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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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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游塬之上,旌旗猎猎,马儿嘶鸣。

    太子邵承节也带着一干东宫属众前来打猎。

    过来的人不多,计有太子詹事、贝州人崔协、太子宾客、长安人韦说、太子洗马、邛州人梁震、太子通事舍人、邕州人钟允章等,武官只有一位,即太子左卫军指挥副使安重诲。

    这些人职位虽高,但为时人所嫉。

    邵树德册立太子之后,太子立刻组建自己的班底,但他军中有人,文臣却不多,于是从投靠他的进士中选拔人才,充任各职。

    这些人,可谓一步登天,不知道被多少人嫉妒。但看他们安之若素的模样,似乎也不在乎其他人是什么看法,兀自围在太子身侧,轻声交谈。

    “燕王在云南,纵横捭阖,颇得人心。”崔协说道:“听闻西洱河诸蛮对其服服帖帖,大理、昆州诸事也打理得井井有条,远近闻之,咸以为能,太子须得注意一番。”

    韦说奇道:“燕王不是要就藩云南么?”

    崔协摇了摇头,道:“你还真信啊?便是真想留在云南,圣人一纸诏书,也就喊回来了。”

    韦说迟疑了下,道:“燕王军略如何?”

    “以前看不出来什么。这次雅州之战,自成都南下,数百里驰援,以身为饵,已经赚了武夫们一波好感。”崔协说道:“守城期间,数次亲临城头,鼓舞士气,随后又兵进云南,总督各部灭国,并非庸才。”

    “臣请太子注意燕王。”钟允章听了一会,心中忧虑,道。

    在这个国家中,广义上能被称为君的,一共只有四人,即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其他人,即便是后宫嫔御,也是有品级的,都是臣。

    “诸王之中,确实就燕王威胁最大了。”崔协道:“臣亦请太子注意燕王。”

    诸王之中,燕王是嫡子,而且看得出来不是那种混吃等死的人,威胁确实大。圣人明明只是不太放心李唐宾,让燕王挂个主帅的名而已,谁能想到他自己给自己加这么多戏?

    学韩王不好么?在辽东领兵时,征讨之事皆付于禁军大将,自己只负责用下印鉴,这才是没有野心的皇子。

    至于赵王,虽然赵贵妃被追封为明献皇后,但威胁可比燕王小多了。

    唐代宗时,太子为李适(德宗),太子生母沉氏在战乱中失踪。代宗追封独孤贵妃为皇后,贵妃所生之子韩王李迥半点机会都没有,无法威胁太子的位置。

    说到底,还是同为折皇后所出的燕王威胁最大啊。

    “我家兄友弟恭,哪有你们说得那么严重?”邵承节听得烦了,眼一瞪,说道:“本来没有事,全是你们这帮人天天胡说八道,无风也给掀起浪来。”

    “太子!”韦说急了。

    “太子还请三思,万勿掉以轻心。”崔协看了一眼四周,见都是自己人,压低声音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前些时日,圣人在含凉殿宴请长和国降人,席间有人说起燕王南征以来的一桩桩旧事,圣人龙颜大悦,笑谓‘此子类我’。”

    崔协这话说得很毒。

    “类我”这种话,很多人说过。

    刘邦曾说太子“仁弱,不类我。”

    汉武帝说汉昭帝“此子类我。”

    李世民也曾说“吴王恪英果类我。”

    这种话对开国君主而言,未必有什么深意,人家可能就是失望或高兴时,随口一说而已。

    时时刻刻考虑政治影响力,那是掌控力不足的表现,一般是后代君王才会如此。

    刘邦、李世民说的话自由度、随意度很高,随你怎么解读,爱咋咋地。

    邵树德喝高兴了,随口一说,你能咋地?

    这种事,在开国百年后,可能会被老官僚们重点研究,当做政治信号。

    但在马上皇帝开国初期,这又是信号,那又是信号,你是信号发射机啊?

    开国将相,有的可能是小吏出身,有的可能是杀猪的出身,有的可能是盗贼出身,你天天那么多信号,烦不烦啊?有空不如去看看百姓的耕牛够不够,多干实事,不要终日务虚,琢磨政治,国家不要治理了?国事就是被你们这些老官僚败坏的吧?

    邵树德说燕王“类我”,大部分人都觉得燕王在云南做得好,让圣人高兴罢了,就你崔协话多,来挑拨离间。

    太子洗马梁震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太子组建班底,人手较缺,竟是什么蠢人都收进来,看来后面还得整肃一番了。

    崔协这番话,说不定就会让圣人知道了,怕是没有好下场。

    “且住!”邵承节也有些不高兴,道:“圣人立我为太子的过程,我比你们都清楚。圣人谆谆教诲,尤重掌军之能。其他兄弟是什么才具,我更比你们清楚。纵然有人生出野心,那就出来比一比掌军好了,比得过我吗?比不过,就待一边去。比得过,我甘愿让位。将来兄弟安分,我就给他一世富贵。不安分,我自讨平。我就是这样的汉子,勿复多言!”

    崔协、韦说灰头土脸,讷讷而退。

    “梁洗马,你在想什么?”邵承节扭头看向沉默至今的梁震,问道。

    梁震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道:“臣在想,太子之位稳如泰山。过完年,圣人可能就会下诏,令太子勾当军国事了。”

    “何以见得?”邵承节饶有兴致地问道。

    梁震指着正在塬上正在驰猎的圣人、军将和蕃部酋豪们,道:“圣人欲西征,常有时不我待之感。去岁伐云南,军用多取于南蛮,于国无伤,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圣人西巡回京之后,听闻常在宫中翻阅典籍,了解西域风土人情。又数次至讲武堂,与军将推演战事。今日遍会群豪,西征已然不远。”

    “有几分道理。”邵承节赞道:“可赏。”

    梁震躬身称谢,继续说道:“但西征的时机不是很好。淮南平定不过两载,民心未复。渤海国看似平静,但仍需大军屯驻,未可轻离。至于云南,更是今年才平定,乱事方炽,燕王能不能掌控局面,委实两说。圣人是国朝的擎天玉柱,他一走,说不定就让一些贼人觉得有机可趁,跳出来作乱。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勾当军国事了。这种事,宰相名不正言不顺,皇后干不了,只有太子最合适了。”

    如果有贼人作乱,那是需要出兵镇压的。

    天子不在国中,谁能领兵?总不能交给禁军大将吧?那是不可能的,也是非常危险的。

    只有太子最合适了。

    先后讨平了李茂贞、马殷、杨握三大势力,也参与过对渤海国的战争,南部诸州府就是他打下来的。他当统帅,那就是真的统帅,因为他真会打仗。

    “梁卿可为左谕德。”邵承节高兴地说道。

    梁震再拜谢,并未推辞。

    崔协、韦说有些嫉妒。梁震这厮,踩着同僚上位,着实可恶。

    “走吧,该东宫的儿郎们上阵了,莫要让蕃人看扁了。”邵承节让人牵来骏马,翻身骑上,笑道。

    “遵命!”安重诲立刻招呼同来的太子卫军将校十余人,一齐上马。

    ******

    邵树德策马归来,将两只兔子、一只雉鸡扔下,道:“烹制一下,一会与人共食。”

    蕃部酋豪们也兴高采烈地将猎物取下,一会圣人要点评谁打得更多,好发赏赐。

    有人甚至还争执了起来,因为有的猎物中了两箭,这个人说我射中了脖子,该我的,那个人说我射中了身子,是我的,争执不下,吵吵嚷嚷。

    邵树德见了哈哈大笑。

    酋豪们在他面前争执,往深了说,是对他的一种认可,是臣服的态度。若不真心服从,才懒得争呢。

    与文人加深感情,你要与他们谈论诗文。

    与酋豪加深感情,就得一起打猎。

    骑马驰射,是皇帝的基本功,绝对不能落下。

    李世民的武艺就不说了,唐玄宗李隆基都能驰马打猎,还射中了兔子,突厥可汗的使者亲自下马,捡起猎物献上。

    不知道从何时起,中原天子丢掉了这项基本功,可能是因为他们不需要统治草原部落吧。

    塬上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众人举目望去,原来太子一箭射中了两只雉鸡,众皆惊叹。

    “那是朕的儿子,你们觉得怎么样?”邵树德马鞭一指,问道。

    “果然是可汗的种!”有人赞道。

    “若非可汗之子,足以当我女婿了。”又有人说道。

    “哈哈!”众人皆笑。

    邵树德亦笑,拿马鞭指着那人,道:“拔野古,你女儿若有姿色,可嫁给我儿,我说的,说话算数!”

    “谢可汗!”拔野古大喜,道:“我有二十个女儿,明年就让她们过来,任小王子挑。”

    “那就一言为定了。”邵树德笑道:“你们家族当初是突厥、回鹘的于越之一吧?那也是贵族出身了,不会辱没了我儿。”

    拔野古这个名字,在草原上是大姓,三十姓鞑靼之一,后世演变为巴尔虎蒙古。

    突厥初立那会,三十姓鞑靼生活在贝加尔湖以东、西拉木伦河以北区域,与室韦关系匪浅,互相通婚,甚至有学者直接认为他们就是室韦人。

    突厥征服他们后,将他们与契丹、靺鞨、室韦等部落,一起称为“东方之众”,是臣属关系,各授官职。

    尹利可汗去世时,三十姓鞑靼派人前往突厥吊祭。

    唐朝初年,因为突厥可汗连续发动战争,征税无度,各附庸部落被压榨过甚,受不了了,纷纷归附唐朝。唐朝抓住有利时机,于贞观四年(630)灭亡了突厥汗国。

    三十姓鞑靼也在其中出了力,于是被突厥人仇视。

    永淳元年(682),突厥人利用唐朝征税无度,各部落被压榨过甚,受不了的有利时机,纠集众人反唐,建立后突厥政权,三十姓鞑靼又在其中出了力。后突厥将部众编为左右两厢,居住在大兴安岭一带的三十姓鞑靼被编为左厢,各部首领皆有官职。

    回鹘建立之后,三十姓鞑靼继续臣服于回鹘。

    回鹘崩溃之后,陆续西迁。因为夏朝打击阴山鞑靼得力,西边的九姓鞑靼损失惨重,与李克用家关系密切的白鞑靼被夏朝吞并,黑车子室韦(亦称黑车子鞑靼)亦被各附庸党项部落分食,其余部落要么与河西党项融合,要么闻风而遁,三十姓鞑靼西迁并未受到大的阻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九姓鞑靼实力完整,依然难以抵挡三十姓鞑靼的西迁。

    拔野古家族先后臣服突厥、后突厥、回鹘,如今又臣服夏朝,皆被授予官职,世代富贵,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明年朕要西征回鹘,此战你等皆要出力。”邵树德说道:“想必你们也看到了,早年跟随朕的山后党项庄浪氏、藏才党项王氏、白道川契必氏、可敦城浑氏、诺真水哥舒氏、地斤泽嵬才氏等,部众、牛羊日多,更有子孙入朝为官,或与天家联姻,富贵已极。不服从朕号令的九姓鞑靼阴山阿布思,早就灰飞烟灭了。如何选择,你等当考虑清楚。”

    “大汗,昔年突厥可汗曾于草原立碑,黠嘎斯、骨利干、三十姓鞑靼、契丹、奚等各部首领皆参与盛会。”拔野古说道:“臣等愿为大汗立此碑。”

    邵树德大喜,又看向其他首领,问道:“你们呢?”

    众皆跪下,齐声道:“愿为大汗立碑。”

    邵树德面色红润,举目看向北方,突然招了招手。

    “陛下!”韩全诲走了过来。

    “给枢密院、理蕃院传旨,着奚王苏支、七圣州藩王及酋豪、室韦诸部首领、女真五州刺史、六巡检使、诸宫宫监,于明年四月底之前赶到黑城子,不得有误。”

    “乾宁四年(897)的时候,我曾说过——”邵树德继续说道:“今年,我要北上于都斤山,命令鞑靼人为我修建宫殿。我要在于都斤山圣峰以西建立我独属的牙帐,把我永恒的诏谕铭刻于石碑之上。我是上天庇佑的无上可汗,我用大地养育鞑靼、乌古斯和拔野古的人民,我要问罪不臣服于我的部落,让他们哭泣、哀求,献上部落最美丽的少女和勇士。”

    说罢,马鞭一指众酋豪,道:“当年因为攻打朱全忠,没能实现这个愿望。现在,没人能阻止我了。你们——马上就可以为大汗的荣耀添砖加瓦了。”

    “无上可汗!”众人纷纷拜倒。

    韩全诲悄然离去,吩咐尚宫拟旨,发往枢密院和理蕃院。

    明年,碛北草原必将兴师动众,场面宏大。

    会盟是神圣的、庄重的、严肃的。一旦完成,继突厥、回鹘之后,又一代统领碛南、碛北草原的汗王兴起了,这股力量排山倒海,将彻底撕碎西域的魍魉魑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