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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失落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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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失落的文明

    赵兴看着泾渭分明站立舞台两侧的蜀党、洛党官员,发出一声轻轻叹息。

    今天的西园集会是一次演出,为此赵兴精心筹划了20余天,并经过反复实地彩排,这场盛装演出首先开场的节目迎合吕大防口味——乡饮酒礼。随着若有若无的丝竹声,一群带着假胡子的倭女成两对上前,模仿乡间老人的礼让恭辞。

    整个辞让过程是一场相互询问年龄、问家世、按长幼排序的过程,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被让到首座,其余人依年龄大小依次排序而坐。倭女的动作严格依照周礼记述,一举一动中显示出乡民的敦睦。

    接着进行到“传酒”,由地方官员——在倭国,扮演这个角色的是倭皇——端着一杯酒,从首座开始敬起,然后依次下传,每到一个人身边,则必有一番祝颂……

    现场气氛庄严肃穆,赵兴站在台脚指挥演员,听到身后有人在低低谈论:“这个乡饮酒礼,在汉代尚有记录,比如汉高祖刘邦曾邀请乡老举行乡饮酒礼,席上做《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汉以后,晋代开始,此礼衰微,不过,唐代太宗还举行过乡饮酒礼……本朝首倡乡饮酒礼,还是我洛派——关中理学的功劳……”

    说话的人不知是谁,但最后传来了秦观一声“哼”,赵兴头也不回开口:“今儿表演的是周礼,台上教导的是温良敦睦,谁敢在这个时间喧闹不安,信不信我打他个满脸桃花开!”

    赵兴这话其实是针对秦观说得,秦观听出他的怒气,自觉刚才做的不妥,没有吭气。但刚才悄声议论的那人不知好歹,又发出一声重重的“哼”,以示轻蔑。对这一声“哼”,赵兴的回答是慢慢举起手中的杖刀。

    今天苏门弟子来的时候,都整齐地穿上了“备中(唐)铠”,显得英姿飒爽——因为等会儿他们要配合倭人表演射仪。而赵兴尤其装备齐全,他这一举刀,给人的感觉像一头发怒的公牛,虽然没转身,但他身后的人已感觉到赵兴的认真,脚下已开始偷偷移动。

    “台下休得喧哗!”台上的吕大防见势头不对,出声喝止。他深深盯了眼赵兴,后者耸了耸肩,无所谓地放下举杖刀的手——自始至终,他的杖刀没有出鞘,所以看起来像挥舞木棍吆喝。

    苏门弟子中秦观最爱惹事,但他最了解赵兴,知道对方一旦发怒,那是无所顾忌谁也劝不住。这事自己本就做得不对,闹大了对名声无益,所以他脚下悄悄移动几步,开始专心看表演。他都安静了,苏门弟子中,其他人都没有秦观那样跳脱,苏轼在台上这番景象,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出面。

    争执平息后,台上吕大防感觉很没面子,他慢慢的摇摇头,自言自语的对台上的其他人说:“周礼不在矣——人在表演乡饮酒礼,台下噪声一片,不是让倭人看笑话吗。”

    文彦博是古代中国著名的“三君子”之一,他与古人郭有道、介之推并称为“介休三贤”。据说,年幼时的文彦博为了修身,准备了两个罐子,做了好事就在其中一个罐子中放一粒红豆,做了坏事就在另一个罐子中放一粒黑豆,他每天检查红豆和黑豆的数目,日积月累,红豆越来越多……

    君子是不轻易开口之责人的,这位君子还是首倡把领土归还西夏的人物——国家领土他都肯舍,还有什么能让他激动?所以对吕大防的抱怨,他轻轻摇头,示意后者不要再在这话题上纠缠,继续观赏节目。

    乡饮酒礼结束,接着射礼。高丽人与倭人、越人与苏门弟子轮番上场,两对一组,向中国宋人展示古中国射仪——这么说好像有点可笑,但往深里一想,唯余悲哀。

    射礼结束后,顺势进入和解礼。台上表演的是高丽与倭国继承到的中华饮食。上场的高丽人端着个炭炉开始烧烤,一群高丽舞姬拿着各种各样的乐器伴奏,其中就有唐代著名的十三弦筝——演奏的乐曲是渤海乐,或称靺鞨乐。这种十三弦筝现代叫做“日本筝”。而高丽烧烤的手法就是“炙肉”,现代中国称为“韩式烧烤”。

    与此同时,一群倭国人也端着桌案走上台来,他们盘子上盛的是香鱼脍、鲤鱼脍、以及在晋代最有名的美食——鲈鱼脍,现代中国把“脍”称作“日式刺身”、或者“日式生鱼片”。

    高丽人、倭人在场上再现的是古代宴会的场景,高丽舞姬穿的是汉代妇女裙装,这种裙装现代称为“朝鲜服”,高腰、系带、裙袍肥硕,现代中国只能在古墓葬壁画中见到它的图案;而倭人男子穿的是晋代人穿的深衣襦裙,女子穿的是唐式“十二单”,这种男女服装,现代称为“和服”。

    两国人脚下蹬得都是木屐,史载:晋代时谢安听到淝水之战的胜利消息,激动地把木屐上的木齿在门槛上磕断——谢安穿的那种木屐,现代中国称之为“日本木屐”,或“和屐”。

    两国人在酒宴上表演汉唐时代的敬酒礼,一人喝到酣处,倭人下场起舞,并邀请同伴共舞之——《三国志》中记载,陶谦也曾在酒宴上如此邀人起舞。这说明在三国时代,这种邀舞礼节还存在于中国,但到了宋代,即使博学的苏轼也不知道这种舞蹈的存在。

    日本人在宋代将这种舞蹈称之为“汉舞”,中国人在现代称之为“日本能舞”;伴奏的唐乐,日本当时称为“靺鞨乐”、渤海乐、唐乐,但现代我们称之为“日本能乐”;舞姬展示的唐代伎乐,当时的宋朝已经绝传,现代中国则把它称为“日本歌伎舞”。

    倭人在跳舞,高丽人则表演唐手——就是现代被称之为“跆拳道”的那玩意——他们齐声欢唱:“君问吾风俗,吾风俗最淳;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

    幸运的是,宋代没有“哈日、哈韩”的斥责,所以,政事堂的衮衮诸公是带着欣赏与叹服的态度观看,他们被自己的文明所征服,连台下的大臣们也沉迷其中,暂时忘记了争斗。

    高丽倭国人退下,跟着上场的是越南人,越南人展示是建筑艺术,郡公李源特地从越南赶来,带了一群能工巧匠,向人呈现的是一叠叠建筑图纸,雕梁画柱精美绝伦……

    不过,他在宋代展示建筑艺术,似乎早了点。中国是在蒙古入侵之后,才丢失修建大型建筑的技术。然而,李源展示这项技术是赵兴特地安排的,在罗列了失传文化之后,赵兴让越南人呈现汉唐时代的建筑技术,不得不说这是一种隐喻。

    可惜,这种隐喻台上人看不懂。反而让吕大防找见了发作机会,他对苏东坡不满地抱怨:“你这徒弟怎么搞的,让交趾人呈上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金明池还在开放,叫你的徒弟领这群交趾人在金明池转一圈,看他们还好意思来这儿炫耀……这等技术,好意思拿出手。”

    越南巧匠无言退下。随后上来的是越南的歌舞伎队伍……最先上场的是一对40人的队列,他们手持两头杖,腰悬鼓,边走边手里翻舞击打着腰鼓,声音古朴而沧凉,像是历史老人渐走渐进,唤醒了隐藏在众人基因里的敬畏。

    台上苏轼很博学地介绍:“这是杖鼓乐。今人击鼓常时只是打拍,鲜有独奏之妙。而古曲击鼓则两头皆用杖,只用鼓声表达乐曲的意思,谓之‘杖鼓乐’。此乐唐时犹存,传闻《秦王破阵子》就是最后的杖鼓乐,今人多不闻矣,这乐曲……”

    苏轼说到这儿,唤过赵兴问:“此乐甚至古朴,必是上古遗物,离人,此为何乐?”

    赵兴的脸上满是近乎于绝望似的悲哀,他颓废至极地低声回答:“老师,这个……是……《黄帝炎》。”

    “轰隆”一声台上的座椅倒了一片,连年纪最大的吕公著也站起身,惊问:“是《黄帝炎》?你确定?”

    “炎”是一种曲调类型,或作“盐”。唐曲有《突厥盐》、《阿鹊盐》。所以杖鼓乐又称炎杖、盐杖。

    据说,《黄帝炎》的起源比甲骨文还悠久,传闻它起源于上古时代,是炎黄民族赞颂自己民族始祖的民族初始音,鸿蒙时代,我们的原始先民们纯用鼓声,敲奏出自己对民族始祖的崇敬,这声音透过了千年苍穹,记载了我们民族起源的历史……可现在,连最博学的苏轼都不知道这个“民族的初始音”了。

    对一个民族来说,还有什么样的悲哀能比这个更令人绝望!

    我们民族可是最擅于讴歌的民族呀,连地震遇难都要被讴歌为“纵做鬼,也幸福!”,却连歌颂炎黄民族起源的《黄帝炎》遗失了……

    这会儿,越南人开始唱了,他们边鼓边唱:

    “先取山西十二州,

    别分子将打衙头。

    回看秦塞低如马,

    渐见黄河直北流。”

    又唱“天威卷地过黄河,

    万里胡人尽汉歌。

    莫堪横山倒流水,

    从教西去作恩波。”

    再唱“马尾胡琴随汉车,

    曲声犹自怨单于。

    弯弓莫射云中雁,

    归雁如今不记书……”

    苏轼在台上犹自喃喃:“这是《柘枝》旧曲,汉时尝做雍凉军歌,唐时以羯鼓为音配奏,故称《羯鼓录》,曲名《浑脱解》,至今秦凉地区犹有唱者……”

    吕公著一指那群越南人,语声颤抖:“留下来,留他们下来,让他们把曲子留下再走……《黄帝炎》啊!巍巍吾皇、赫赫武功,老臣今日能再闻此声,呜呜呜呜……”

    文彦博也激动,但他还把持得住,劝说:“吕公,他们现在走不了,不如且静听之,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料,回头再一起找他们!”

    接下来演奏的是杖鼓乐《庄周梦蝶》、白居易《母别子》等等,台上人倾听的更用心了,赵兴心里唯余悲哀。

    留下这群越南人有用吗?

    其实,在正常的历史中,《黄帝炎》也会在这时候传回中原——越南为了感谢宋朝赐还它们的领土,特地派遣使臣来大宋觐见,使臣携带的就是李源带来的这个伎乐班,于是,《黄帝炎》回归中国……但这没用——又一次改朝换代来了,从此,我们永失《黄帝炎》。

    鼓声少歇,部分越南人走下台去,抬来了一个更大的鼓,少数留在台上的越南人继续唱:“君问吾风俗,吾风俗最淳;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

    歌声中,李源亲自持鼓槌上场,一众越伎娉娉婷婷随之而上,随着李源几声鼓响,她们在鼓声、檀板声中素丽地清唱起来,唱的歌词是白居易的《琵琶曲》、李白的《剑客行》……

    这种唱法,现代称之为“陶娘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它评定为越南的“世界文化遗产”、“古中国歌乐的活化石”、“越南国粹”。而这里说的“陶娘”是宋初的一名宋伎,她与男伎廖守忠先后受雇佣到越南,在越南宫廷演唱,从此把原版的“隋唐乐府辞”演唱技巧带入越南。

    所以“陶娘歌”在越南也被称为“宋伎歌”,更严谨的翻译是:“隋唐乐府辞”……但现在它被称为“越南歌筹艺术”、“陶娘歌”。在现代,中国人要想听到中国唐代诗人白居易原汁原味的《琵琶曲》、李白的《剑客行》以及唐乐《庄周梦蝶》,都必须去越南,因为那是越南的国粹。

    台上李源敲鼓的手法称之为“朝鼓”。隋唐时期把宴上击鼓人称为“官员”,可能这工作本身就是由官员担当,越南人照本宣科地延续了这一称呼。这名击鼓官员又被称为“局外人”,他既是欣赏品评歌声琴艺的“局外人”,许多时候又是“局内人”,有时甚至还用鼓声当场对陶娘进行批评。所以,隋唐乐府辞演唱时,鼓手的作用最重要,唐代酒宴前,艺人们在准备演唱的同时,往往互相询问那位官员担当是鼓手。

    檀板鼓声中,歌韵悠悠。台下人被这穿越数百年的歌声所震撼,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谈论。赵兴心中却忍不住悲哀……以上展示的这些文化,最终将永别炎黄,在这股汹涌的浪潮中,个人努力有用吗?

    人世间最悲哀的是:或许我们还要讴歌这种文明丢失……

    台上的节目并没有为赵兴的悲哀而停留,李源接下来展示的是织锦工艺。

    中国纺织史上有个重要人物名叫黄道婆,她是海南人,约两百年后,她会将先进的印度纺织技术传入中原,而她的技术本源——海南“黎锦”一直将其这套宋代工艺保存至现代,成为一种价格高昂的化石级宝物。据说,黄道婆带来的纺织技术,是由移民从隔海相望的越南带入海南岛的。

    台上展示的绸缎灿若云霞,现代越南人用喃语称之为“唐锦”,中国人把它称作为“越南绸”。

    李源这次展示了越南绸恰好跟《簪花仕女图》里的唐朝贵妇身上穿的图案完全一样,这种绸缎隐隐反射层层鳞光,像夜光锦,在华丽的绚烂外披上一层含蓄的外衣,雍容华贵中透着不引人注意的谦逊,正适合以君子自谦的台上诸公。

    “唐锦?这是唐锦?”文彦博惊愕万分:“不料唐人竟能织出天溢彩霞……跟你的那弟子说说,让交趾人留下织法——内造,让皇宫大内出面建立织造坊。子瞻,唐锦啊,我等今生能再现唐锦,也算对得起先人了!”

    吕公著摸着胡子说:“老夫老了,垂垂欲死——这事让我来,若能在临死前恢复唐锦、射礼、唐乐,再闻《黄帝炎》、《琵琶行》……此吾平生志愿矣,朝立书,夕死足矣!”

    吕公著说的什么?他说的读书人最高理想——青史留名。干成了这件事,就能青史留名。

    所以,现在的问题不是恢复周礼合不合适的问题,是谁来做的问题!

    台上诸公顿时各有想法,低声讨论起来。赵兴则在台下流水般继续指挥“演员”轮番上场。

    表演的场地是赵兴特地在小王驸马王诜院子里面平整出来的一块空地,政事堂几名宰相坐的位置搭了一个一寸高的木台,也就是铺了一层木板而已。木台上几名官员坐着看,其他人的椅子则散布于松石之间,他们或站或坐,神态很悠闲。

    刚才的兴奋平息后,场中恢复了平静的气氛,大家的注意力全在观赏节目上,赵兴听到身后再无动静,心中嘟囔:“这才对,看表演还要吵架,这人怎么了?连娱乐的时候都不忘‘斗争’。”

    这场表演是赵兴精心排练的,三国的客人为了显示自己的文化,也卖力的表演着,在每一个细节上都力求完美,以体现自己的华夏传承。华丽的演出服、精心的情节安排、中规中矩的表演,连操持这一切的赵兴看过多少遍,此时此刻,也禁不住被他们的表演所倾倒。

    这就是文化,华夏民族自身创造的文化。这种文化潜藏在每个炎黄人的基因中,血脉中,现在,它正被唤醒。

    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文化礼仪,懂得礼仪的民族就是“文明一族”,失去了礼仪……

    崖山之后,我们还有炎黄礼仪吗?

    此时此刻,赵兴心中突然想起以色列歌——““在巴比伦河畔,

    我们坐下,想起她,

    想起她,就止不住泪,啊锡安……”

    以色列人失去了锡安,他们还有权利哭,他们能够放声大哭!但我们……

    还有什么样的悲哀比这凝重?!

    赵兴只想在这个有资格痛苦的时代好好痛哭一场,他想大喊:“我夫我母,我族我宗,你们到底丢失了什么?”

    ……

    赵兴这个现代人的都被全套的古礼盛典所感动,更不要说在场的那些宋人了。看了不一会,他们也纷纷倾倒,倾倒在他们自己祖先所创造的辉煌之下。

    窃窃赞美声越来越强烈起来,但生活还得继续,赵兴仿若未闻地把目光转向了李公麟、米芾,那两个人正在新来的那批倭女的伺候下,奋笔疾书,描绘着现场的情景。

    这是一场盛典,值得用浓墨重彩来书写。

    李公麟、米芾的笔触已经跟原来的《西园雅集图》完全不一样,两人的绘画手段再现了盛唐时代的奢华铺成,西园里的一枝一叶、一松一石在他们的笔下都描绘的像是人间仙境,驸马王诜站在此二人身后,满意的直摸胡子,这场集会过后,他王诜以及他的园林,必将流传千古。

    赵兴慢慢的踱到李公麟身后,神色激动地看着那幅即将完成的《西园雅集图》,心里一遍遍狂喊:“我在这里,我看见了——我他妈爱死了这一切……”

    如果有人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大为惊愕,因为他用了太多的现代词……

    这就是赵兴,一个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人。

    李公麟已开始润色图上的瑕疵,赵兴禁不住伸手,呼喊:“我的,全我的,谁都不许跟我争?”

    王诜鄙视的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的赵兴,得意的说:“我家的园子,这东西当然归我,没我的吩咐,看谁敢准许片纸流出西园。”

    赵兴本来对王诜态度很恭敬,对方帮自己解决了香脂厂的麻烦,他欠对方一个情,但此时此刻,由不得他客气了,因为《西园雅集图》可是价值数十亿美元的日本国宝:“小王驸马,不知道我老师告诉过你没有,我这个人一旦急了,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

    赵兴上下打量了一下王诜的身材,嘴里啧啧出声:“唉,就凭你这小身板还想跟我抢……嗯,你需多叫上数十个‘院子’做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