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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捌玖章 渐进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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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氏正在帐中闲坐看唐人传奇。

    其实这婆娘并不好学,只是不得不耐住了性子等待,等回归大名府的最后时刻到来。

    虽然这些天西门庆对她这位高贵的夫人颇为礼遇,但蔡氏娇生惯养,到底吃不得兵营里的苦——粗粝的饮食、糟糕的睡眠就不说了,最痛苦的是不敢洗澡——天知道这些贼坯子们知道自己在洗澡时会不会兽血沸腾……

    蔡氏已经决定,等一回到大名府,收拾梁伟锁李瓶儿之前,先要将自己浸在大锅里狠狠地煮一煮!当然,万万不能煮熟喽!

    正心乱如麻,埋怨时辰过得慢,突然帐外脚步声响,有一人扬声道:“请夫人上路!”

    “终于能离了这里了!”蔡氏如释重负,她早已经把自己收拾停当(其实条件简陋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用最大的可能维持着贵妇形象,袅袅婷婷地行了出来。

    随着引路人七弯八绕,来到了一处僻静地面。蔡氏见四下里无人,心中嘀咕:“这西门庆葫芦里在卖什么药?难道这人道貌岸然,准备在临别时背了人跟我结些露水姻缘?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正胡思乱想得不亦乐乎,却见前方闪出一人,蔡氏一见之下,如冰水淋头,妄想破灭,彻底打掉了心头的鬼胎——此人非是别个,正是梁府总管梁伟锁!

    自己最落魄的样子被梁伟锁看在了眼里,又想到他借着李瓶儿在梁中书面前上好儿,蔡氏就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咬牙切齿地道:“奴才!你在此何为?!”

    梁伟锁面色青白如死人,唯有声音还勉强镇定,向蔡氏深深一揖间,说道:“猥琐儿特来迎接夫人上路!”

    蔡氏只当是梁伟锁因李瓶儿的缘故,在自己面前心虚气沮了,所以虽见他举止与平日里大异,但依然没放在心上,更冷笑道:“你不去奉承你的新主子,跑到我这没时运的黄脸婆这里来做甚么?”

    梁伟锁身形颤抖,涩声道:“……奴才……小的……我……”

    蔡氏却听不出梁伟锁的这三个自称中另有玄机,反而冷笑道:“说不出话来了是不?哼!狗胆包天的奴才!你既然敢做,就要敢当!今日家丑不可外扬,先略放着你,待闲下来,你才识得夫人我的——手段!”

    “手段”二字刚出口,蔡氏便大声惨叫起来,因为寒光一闪间,她的一只玉手真的断了。

    蔡氏那缯中裹铁、绵里藏针一般的怨毒,终于让心头天人交战的梁伟锁下了决断!若放这婆娘回了大名府,自己儿子死无葬身之地!梁伟锁那般爱财,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后代在聚敛?儿子就是他的希望,既然蔡氏不仁,要绝他梁伟锁的苗裔,就休怪梁伟锁不义了!

    梁伟锁反手拽出西门庆扔给他的那把压衣刀,喉咙中荷荷而呼,向着蔡氏搂头就是一刀。蔡氏却是个眼明手快的,抢着在自己面前伸手一遮——梁伟锁这一刀硬把她的右手给剁了下来,血液化成了白刃的飞沫,四下飞溅。

    隐在不远处暗地里看好戏的西门庆喝一声彩:“想不到猥琐的家伙护崽心切之下,居然也有此凌厉生姿的决断一刀!白刃飞血沫,朱砂凝几世?美极妙极!”

    刀落手断,蔡氏所有外强中干的伪装被瞬间剥去,这婆娘甚么时候受到过这般苦楚?一时间抱着手腕做了滚地葫芦,惨嚎声尖利得足以令待宰的猪听着汗颜。

    梁伟锁握着血刀,面容狰狞扭曲得不成模样,张大了嘴只是喘气——方才那一刀似乎挥霍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与力量,现在的他全身发软,只想转身逃走!

    但隐隐约约的,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最深处渐渐苏醒。人性中血腥的残暴、拿捏着生命时的颤栗、以下克上后淋漓的快感……百感正在心田中央交织成一团,愈来愈是清晰——完全可以想像到当心中的那片死亡阴影最后成型时,必然如地下的斑斑血迹一样——既殷红灿烂充满活力,却又诡异阴森预兆着灭亡。

    梁伟锁全身肌肉身不由己地哆嗦,既象大烦恼,又象大欢喜,但不知不觉间,手中的刀却越握越紧了,仿佛这就是护持他得脱苦海的最后慈航。

    血泊中的蔡氏惨嘶了半天,力竭神疲,只剩下了喘粗气的份儿。这时候的梁伟锁惊魂不定,呼吸也跟着蔡氏共振成了一个旋律,彼此呼应之下,那鼻息粗壮得象贪官的腿,来多少谄佞之徒也是抱不够的。

    正当杀生者和被杀者的喘息声在生死间共鸣的时候,突听耳畔一个暮鼓晨钟般的声音道:“斩草要除根,杀人要绝后!”

    梁伟锁偏转僵硬的头颈一看,原来是西门庆带了几个人从不远处的阴影中浮出,象神仙在云端里看人间的厮杀一样,缥缈悠远地瞧着这边的乱局。不过普通的神仙都是保持沉默,西门庆却还扔了条神谕过来。

    直着脖子咽了口唾沫,梁伟锁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突然间就干涸了一百倍的嘴唇。瞬息之后,他就感觉到了满口的腥味儿,好象舌尖儿在空气中一探时,就已经把这一片区域中所有的血腥气都过滤进口腔里来了。

    斩草要除根,杀人要绝后!

    这十个字仿佛给梁伟锁灌输了新的力量,望着在血泊与绝望中扭曲挣扎的蔡氏,梁伟锁心中默念道:“你要害我儿,我就先杀了你!”主意渐渐清晰时,他发现自己的呼吸很神奇的居然平静下来了。

    晃了晃刀子,光华在鲜血未曾蒙蔽的刀面上流转着,似乎是地狱里的牛头马面把魂儿附在了上面,催促着持刀人赶紧下手去收割鲜活的生命,一朵朵红花绽放后,就是丰硕的果实了——现在正是金秋,是收获的季节啊!

    梁伟锁往前踏出了一步。

    蔡氏的血泼洒在地上,起了些泥,梁伟锁一脚踩了上去,好悬滑倒,但马上就拿桩站稳了。此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靴子将这团血泥踩在脚下时,那种在滑腻偏离中重新拾回身体重心的感觉是多么的令人愉快,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步之后,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征服的铭印。

    “你爸是蔡京,又如何?当朝太师的女儿引颈就戮的时候,也不过同猪羊一样!是啊,你从前是主子,我是奴才,只能跪着仰望;但我站起来以后,你就只配蜷缩在我的脚下!惨叫!发抖!求告!都救不了你!”

    梁伟锁深深地吸了口气,重重地搓着靴底的血泥,这一瞬间他仿佛踩踏着整个世界,即使是宰执天下的蔡京,也不过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种介于虚无与真实之间的幻想,却真真切切地充实了梁伟锁的力量,他把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沸腾的热血甚至将刀子本身都熨热了,好象饮血后,它也有了生命,充满了更加迫切的表现**。

    “夫人,你还记得府中的后花园吗?”梁伟锁此时的声音中充满了疯狂、迷乱以及歇斯底里的兴奋。但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心底真实在害怕,所以他要强迫自己表现得象一副铠甲一样强硬。

    蔡氏也是个能言善辩的,但现在面临生死关头,却脸颊上肌肉发木,嘴巴里舌头发强,仿佛溅洒的鲜血将她平时能灿出莲花的舌头彻底胶粘在了牙床上,于是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再加上腕子上剧痛,让她一阵抽搐刚过,接着又是另一阵抽搐,源源不断,真是生不如死。

    问话不答,梁伟锁却笑了,自顾自地说起来:“夫人,也许你是贵人多忘事了。当初老爷少年得官,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身边很是有几个美婢娇妾侍奉的。可是这些人后来都去了哪里?她们都被夫人你杖毙,埋在后花园里啦!今日你大限临头,可曾感觉到,她们的冤魂正站在你背后索命?我梁伟锁今天宰了你,正是替那些屈死的女孩子们伸张正义!”

    西门庆和随在身边的几个头领相视而笑——连梁伟锁这样的家伙,都学会在收割人命前,先扮演一番正义的使者了。

    蔡氏眼中一阵惊惶之色闪烁,翕动着唇皮儿,挣扎出两个字来——“饶命!”只可惜,她现在的声音,和从前被她杖毙的那些女孩儿垂死时的低语一样,模糊不清,似有似无。人到这时,早已经被幽冥剥夺了申诉的权利。

    别说梁伟锁没听到蔡氏的哀求,就算听到了,他也收不了手了。事到临头须放胆,就象西门庆说的那样,斩草除根,杀人绝后!

    一脚踢开蔡氏被斩落的那只手掌——这只纤纤的玉手本来保养得极尽秀美,但现在指甲尖儿上已经笼上了一层血淤后的灰黑色,并如时光一般逐渐在蔓延……

    一切都不由得叫人感叹——越是美丽的东西,破灭后的面目就越显得狰狞。这正是:

    单刀劈开阴阳界,一手献祭生死门。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