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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临流行(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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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精彩的计划一般会在第一步就出问题。

    张行和雄伯南就是如此。

    这两位黜龙帮的最高领导层激情满满,决定连夜渡河,亲自去侦察河北方向的军情战略,结果渡河的时候就遇到了问题——和雄伯南技巧娴熟到几乎可以压着河水“飞”过去不同,凝丹之后缺乏真气技巧训练的张行实在是无法像发动机一样稳定释放真气。

    但是雄天王也不好像白有思那般如拎小鸡崽一样拎着如今算是领导的张大龙头渡河的。

    于是乎,在这位大龙头两次尴尬落水并制造了浮冰转回后,二人无奈的让四口关这里放出了一艘小船,载着两人外加黄骠马和雄天王的坐骑一起,老老实实渡过了大河。

    这一次没再出什么幺蛾子,而渡河后,天色已黑,二人老老实实换马,稍微辅助于真气,再加上晚间驰马,官道上空无一人,也是驰速惊人。

    很快他们就见到了途中第一座大城——暮色中,城池的要害部位,从城门到角楼皆有火把、火盆,护城河整修清楚,城南渡口更是近乎于灯火通明,并且各处都隐隐能看到守卫巡视、听到打更声与巡逻队的衣甲声。

    这里是茌平县,县城临河而建,是清河郡对上东境的门户。

    “跟斥候说的一样。”雄伯南看了一会,连连摇头。“河北早已经开始警惕我们了,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弄成这样的,清河郡的郡守曹善成绝不是善茬……当初张金秤横行一时,结果撞上了还是个县令的曹善成后便不能有寸进,看来是有些说法的。听人说,乱前的曹善成不过是个奇经通了两脉的修为,还是近乎于不学杀人手段的文修,结果到如今也已经凝丹了。”

    “哪里能只许义军乘风而起?”张行冷笑道,却与雄伯南的认知重点不同。“不过,我倒是觉得清河郡乃至于河北西南几个郡的问题不在曹善成,而在曹林。曹林虽然固执,而且被大魏这艘破船绑死了,可还是比其他关陇贵族强太多,居然直接提拔一个出身寒微的县令做了郡守……这个人不倒,哪怕只是在东都不倒,咱们也好,其他的义军、大魏内里的野心家也好,都要被他卡住的。”

    “可是一个大宗师,他自己不想倒,其他人怎么推得动呢?”雄伯南蹙眉以对。

    “天下大势由不得他,大魏垮的越来越快,他不可能一直窝在东都黑塔里的,其他人也都会按捺不住的。现在我是看出来了,他是真不敢离开东都黑塔,一旦离开东都,就算是大宗师也会遭殃的。”张行冷笑一声。“只是不知道到时候到底是谁把他逼出来,谁又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雄伯南听得认真,等到对方说完好一阵子不再言语,方才继续来问:“那要去清河郡内里看看情势吗?”

    “不去了,还是去平原。”张行再三摇头。“豆子岗的地理优势是咱们进河北必不可少的,尽量从东面开拓也是既定方略,清河再如何,也不是短期内要注意的。”

    雄伯南点点头,二人随即绕开守备严密的茌平城,继续顺着官道向西,一夜疾驰,却是到了天明前方才见到第二座沿河大城。

    此时才晓得,他们夜间从南侧驰过了平原郡的高唐县,已然抵达了平原郡的平原县的平原城北侧。

    没错,东齐灭亡后,大魏对东齐故地进行了专门的、超出限度的行政地域重塑,很多州郡都是与现实地理割裂的,经常是这个州分出一半来,跟那个州的一半合成一个新地方,再选定一个合适的郡治,然后一查古籍,然后发现这个地方以往大概是什么地方,趁机借个名而已。

    比如平原郡郡治,现在在安德县,而平原郡得名的平原县,却被甩在了平原郡的西南边界上。

    闲话少说,此时天色刚明,二人就在城外试图饮马喂草,同时稍作歇息,准备稍晚去城东寻找义军营地,然后再行尝试侦察,因为按照情报,这座一等一的河北大城依然在官军手中,而城东面十里左右,应该便有义军营地。

    但是,两人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到了跟之前渡河时一样的尴尬场景——他们没法给自己的坐骑找到草料。

    如果说官道上的店驿、小村落因为战乱而选择迁移和逃避的话,那田野里光秃秃的,什么都不剩就显得过激了,而如果连路边的野草都秃了,只剩清晨满地霜花的话,那就简直荒唐了。

    两位黜龙帮的顶层面面相觑,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牵马绕城而走,一面观察城池一面往东面而去,并沿途寻找草料。

    天色不是太好,稍微有些风,但不是南风,看的出来,所谓十月小阳春的天气必然持续不了多久。

    平原城头上,旌旗在清晨微风中轻轻摇动,路上霜花消失,变成露珠,复又被阳光蒸发,微微薄雾从大河方向飘来,未至城池跟前便消失不见。

    然后忽然间,已经走到城池东北向的二人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忽然看见,理论上被义军威胁着的平原城北城门居然打开了,然后虽然没有人群蜂拥的景象,但也的确开始有少量平民、壮丁出门。

    两人面面相觑,很难相信这是在前线。

    而就在二人犹豫要不要趁机入城时,忽然间,一股稍微明显的骚动远远传来,两人极目远眺,亲眼看见,大约七八辆车子自城中驶出,既有平板大车,也有带着辎围的辎车,还有二三十个壮丁护卫,俨然组成一个中型车队往北而去。

    车队既出,又有很多背着包裹、推着独轮车的寻常人家跟上,大约跟了三四十人,队列更加明显。

    张与雄各自对视一眼,立即放弃了寻找义军营地,转而从马上取下斗笠,然后上马往北面而去,并在两刻钟后便于官道上追上了车队。

    车队明显属于一户本地大户甚至官宦人家,车队护卫也及时的表现出了对二人的警惕——车队停下,平民们加快脚步,走到前头去了,护卫们则严阵以待。

    看得出来,要不是两人来的太快,这队人说不得还要在官道上围个车阵呢。

    张行脸皮厚,根本不在乎气氛,直接上前拱手:“客从远方来,人困马乏,路上相逢便是有缘,敢问有队伍里可有草料襄助一二吗?”

    “没有。”应该是护卫首领的中年人当即冷冷拒绝,周遭护卫也都握住了腰中兵刃,看得出来,其中颇有两三个修行好手。

    “那你们的马吃什么?”张行仿佛没察觉到气氛紧张一样,只是继续调笑。“些许马料,何至于此?我们给钱便是。”

    护卫们面面相觑,护卫首领更加不耐,却又顾忌什么,一时不敢动手。

    也就在这时,一名老都管忽然自一辆车上跳出,隔着侍卫便来喊:“不用给钱!好汉若只是缺马料,老朽做主送你们两桶便是……这两匹马,黄色的是条好龙驹,还不打紧,另一匹凡马跑了一夜,虽然不乏却已经累了,正该饮马进料了。”

    张行微微一怔,丝毫不管那些之前有些措手不及的侍卫中有人趁机去车上取长兵和两把手弩,只是诧异来问:“这黄骠马算是龙驹吗?”

    “老朽就是做马夫的出身,靠着相马的本事被主人家抬举起来的,如何不认识这条龙驹?”那老都管依旧坦然,甚至忍不住越众上前来摸张行身后黄骠马。“不过难怪好汉不认得,这马不比其他龙驹长相怪异、脾气迥然,其实性格温顺,外形也与凡马无异,但胜在吃苦耐劳,能忍饥挨饿,负重远行,也是一等一的龙驹。”

    张行一时摇头失笑。

    无他,若是这般,秦宝那厮果然是个半桶水,平白多花了钱。不过,也有可能是眼前这位老都管想让车队摆脱麻烦,随口说的借口,哪来那么多龙驹?忍饥挨饿、负重远行什么的,正常马一辈子都难遇到,难道还要为这个话试一试?

    须臾片刻,两桶草料送来,里面甚至还有堪称奢侈的豆料,张雄二人道了谢,直接往道旁沟渠里取水,自家撸起袖子搅拌起来,而车队居然在上弦钢弩和长兵的掩护下趁机启动。但下方二人丝毫不管,只是从容饮了马、喂了料、洗了手,又歇了一阵,然后才重新上马,不慌不忙拎着桶子顺着官道追上。

    追上后,再度道了谢,还了桶子,看得出来车队上下完全无奈,但两人还是继续跟着人家车队继续前行,只是怜惜马力下马随行罢了。

    车队里的人七上八下,明显紧张,却又不敢主动动手。

    与此同时,张行和雄伯南反倒是一个嘴上不断,一个手上不停——官道明显失修,坑坑洼洼的,雄天王一路上帮忙推了七八次车;而张行只是问那些侍卫、车夫,以及旁边跟随的寻常百姓,家里几口人,收成可好,赋税多少,却多是收获白眼、傻笑和敷衍。

    但也有人是开了口的,张行甚至让一个半大小子上了自己的马,然后依旧牵着走。

    时间渐渐往后,太阳渐渐高悬,可能是雄天王推车的缘故,也可能是张行嘴没断的缘故,周围百姓渐渐释然放松,便是那位老都管也重新出来,在车上与二人说了几句废话。

    而此时,二人才晓得,这是长乐冯氏的车队,因为战事被迫停在了平原,如今战事缓和,方才趁机准备往北去,乃是准备先转移到平原郡治安德再说,而其他百姓则是准备逃难的,来蹭冯氏车队的护卫。

    “长乐冯氏,现在管平原这边的,应该是冯五郎吧?”一直没吭声的雄伯南忽然自斗笠下开口。

    听到这话,车队里的人明显一愣,态度也明显奇怪起来,像是更警惕,但又有些缓和的感觉。

    “是。”老都管略显迟疑应声,然后更是认真来问。“好汉哪里人,如何认得我们五郎?”

    “我算是赵郡人,早年在信都厮混过几年。”雄伯南依旧坦然。“见过你家五郎两次,还吃过酒。”

    “可口音不像。”护卫首领认真指出破绽。“你们俩口音都是东都官话,虽有些河北底子,但都带着河南调子。”

    “天南海北,四下走动,口音早就杂了。”雄伯南说的是一等一的实话,似乎也不准备多解释。“不说官话说什么?”

    可即便如此,也明显能看出来,这几句话一出来,车队内外的人还是放松了不少。

    原因嘛,不言自明,这年头官兵不能信,盗匪不能信,路上遇到的好汉不能信,坐地的豪强也不能信,很多时候,乡土关系才是真正有效的身份纽带。经历了一年义军高潮与官军的反扑后,想来河北人对此更是感同身受——如张金秤那般得势就不顾一切在老家乱杀人的,终究是少数,或者说早就被淘汰了。

    现在知道这其中一位大汉是河北本地人,而且还跟车队主人是同乡,自然更加放松了一个层级。

    “平原这边是义军主动撤了?”张行见状,晓得可以问些正经话了,便直接开口,却丝毫没有掩饰称呼。“我们来之前都还说在围城呢!”

    “不能说是撤了。”护卫首领果然没在乎这个称呼。“寨子还杵在那里,但是不打了,兵马也调走许多,安德那里也是这般……据说是要集中兵马去打渤海什么的……不然我们怎么敢出来?你们要是想要去投什么义军,老早去东面。”

    戴着斗笠的张行和雄伯南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这就是为什么要渡河过来亲自看一看的缘故了,根本不需要去亲眼见到大股义军,只是跟刚刚从前线撤离的当地人掰扯一二便已经晓得,诸葛德威没有说谎,义军这是力竭了,所以才不得不集中兵力寻求某方面突破。

    清晨打开的城门,和趁机北上的河北大户和贫民,就是最好的明证,事关他们身家性命,他们一定是得到确切消息,做出周密思考后才会如此。

    而义军刚刚力竭,却还有集中力量继续进取这个事实,也能进一步推断出来,诸葛德威的其他情报也多是可信的。

    这个人是真心想把河北义军卖出去的。

    “所以,平原算守住了?”心中念头闪过,张行继续来问。

    “这算什么守住?”侍卫头子似乎是打开了话匣子。“半个郡都没了,况且守住又怎么样?郡里现在跟坟地一样,人人半死不活的。”

    张行想了一想,若有所思:“我记得清河似乎说是不久前放粮了?平原是没放?”

    “是这么说的。”旁边一名车夫立即忍不住了。“不光是清河,汲郡、武阳都放了,就平原、渤海没放……地里东西都光了,就差到草根树皮那个份上了,我估计天一冷,真要这样了。”

    而这话一出口,旁边的贫民,或者说是刚刚开启流民生涯的流民们便纷纷抱怨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说秋后日子艰难,而且就是因为本郡没有放粮,而邻郡放粮,这才起了逃离心思。

    张行在旁牵着马静静听了一阵,然后看着目下所及范围内干干净净的土地,然后他终于意识到除了这片光秃秃外,沿途哪里不对的另一个表征了——走了十几里地了,居然未见多少炊烟。

    “都是什么义军闹的!”

    随着抱怨声和诉苦声越来越频繁,那名侍卫头子忽然加大了音量。“郡里是有些粮的,去年秋收差是差,但没差到那份上,郡守也愿意放,都是因为渤海平原两郡叛军作乱,所以不能放粮……贼军就在城外十里看着,怎么放吗?”

    “官府这般说的?还是老爷们这般议论的,被你听来?”张行回过神来,失笑以对。

    “哪里错了吗?”侍卫首领昂然抗辩,引得那位沉默了许久的老都管欲言又止,俨然是怕双方无谓冲突。

    “不能说错吧,但也绝对不对。”张行肃然以对。“官府平素什么做派,谁人不知?至于放粮,为何不能是因为两地义军折返,才逼得隔壁几个郡放了粮?或者是黜龙帮在对岸成势,吓得他们放了粮?大魏朝廷何曾把河北百姓当成人看了?”

    侍卫首领为之一怔:“那是朝廷出了奸臣!”

    “狗屁。”雄伯南也随之冷笑。“真要说根源,一开始不正是大魏皇帝自己惹出来的事情吗?而且一直是双份钱粮赋税收着,把河北百姓挤到赤贫,等到现在全天下人都反了,倒开始充好人了,连一个狗皇帝都要护着了。”

    “钱太守真是个好官。”车上的老都管无奈,自装作没听到什么皇帝,勉力插嘴。“也确实准备放粮,因为打仗没放成。”

    这下子便似乎知道侍卫首领的那些话是谁教的了。

    “好官又如何?难道不是大魏的官?说一千道一万,三征东夷,破家百万的难道不是大魏做下的恶?”张行也在黄骠马旁昂然驳斥。“河北也乱了快两年了,怎么连这个基本的道理还要掰扯?所谓个别官吏一时妥当,却不能遮掩整个暴魏作恶多端!大魏与义军,难道还要选大魏不成?!河北这地方,官才是逆!义军才是顺!”

    这里是河北,当然不至于说人人心向大魏。

    实际上,从三征东夷四个字开始,周围便安静了许多……这是根本,大魏在这里永远不得人心。

    “可是义军也不行啊。”半晌后还是侍卫头子明显不忿。“去年义军起来,河北哪地方不开城门?结果义军起事了,就要抢东西,就要杀人……”

    “都杀人吗?没一个好的?”张行认真来问。

    “信都郝大爷其实不错!”有人忽然在旁边喊道。

    “高鸡泊的窦爷也不错。”

    “河间的赵爷也是顶好的,结果被人火并了。”

    “大陆泽的王爷呢?是被火并还是被官军杀了?”

    “其实,那位高大帅,当年也算不错,不也是逃到登州去了吗?现在又被人撵回来。”

    “要我说,但凡是乡里乡亲的得有一半是还行的,只是不知道为啥,这些还行的,不是争不过别人,就是打不过官府。”

    “听到没有?”那侍卫首领听了一会,忽然厉声来对。“好人不长命的!我从没说过官府就好,义军就坏!河间跟幽州那些官军杀人抢劫更厉害……可这世道如此,义军的好人都死光光,官府的好官也都撑不住!做好人就是赢不了,赢得了的都是坏人!”

    张行晓得,这才可能是对方真正的念头,便摇头以对,准备驳斥。

    孰料,雄天王抢先一步,严厉呵斥:“那是你自家见识短!没见过有本事还能赢的好人!”

    侍卫头子愕然一时,然后不顾旁边老都管的眼色,当场反笑过来:“我还真没见过!不晓得是哪家?是你们二位吗?”

    “然也。”张行昂然扬声做答。“我们黜龙帮便是如此。”

    此言一出,周围陡然一肃。

    侍卫首领讪讪不敢再言,老都管也一时骇然,周围百姓也有些沉默,也不晓得黜龙帮在河北被宣传成了什么。

    但张行也懒得辩解,只是趁势自讲自话,乃是从黜龙帮的行事做派和基本法度一一讲起,乃是要重新授田,按照实际田亩和人口来做赋税;统一秋收,节约粮食;清理官仆、清查私仆,尽量释放人口;罢免高利债;疏通商路、维护官道和水利;矿产归公,集中使用工匠;沿用基本律法但宽刑薄罚;任用熟手官吏但要让黜龙帮渗入其中并巡视监督;避免徭役,实不得已要给钱而且要就近;哪怕只是象征性,官兵也要尽量发饷;鼓励私刻,鼓励图书版印;少年强制筑基……

    一番话重新说下来,不要说那些百姓、侍卫渐渐重新恢复气氛,忍不住纷纷来问,便是张行也觉得自家在东境做得事还挺多,连雄伯南都听得认真。

    “要是这么说,你们黜龙帮岂不是什么坏处都没了?”侍卫中有人忍不住来问。

    雄伯南欲言又止,便来看张行。

    “那倒不是……凡事有利就有弊。”天热反而摘了斗笠的张行想了想,就在日头下继续边走边说。“强制筑基这个事情,下面老百姓就很不解,城镇里还好,乡下流言就没断过,甚至有乡民故意藏匿子女的;节约粮食不许酿酒,也是满地怨言;矿产归公后,采矿的速度其实稍微低了不少;官仆私仆的事情,更是惹得大户们异常不满……不过最麻烦的,还是没法动那些主动造反的头领们,他们是造反的功臣,然后仗着功劳整个县整个乡的把持住,大部分规矩到了他们这里形同虚设,这又引得其余大户和平民们不满。”

    雄伯南若有所思。

    而周围人中却有人觉得张行是在遮掩什么:“造反的头领就是要做达官贵人的,哪里都一样,怎么可能管住他们?肯定还有些说法,好汉还是瞒着咱们……是必须得服兵役,然后打仗死太多人吗?还是田赋户税之外另有征收?”

    张行笑了笑,摇摇头:“这真没有。”

    周围人哄笑,俨然都不信,但张行也没强辩,只是又反过来问了许多河北民生、军情。

    事到如今,这些人早就知道这俩人是河对岸来的黜龙帮探子,却也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有些踊跃之态。

    便是那些侍卫也都说了许多城里听来的传闻。

    就这样,一行人从早上便出发,中间还拐了一次向东北面的弯,沿途也不在几个萧索市镇稍歇的,只是一味赶路,于是,到了下午时分,视野中的远端便出现了一个新的城池。

    张行伸手来问:“那便是安德城吗?”

    “是。”老都管眯起眼睛做答。

    “我们不去城里了。”张行笑道。“还是去东面找义军好了……麻烦都管再给我们一桶马料。”

    “这是自然。”老都管当即大喜。“正好歇一歇,整顿一下风尘,我亲自来帮你们喂马。”

    便是侍卫头子也松了口气,真要是这二人准备随车队入城,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便是继续跟着,他们也都快受不了了。

    眼见如此,张行想了一想,点点头复又来问:“车队中有纸笔吗?”

    “自然是有的。”老都管诧异一时,然后醒悟。“两位是要写信是吗?”

    “对。”张行微笑来答。“城中钱太守是我当日在东都做官的故人,我来写封私信,你们替我送去……钱唐为人老成清白,断不会为难你们的。”

    周围人纷纷愕然。

    就这样,休息片刻,张行写了信,饮了马,又送了些铜钱给几个明显愁眉苦脸的家庭,然后两拨人就此告辞,果然是直接打马向东去了。

    那老都管拿着信,想扔掉也不敢扔,只能定定目送这俩人离开,然后转入车中,驱赶车队往目视可及的郡城方向而去。

    另一边,临到傍晚,张行和雄伯南也成功寻到了安德城东南侧的义军营寨,来到此处,自有熟稔河北风俗的雄天王上前交涉,只是稍微显露一手,再加上最近来投的义军确实是接连不断,二人便被当做之前河间大军围剿时散回家中的汲郡好汉,给接纳入了营盘。

    来到其中,两人按照既定方略,观察义军士气、打探义军动向、询问与官军战况等等不提,只说另一侧,长乐冯氏的车队入了城中,进了自家别业,却没有着急卸什么箱笼,反而是将随行侍从尽数摒除,只留下那位老都管和那个侍卫首领恭敬等在了其中一辆车前。

    随即,车上下来了一位年约六旬的花甲老者,老者一身装饰跟老都管衣着仿佛,但此时下得车来,那老都管反而和侍卫首领先行下拜。

    老者叹了口气,将两人扶起,然后当场认真来问:“你们觉得道上相逢那两个黜龙帮的人可曾认出老夫?”

    “断然没有。”侍卫首领立即摇头。“他们就没看老爷你坐的这个车子。”

    “确实没有。”老都管也随之言道。“老爷从江都到平原的事情到现在也只是我二人知晓。”

    “不错,是我疑神疑鬼了。”老者叹了口气,摇摇头。“但也是这两个人天下奇葩……从言语便知道,他们肯定是黜龙帮的头领一层人物,甚至大头领也说不定,居然亲自渡河来做联络侦察,而且居然跟路上碰上的一群民夫、仆役说黜龙帮的治政的条理……我在前面车里听着,只以为是邀请我去入伙的,当时还想,我虽是被圣人贬斥为民,但毕竟是圣人幕府出身,真要是被劫持了,宁死也要存臣节的,结果人家真的就走了。”

    旁边两人只是无声。

    片刻后,那老者想起什么,认真来问:“是不是写了封信给钱太守?”

    老都管赶紧从怀中将书信掏出奉上。

    老者接过来,看到只是一张纸,便干脆打开来看,信的内容很短,几乎算是一扫而过,却又引得这位老者沉默良久。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苦笑道:“我就说声音挺熟,原来是这位,当年在南衙应该也见过几次……而这信委实嚣张,若非知道他的确是钱太守故人,我还真以为是存心对我劝降了……也罢,你去准备一下,我亲自给钱太守送去。”

    老都管赶紧应声。

    大约天刚刚黑,房间里刚刚掌灯的时候,就在郡府中焦头烂额的钱唐忽然收到前面通报,说是前江都郡丞、内史舍人冯无佚归乡,已到门前,并有故人书信来赠。

    钱唐大为惊诧,须知道圣人如今正在江都,江都郡丞一职何其贵重?而内史舍人更是理论上圣人身侧负责与南衙对接的亲信……总之,这种人作为圣人心腹,如何便相隔数千里回了乡?

    但不管如何,这么一位圣人亲信到了,而且自称有事,无论如何也要接见的。

    于是,钱唐立即大开门庭,邀请对方入内,以礼相待。

    双方寒暄起来,这时候,钱唐才晓得怎么回事。

    原来,冯无佚也是倒霉,他作为当今圣人的潜邸出身的亲信,仕途自然是无忧的,此番也是如此,乃是圣人见到东境皆反,而徐州又奏报淮西不稳,便加了他名爵,把他派出去以钦差身份都督和镇压淮西。

    结果呢,还没到地方,人在淮河上飘着呢,因为某群人的逼迫,淮西就整个反了。

    对此,圣人自然是早有体察的,总得有个误事的倒霉羊,冯无佚就摊上了,直接罢为庶民。刚刚被罢免,那边淮右盟的反贼就把他抓了,送到北面杜破阵那里,后者劝降不成,又干脆将他礼送出境,给送到了梁郡。

    这个时候,既然无官在身,再加上年纪也大了,前面道路似乎还是通的,于是冯舍人就起了归乡之念,然后兜兜转转,走梁郡-荥阳-汲郡这些还算是朝廷治下的地方,靠着跟地方官的私交,一路来到平原。

    结果刚刚到平原,恰好遇到高大帅的河北义军铺陈势力到此处,尝试围城,为了以防万一,又在这里等了一阵子,方才等到这个机会北上。

    “冯公还是暂缓北上吧。”想了想,钱唐决定好生劝一劝对方,否则此人数千里辗转归途,要是在家门口死了那就太可笑了。“就在此处住几个月再说。”

    “怎么说?”冯无佚好奇来问。

    “无他,不日河间大营将有一万精锐逆漳水而至,然后自郡中西侧出兵,从平原县那里穿插过去,包围叛军……冯公若是此时动身,怕是要在漳水上遭遇大军也说不定。”钱唐这才道出原委。“贼军收缩兵力,往渤海、平原交界处去打,是被我们引诱过去的,届时渤海那里也有一万精锐,当面还有一万精锐南下,两郡也将出兵协助,势必将高士通的十余万众打垮在这里。”

    冯无佚顿觉云开,当即捻须颔首:“好,好!如此甚好!老夫就在这里看诸位建功!”

    钱唐也松了口气,继而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正色来问:“刚刚冯公说有故人书信?”

    冯无佚回过神来,想了一想,却觉得大战在即,对方与那人交情又委实不假,此时展示那封言辞犀利的劝降信,说不得会动摇对方心神,引出什么严重,便只是再度捻须笑了笑:“不是书信,是口信,故人口信……钱府君,你猜我在路上遇到谁了?”

    钱唐哪里知道,还以为是这几千里地遇到李清臣谁呢,便只是摊手。

    “我遇到昔日在南衙站岗的伏龙卫黑绶张行张三郎了。”冯无佚脱口而对。“他来北面侦察军情,就是今日,没有进城,半路上转到东面义军那边去了……却是托我向你带句话,劝你早降,如此而已。”

    钱唐怔了一怔,想了一想,却是长呼了一口气:“这便是我要尽快消灭高士通的缘故,一旦冰封,黜龙军很可能要北上的,那才是真正的大敌。”

    冯无佚深以为然。

    PS: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