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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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屿阴透过窗户望向外面的街景，二楼不高，湘哀把半扇窗开了一个狭缝，零星的雨丝飘落到窗台上。
湘哀吃得很少，饭量大概是屿阴的一半不到，她吃饭之前把头发抓了两下就扎起来，头顶毛毛糙糙的，屿阴出神地望了很久。
熟悉的患得患失感又从她心头一点点泛开，湘哀垂着头不怎么说话，她的心伤被无限放大，空落落地几乎填不了一点补偿，是一种隐秘心思被赤裸裸呈现在别人面前的悲怆。
不知道多久之前，隔了一道门还有周苾离的痛哭尖叫，湘哀斜倚在墙壁上，凉薄硬冷地说出“所谓真心不过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真的一文不值吗？
湘哀放下筷子示意自己吃完，她礼貌地把筷子斜放着避免一头指向别人，屿阴匆匆咽下最后一点口中的饭菜，突然觉得失了胃口，饭钱早就结好了，她收拾好包就离开。
她和湘哀谁也没想到下午还是晴日傍晚就开始下雨，雨不大，细细地散落在人肩头，湘哀随意脱下外套往头上一罩。
屿阴还在门口踌躇，她的外套价格不低且不防水，她在不管不顾地冲出去走过长街和缩在原处等待不知多久之间犹豫，湘哀已经跨出了一步，她忽然下意识地就想跟着湘哀闯入细密的雨幕，下一刻湘哀的步子却硬生生地刹住了车。
电光石火间她心念一动，抬头正好撞上湘哀平静的眼神。
街上的车飞驰而过伴着巨大的轰鸣，嘈杂的背景音由远及近地撞破她的鼓膜，有什么看不见的指尖点破了沉闷粘滞的空气，她不自然地扯了扯衣领。
如果不是时间地点并不合适，发生的本来应当是一个清浅的吻。
她还想执拗地停留在那一刻处处透着奇异的温情里，湘哀已经摘下罩在头顶的长薄外套递到她面前：“聊胜于无吧，你这衣服不能见水，我刚刚忘记了这一茬。”
她说得轻轻浅浅，却重重地敲在屿阴的心里。
“那你呢？”她听见自己低声问。
湘哀低下头望了一眼自己的黑色衬衫。
“无所谓，回家洗过之后照样用，值不了几个钱。”地摊上的平价货，只是为了每日上班用，屿阴想起颜子璇的经历，忽然明白了什么——
也许湘哀那会儿真的并不在意漫天的雨，她过着简单的生活，俭省着吃穿用度，漠然地看待身外之物，从来就不曾变过，哪怕她表现出了对她而言奢侈的善意，她的心还是比她的身子更冷，可她还记得当年作为颜子璇的桩桩件件，她可以一眼看出他人的吃穿用度，就像此时，她一眼看出了自己犹豫的内容，并且伸出了手。
可善解人意哪里是什么优点，颜子璇。
她不接，湘哀的手就在半空杵着，她歉意地笑着接过，湘哀便转过身，率先走进了雨幕。
粘腻的迟疑的情绪并不能属于周湘哀。
屿阴披上湘哀的衣服，斑驳的雨丝仍然栽在她发顶，她疾行着赶上湘哀的脚步，后者两手插着裤袋像是一个防备的姿势，她思索了一路，最后在踏进车厢的那一刻问湘哀：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忘记了脱下湘哀的衣服，怔怔地盯着方向盘发呆，未说完的话卡在嘴边，怎么都出不来。
雨势渐大，她甚至来不及去感慨幸亏早些躲进车里，她失神地盯着溅起水花的挡风玻璃，周身忽然寒冷。
而湘哀似有所感般偏过头，像是预知了她想要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没有如果。”
如果颜子璇没有背叛南界？
如果梅玖微没有死去？
如果……颜子璇没有遇见梅玖微这个人？
都没有如果。
屿阴垂着头轻笑一声。
“冷言冷语，不假辞色，你当初也是这么对待梅玖微的吧？”
她如愿以偿地看到湘哀的指骨瑟缩了一下，感觉自己心中那一点绝望有被填平的可能：“你当着我们的面回答周咫涯那个奉上真心的论断，她们都以为你是自嘲，其实你说的……是梅玖微。”
“你既然知道。”她加重了语气，“你既然知道，当初你把她对你的好都当作理所应当，而忘记了她的感受，等到你终于想起了她的好，终于想去珍惜她的时候，她却死了。”
她慢慢地抬起头望向湘哀轮廓分明的侧脸。
“那么现在，周湘哀，我告诉你——既然梅玖微死了，那就我来说！！那天在赵明景的别墅里，如果不是你拦着，我也许当场就会杀了她！我都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当年是梅玖微把你从刑场上一步一步背回那座破房子里！颜子璇，可你有没有考虑过她有多绝望——”
“闭嘴！”湘哀的神色一瞬间狠厉得可怕，屿阴却没有顺她的意，而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不管你怎么骗别人，骗不了我——就算你把所有人骗过了，你能骗过你自己吗？如果我猜得不错，根本不是你举枪杀了梅玖微，那场所谓二择一的骗局里，做出最终选择的是梅玖微，而不是你，是她选择了撞上你的枪口，因为提枪的人只会是你，不会是她。”
她瞳孔一缩，是湘哀掐住了她的脖颈。
湘哀的神色间满是戾气，她的虎口紧紧地贴在屿阴的下颌，五指收力，丝毫没有前些天把她带去所谓梅玖微的坟墓前和颜悦色的模样，翻脸如翻书。
屿阴的神色有些灰败，却仍旧笑着淡道：“我猜对了……颜子璇，你可以……坦白那些——所有你隐瞒……的过往……我知道你，自始至……终、都在骗我。”
她们僵持了许久，屿阴的两颊甚至泛起憋气过久的红晕，她呼吸不得，湘哀冷着脸波澜不惊，似乎下一刻她就算死在自己手里也无动于衷。
屿阴没有别开眼，她在赌，赌颜子璇不会放弃这个两百年第二个懂得她经历了什么的人。
“别逼我。”湘哀松开手躺回副驾驶座，屿阴身上甚至还披着她的衣服。
屿阴握着胸口急促地喘息起来，喘气声松松散散地落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
“这话我必须说完——不为什么，我和梅玖微一样，这世上人虽多，却不会有人比我和她更爱你了。”屿阴直视着湘哀，后者却避开眼神，没有说话。
“她真的很爱你，爱到肯用一死来告诉你，不要辜负那些真心对你好的人。她不想让你永远沉浸在过往之中，甚至是你认为的、她为你编造出来的温柔乡中。你是天才，你的一生应该更有意义，而不是因为无休止的自我厌弃而放弃了那些可以改变的契机。”
“换言之，她的死不是为了让你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而是让你学会珍惜。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在你心中占有这么高的——救赎者——的地位，否则她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痛苦地过这一百七十多年。”屿阴伸手覆上冰凉的车窗，“我很羡慕很嫉妒梅玖微能得到你全部的真心，但我更怜悯她！！两百年了，颜子璇你长了算计长了才干却没长过人心！！你爱的究竟是梅玖微，还是那个你自我臆想出来的救赎者？你说得从来没有错，如果不是你，梅玖微可以一辈子平安清白，她确实是因你而死的！假如你现在还装聋作哑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那湘哀——颜子璇，梅玖微就白死了——我就问你一句，你冷淡对我没有关系，可你舍得辜负梅玖微吗？？”
她盯着湘哀的一举一动。
湘哀望望天又望望地，目光飘忽游弋着似乎想顾左右而言他。
真心？那太卑微了。
她想着梅玖微的所作所为和她自己的所作所为，轻描淡写地抛出这么一句掐头去尾的话，本来也不过是负气之举，哪里想得到这世上本来多的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一个梅玖微，让她疯了不知道多少次，忘记了一百四十年的过往。替梅玖微报仇成了她苟活下来的唯一理由，她无数次在脑海中排演过大仇得报后自己以最残忍的方式从容赴死的样子，这样她才能假装自己坦坦荡荡，不再负愧。
可世间变数太多，如今的屿阴以一模一样的姿态站在她面前，背景是平和的雨声而非硝烟炮火，她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她没有理由去粉饰太平——粉饰的又能是哪门子的太平？
谎话连篇。
“辜不辜负反正都已经辜负了。”湘哀神色淡淡，屿阴身子一僵，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回答，只能愣愣地听她一贯清冷的声音横亘在半空中，“赵处长从来没有说错，负心薄情、寡廉鲜耻，我一直如此，哪样都不算过分的词。”
屿阴滞涩地开口：“——你不是……不是的。”
湘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语气寡淡得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自己几斤几两自己还掂量不清楚吗？你既然知道我一直在骗你，你就应该知道，我也许忏悔也许痛苦，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杀了那么多人。一城人换梅玖微一个人的性命，我觉得这笔买卖划算，而郦寄给了我这个机会。所以一命抵一命，该死的那个人确实是我。”
她的眸光深邃汹涌，几乎要把对面的女人吞噬。
“可是周屿阴，你觉得——你质疑我不爱梅玖微吗？”她迭声逼问，“你想知道梅玖微死前我做了什么吗？谢今枝告诉我让我去陪床、让我去讨好一些身居高位的军官，只要他们开心，他们就能把梅玖微还给我。”
“我相信了，难以理解我竟然相信了。”
她开始急促地喘息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能茹素，不能吃甜食肉类、不能饮酒吗？”
“我忍气吞声地和他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而他们只当我是出卖色相的妓子，我吃了一顿好饭坐上接我的那辆车时，我仍旧天真地以为等待我的应该只是我忍一忍就能熬过去的强暴，我以为事情会有转机，可是我错了。”
她顿了顿，脸上没有任何憎恶、悔恨或者相关的情绪。
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当我看到梅玖微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完了，你以为我没有做过选择吗？”
“你以为——你以为我没有做过选择吗？？”她深吸一口气，“我求他们杀了我放走梅玖微，他们拒绝了；我求他们我可以划烂我自己的脸，我不去求情不去抱人大腿，他们也拒绝了；当周溢呈甚至调侃我让人剁了我的手脚让我自己咽下去，我也同意了。”
屿阴脸色大变，她正想说话，被湘哀捂住了嘴。
“周屿阴，请你听我说完，这回我没有半句骗你。”她死死地盯着屿阴惊疑不定的眼眸，“我从来不信什么公平与正义的存在，我只知道梅玖微是一个好人，在她眼里谁都是人，她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受到侮辱，所以哪怕她不爱我，她都会挺身而出保护我。但是很抱歉，在那些人眼里，我与她一样，畜生不如蝼蚁不如。”
“我和赵明景的对话字字都是不争的事实，有人无辜地死，譬如梅玖微；有人卑贱地活，譬如我。赵明景死都不会理解当我听说谢今枝寿终正寝时的心情——是我把梅玖微埋在牌坊下，我想死，我想让她活着，自始至终应该死的人是我而不是她，她的世界里确实不应该有我，而且我应该尽早把她推开，这样我和她，谁都不会成为牺牲品。”
“她临死前对我说，让我好好活下去，所以我活下去了。她是我唯一的光，我爱她——我爱到恨不得融进她的骨血里，我恨不得只能依附于她而活，我拽着她拉她下地狱，周屿阴，我想不顾一切地抓住她——可是她死了！可是她死了！！”
屿阴忽然感觉胃里一阵翻涌，她恶心得厉害，她脑海中忽然全是大片的血泊，她脑仁嗡嗡地疼，湘哀震耳欲聋的大喊似乎离她遥不可及宛如梦境，一瞬间她的四肢百骸似乎都不属于她自己了，她浑身疼痛得快要昏死过去。
她忽然好想抱住周湘哀，真的……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下雨了。”屿阴透过窗户望向外面的街景，二楼不高，湘哀把半扇窗开了一个狭缝，零星的雨丝飘落到窗台上。
湘哀吃得很少，饭量大概是屿阴的一半不到，她吃饭之前把头发抓了两下就扎起来，头顶毛毛糙糙的，屿阴出神地望了很久。
熟悉的患得患失感又从她心头一点点泛开，湘哀垂着头不怎么说话，她的心伤被无限放大，空落落地几乎填不了一点补偿，是一种隐秘心思被赤裸裸呈现在别人面前的悲怆。
不知道多久之前，隔了一道门还有周苾离的痛哭尖叫，湘哀斜倚在墙壁上，凉薄硬冷地说出“所谓真心不过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真的一文不值吗？
湘哀放下筷子示意自己吃完，她礼貌地把筷子斜放着避免一头指向别人，屿阴匆匆咽下最后一点口中的饭菜，突然觉得失了胃口，饭钱早就结好了，她收拾好包就离开。
她和湘哀谁也没想到下午还是晴日傍晚就开始下雨，雨不大，细细地散落在人肩头，湘哀随意脱下外套往头上一罩。
屿阴还在门口踌躇，她的外套价格不低且不防水，她在不管不顾地冲出去走过长街和缩在原处等待不知多久之间犹豫，湘哀已经跨出了一步，她忽然下意识地就想跟着湘哀闯入细密的雨幕，下一刻湘哀的步子却硬生生地刹住了车。
电光石火间她心念一动，抬头正好撞上湘哀平静的眼神。
街上的车飞驰而过伴着巨大的轰鸣，嘈杂的背景音由远及近地撞破她的鼓膜，有什么看不见的指尖点破了沉闷粘滞的空气，她不自然地扯了扯衣领。
如果不是时间地点并不合适，发生的本来应当是一个清浅的吻。
她还想执拗地停留在那一刻处处透着奇异的温情里，湘哀已经摘下罩在头顶的长薄外套递到她面前：“聊胜于无吧，你这衣服不能见水，我刚刚忘记了这一茬。”
她说得轻轻浅浅，却重重地敲在屿阴的心里。
“那你呢？”她听见自己低声问。
湘哀低下头望了一眼自己的黑色衬衫。
“无所谓，回家洗过之后照样用，值不了几个钱。”地摊上的平价货，只是为了每日上班用，屿阴想起颜子璇的经历，忽然明白了什么——
也许湘哀那会儿真的并不在意漫天的雨，她过着简单的生活，俭省着吃穿用度，漠然地看待身外之物，从来就不曾变过，哪怕她表现出了对她而言奢侈的善意，她的心还是比她的身子更冷，可她还记得当年作为颜子璇的桩桩件件，她可以一眼看出他人的吃穿用度，就像此时，她一眼看出了自己犹豫的内容，并且伸出了手。
可善解人意哪里是什么优点，颜子璇。
她不接，湘哀的手就在半空杵着，她歉意地笑着接过，湘哀便转过身，率先走进了雨幕。
粘腻的迟疑的情绪并不能属于周湘哀。
屿阴披上湘哀的衣服，斑驳的雨丝仍然栽在她发顶，她疾行着赶上湘哀的脚步，后者两手插着裤袋像是一个防备的姿势，她思索了一路，最后在踏进车厢的那一刻问湘哀：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忘记了脱下湘哀的衣服，怔怔地盯着方向盘发呆，未说完的话卡在嘴边，怎么都出不来。
雨势渐大，她甚至来不及去感慨幸亏早些躲进车里，她失神地盯着溅起水花的挡风玻璃，周身忽然寒冷。
而湘哀似有所感般偏过头，像是预知了她想要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没有如果。”
如果颜子璇没有背叛南界？
如果梅玖微没有死去？
如果……颜子璇没有遇见梅玖微这个人？
都没有如果。
屿阴垂着头轻笑一声。
“冷言冷语，不假辞色，你当初也是这么对待梅玖微的吧？”
她如愿以偿地看到湘哀的指骨瑟缩了一下，感觉自己心中那一点绝望有被填平的可能：“你当着我们的面回答周咫涯那个奉上真心的论断，她们都以为你是自嘲，其实你说的……是梅玖微。”
“你既然知道。”她加重了语气，“你既然知道，当初你把她对你的好都当作理所应当，而忘记了她的感受，等到你终于想起了她的好，终于想去珍惜她的时候，她却死了。”
她慢慢地抬起头望向湘哀轮廓分明的侧脸。
“那么现在，周湘哀，我告诉你——既然梅玖微死了，那就我来说！！那天在赵明景的别墅里，如果不是你拦着，我也许当场就会杀了她！我都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当年是梅玖微把你从刑场上一步一步背回那座破房子里！颜子璇，可你有没有考虑过她有多绝望——”
“闭嘴！”湘哀的神色一瞬间狠厉得可怕，屿阴却没有顺她的意，而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不管你怎么骗别人，骗不了我——就算你把所有人骗过了，你能骗过你自己吗？如果我猜得不错，根本不是你举枪杀了梅玖微，那场所谓二择一的骗局里，做出最终选择的是梅玖微，而不是你，是她选择了撞上你的枪口，因为提枪的人只会是你，不会是她。”
她瞳孔一缩，是湘哀掐住了她的脖颈。
湘哀的神色间满是戾气，她的虎口紧紧地贴在屿阴的下颌，五指收力，丝毫没有前些天把她带去所谓梅玖微的坟墓前和颜悦色的模样，翻脸如翻书。
屿阴的神色有些灰败，却仍旧笑着淡道：“我猜对了……颜子璇，你可以……坦白那些——所有你隐瞒……的过往……我知道你，自始至……终、都在骗我。”
她们僵持了许久，屿阴的两颊甚至泛起憋气过久的红晕，她呼吸不得，湘哀冷着脸波澜不惊，似乎下一刻她就算死在自己手里也无动于衷。
屿阴没有别开眼，她在赌，赌颜子璇不会放弃这个两百年第二个懂得她经历了什么的人。
“别逼我。”湘哀松开手躺回副驾驶座，屿阴身上甚至还披着她的衣服。
屿阴握着胸口急促地喘息起来，喘气声松松散散地落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
“这话我必须说完——不为什么，我和梅玖微一样，这世上人虽多，却不会有人比我和她更爱你了。”屿阴直视着湘哀，后者却避开眼神，没有说话。
“她真的很爱你，爱到肯用一死来告诉你，不要辜负那些真心对你好的人。她不想让你永远沉浸在过往之中，甚至是你认为的、她为你编造出来的温柔乡中。你是天才，你的一生应该更有意义，而不是因为无休止的自我厌弃而放弃了那些可以改变的契机。”
“换言之，她的死不是为了让你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而是让你学会珍惜。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在你心中占有这么高的——救赎者——的地位，否则她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痛苦地过这一百七十多年。”屿阴伸手覆上冰凉的车窗，“我很羡慕很嫉妒梅玖微能得到你全部的真心，但我更怜悯她！！两百年了，颜子璇你长了算计长了才干却没长过人心！！你爱的究竟是梅玖微，还是那个你自我臆想出来的救赎者？你说得从来没有错，如果不是你，梅玖微可以一辈子平安清白，她确实是因你而死的！假如你现在还装聋作哑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那湘哀——颜子璇，梅玖微就白死了——我就问你一句，你冷淡对我没有关系，可你舍得辜负梅玖微吗？？”
她盯着湘哀的一举一动。
湘哀望望天又望望地，目光飘忽游弋着似乎想顾左右而言他。
真心？那太卑微了。
她想着梅玖微的所作所为和她自己的所作所为，轻描淡写地抛出这么一句掐头去尾的话，本来也不过是负气之举，哪里想得到这世上本来多的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一个梅玖微，让她疯了不知道多少次，忘记了一百四十年的过往。替梅玖微报仇成了她苟活下来的唯一理由，她无数次在脑海中排演过大仇得报后自己以最残忍的方式从容赴死的样子，这样她才能假装自己坦坦荡荡，不再负愧。
可世间变数太多，如今的屿阴以一模一样的姿态站在她面前，背景是平和的雨声而非硝烟炮火，她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她没有理由去粉饰太平——粉饰的又能是哪门子的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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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不辜负反正都已经辜负了。”湘哀神色淡淡，屿阴身子一僵，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回答，只能愣愣地听她一贯清冷的声音横亘在半空中，“赵处长从来没有说错，负心薄情、寡廉鲜耻，我一直如此，哪样都不算过分的词。”
屿阴滞涩地开口：“——你不是……不是的。”
湘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语气寡淡得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自己几斤几两自己还掂量不清楚吗？你既然知道我一直在骗你，你就应该知道，我也许忏悔也许痛苦，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杀了那么多人。一城人换梅玖微一个人的性命，我觉得这笔买卖划算，而郦寄给了我这个机会。所以一命抵一命，该死的那个人确实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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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了，难以理解我竟然相信了。”
她开始急促地喘息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能茹素，不能吃甜食肉类、不能饮酒吗？”
“我忍气吞声地和他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而他们只当我是出卖色相的妓子，我吃了一顿好饭坐上接我的那辆车时，我仍旧天真地以为等待我的应该只是我忍一忍就能熬过去的强暴，我以为事情会有转机，可是我错了。”
她顿了顿，脸上没有任何憎恶、悔恨或者相关的情绪。
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当我看到梅玖微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完了，你以为我没有做过选择吗？”
“你以为——你以为我没有做过选择吗？？”她深吸一口气，“我求他们杀了我放走梅玖微，他们拒绝了；我求他们我可以划烂我自己的脸，我不去求情不去抱人大腿，他们也拒绝了；当周溢呈甚至调侃我让人剁了我的手脚让我自己咽下去，我也同意了。”
屿阴脸色大变，她正想说话，被湘哀捂住了嘴。
“周屿阴，请你听我说完，这回我没有半句骗你。”她死死地盯着屿阴惊疑不定的眼眸，“我从来不信什么公平与正义的存在，我只知道梅玖微是一个好人，在她眼里谁都是人，她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受到侮辱，所以哪怕她不爱我，她都会挺身而出保护我。但是很抱歉，在那些人眼里，我与她一样，畜生不如蝼蚁不如。”
“我和赵明景的对话字字都是不争的事实，有人无辜地死，譬如梅玖微；有人卑贱地活，譬如我。赵明景死都不会理解当我听说谢今枝寿终正寝时的心情——是我把梅玖微埋在牌坊下，我想死，我想让她活着，自始至终应该死的人是我而不是她，她的世界里确实不应该有我，而且我应该尽早把她推开，这样我和她，谁都不会成为牺牲品。”
“她临死前对我说，让我好好活下去，所以我活下去了。她是我唯一的光，我爱她——我爱到恨不得融进她的骨血里，我恨不得只能依附于她而活，我拽着她拉她下地狱，周屿阴，我想不顾一切地抓住她——可是她死了！可是她死了！！”
屿阴忽然感觉胃里一阵翻涌，她恶心得厉害，她脑海中忽然全是大片的血泊，她脑仁嗡嗡地疼，湘哀震耳欲聋的大喊似乎离她遥不可及宛如梦境，一瞬间她的四肢百骸似乎都不属于她自己了，她浑身疼痛得快要昏死过去。
她忽然好想抱住周湘哀，真的……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