣,“为你,刀山火海我也甘愿去闯。”

    这情话真是动听极了,像是在心里也泛起了一场花香。云倚风不自觉就扭头看他,如此静谧的夏夜里,只有凉亭中的灯笼正在微微晃着,霏霏雨丝被悉数染上金色,光影模糊了视线,他伸手抚上对方的侧脸,细细抚过那斜飞的剑眉,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指尖再继续下滑时,他便将自己的唇瓣轻轻贴了上去。

    季燕然单手揽过他细韧的腰肢,低头亲得缠绵而又深情。

    风将两人的发丝吹得绕在一起。

    “今晚不回去了?”一吻之后,季燕然将人揉进怀中,在他耳边呢喃,“我带你去甘武殿。”

    云倚风冷静道:“我们还没有问过太医。”

    “凌飞前天险些被你打到池塘里,直到现在还生着闷气。”季燕然低笑,含住那小巧耳珠轻咬,“偷偷跑出去打架骑马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要先问太医?”

    云倚风:“……”

    季燕然看他僵着不动,实在可爱,便变本加厉去亲那细白的脖颈,云倚风被逼得连连倒退,踩了一脚水。后来或许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冷不丁就来了一声惊雷,“轰隆隆”地炸开在御花园顶,吓得满园子野猫乱叫唤。

    云倚风也趁机想跑,脚下却不知踩了何处的青苔,滑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季燕然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腕想将人拉到自己怀中,可也被鹅卵石路坑了一把,反倒带着他一起摔进了花圃中。

    那一大片牡丹芍药原开得正娇艳,突遭此横祸,一时红雨乱飞,委屈得很。

    云倚风趴在季燕然身上,问他,你没事吧。

    萧王殿下淡定回答,没事,就是有刺。

    牡丹的,蔷薇的,月季的,总之扎了一身,须得回去慢慢挑。

    而且两人还发现,花圃里恰巧种着李璟最爱的描金竹铃,据说是从南域引进的种子,珍贵极了,三年才开出这几株。

    云倚风蹲下仔细检查后,遗憾道:“全部断了,皇上会龙颜大怒吗?”

    “应当不至于。”季燕然道,“不过还是去说一声吧,否则负责料理花圃的宫人就要倒霉了。”

    云倚风点点头,随他一道去找了趟德盛公公,将事情大致说清楚后,方才回了萧王府。

    于是第二日的天子,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德盛公公道:“王爷的确是这么说的,他与云门主在夜晚游园时,不慎踩坏了整片花圃。”

    李璟依旧不理解:“御花园里又不是没有路,他为何偏要往花圃里游?”

    德盛公公咳嗽两声,将语调压得更低了些:“据检查的宫人回禀,那花圃的残枝不像是被踩的,而是……”他捂着嘴,“而是有人在上头躺过。”

    李璟吃惊地问:“就在那个地方?”

    德盛公公点头道:“哎!”

    三更半夜,下着雨,那花圃里还到处都是刺。

    李璟难以置信地想,怎么做到的?

    自然,这个困惑是无法亲自求证了。五日后,季燕然与云倚风便离开王府,一路前往西北雁城。同行的除了江凌飞,还有一脸丧气的平乐王李珺,据说他在临行前,还特意跑去求李璟,希望能留在王城里,结果连御书房的门也没能进,就被德盛公公恭恭敬敬“请”走了。

    于是路上走了还没三天,他便已经叹了三千声气,江凌飞不胜其烦,双腿一夹马腹,上前问季燕然:“你为何非要带着这个草包?”

    “留在王城,皇兄看了也闹心。”季燕然道,“况且在过去那些年里,他究竟是真被利用,还是藏着秘密,现在尤未可知,带在身边看着,省得再生出事端。”

    “那我们商量一件事?”江凌飞苦口婆心,“你要带着他可以,能不能换个人看着?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我快被活活吵出了毛病。”

    “他身后还有个死而不僵的杨家,大意不得。”季燕然道,“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只有你。”

    江凌飞:“……”

    江凌飞凄凄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信任我的。”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他日我也定会为你两肋插刀。”

    说完便一甩缰绳,将好兄弟远远抛在身后,免得再被纠缠。

    江凌飞无语凝噎。

    但幸好,在长叹了十几天后,李珺也就不再叹了,每日只是表情哀怨地坐在马车里,一语不发,如同哑巴。偶尔掀起车帘想往外看一眼,看到的却都是骑马而行的江凌飞,威武高大一身玄衣,腰间还要佩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柄上雕着骷髅头。

    平乐王脖子一缩,心想,嘤,太吓人了。

    “过几日就要经过大原城了。”云倚风道,“那里是杨家的地盘。”

    季燕然问:“你担心他们会来要人?”

    “知道平乐王在我们手中,至少也该做些什么吧。”云倚风道,“若当真不闻不问,也太……倒显得是有意为之,为了往你身边安插眼线,所以哪怕只是为了彰显无辜,似乎也得问上一句。”

    “皇兄没打算放过杨家。”季燕然道,“你若能见到他们,便会知道,那群人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云倚风却问:“还能比王爷更不省油吗?”

    季燕然闻言失笑,两人此时正骑着一匹马,他便环过他的腰,将人抱得更紧,问:“我哪里不省油了?”

    “第一回见面时,我就在想,哪怕风雨门不接这单生意,也得想个托词,先将王爷哄高兴。”云倚风靠在他怀中,“得罪不起。”

    “为何?”季燕然不解,“我当时还特意放低了姿态。”

    云倚风道:“杀戮气太重。”

    那是与江湖中人截然不同的,充满了强大的压迫感,只站在那里,便给峡谷中笼上了一层阴沉沉的云。风吹起墨锦衣摆时,甚至会给人以错觉,觉得他背后铺展开的不该是青山绿水,而该燃起一把熊熊烈火,烧上三天三夜,烧个草枯花凋,再于干涸到龟裂的大地深处,蜿蜒生出累累白骨与猎猎旗帜。

    战场是漆黑色的,天边有金红色的霞。

    很少有一个人能自带死亡的气息,云倚风初时只觉得吃惊,现如今却又多了几分心疼,想着从小到大,也不知冲锋陷阵了多少回,才养出这一身令人闻之丧胆的杀气。

    “若能以我一人的杀戮,换来大梁万千子民的安稳,倒也值当。”季燕然笑笑,“不说这些了,天气这么好,我带你跑一阵?”

    云倚风扭头看着他:“何时你不做将军了,我们便搬去江南吧。”

    也不去热闹繁华的苏杭了,只寻个烟雨蒙蒙的小镇,买一处白墙黑瓦的静谧宅院,再种上满院子的花。闲时就手牵手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听耳畔书声琅琅,看百姓乐业安居。老了之后,便一起躺在院中晒太阳,再同隔壁的小孩吹嘘两句,说一些战场上的事——只是若他们不相信,也不知那时还有没有力气,跳起来颤巍巍演一通拳法。

    季燕然一抖马缰,飞霜蛟兴奋地长嘶一声,凌空跃起,向远处疾驰而去。

    只留一路滚滚烟尘。

    ——孜川秘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