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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壮士百年归(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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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说到,唐军终于开始轮换。

    对面的归义军倒下一个补上一双,完全是不顾生死。

    你要说是平常,沙州汉子也未必就有这么勇,这不是摆明没活路了么。

    反正要死,杀一个够本,弄死两个赚一个,都跟爷爷一起下地狱去吧。

    这帮夯货不分好歹地来跟唐军拼命,可就是苦了王可王队头。

    王可大脑是一片空白,只凭着本能,凭着平日训练,不断地将手中的长槊前刺。哪怕双臂越发沉重,哪怕已有了脱力的迹象,也不敢丝毫停滞。

    在这紧要关头,生与死,真的就只在一念之间。

    身后已在大喊“轮换”,但是王可恍若未闻,仍在刺,刺,刺。

    直到身边挤上一个新面孔,凑在王可耳边大喊,他才反应过来可以撤了。

    王可也不敢就走,而是紧咬钢牙,继续攒刺不停,同时吆喝身边的队友逐步有序撤退,将位置逐步空给新来的友军。

    待本队全部撤离一线,王队头才猛地发力,借着刺倒当面之敌闪身后撤,完全让出了站位。顺手还将地上的一个伤兵拖起,揪着后脖领子拉到最后。

    王队头也是救人心切,只顾着拉人快走,却不料拽着这兵前领口子勒了咽喉,憋得直吐舌头翻白眼,好悬没给兄弟憋死。

    全队与敌军完全脱离接触,王可这才有功夫清点人手。

    本队满编五十人,参战五十人,这才开头,就死了十一个,伤了八个。

    眨眨眼的功夫,减员将近两成。

    边上其他轮换下来的队伍也在收拢人员清点损失,情况差相仿佛。

    前线已由友军接管,军士们手忙脚乱地为伤兵包扎止血。不管活不活得下来,先抢救一下再说。触目所及,有四肢中枪的,有胸腹淌血的,有肠穿肚烂的,有脸上流脓的,各有各的伤情,各有各的惨状。

    王可将大枪扔在地上,恨恨道:“亏了。”

    是亏了。

    丈八的步槊是唐军标配,今天一交手,却发现对面归义军的大枪更狠,普遍竟比他们手里的家当还长出一二尺来。

    休小看这一二尺的差别,足足差了一个臂长啊,等于这边大枪捅过去还扎不到人家,对面的枪尖已顶在胸口了。

    战阵之上,这些许差距往往就是生与死的分别。

    别看唐军也都有重甲在身,但是大枪只要扎正了,照样肠穿肚烂。

    也就是站在地上两边顶牛,方寸之间发力困难,再加上互相干扰,想要扎正了破甲比较不易。不过,归义军这帮老少杀才全不白给,就仗着这一二尺的枪长,拼死了欺负唐军的枪短,并且同样挡拆配合娴熟,扎得唐军鲜血淌得一地。

    常捷军,这还是头次在战阵上吃了枪短的亏。

    来不及感伤,执旗手搭凉棚看看后面的将旗变换,高呼:“队头,快撤。”

    闻令,王可咬着牙将步槊拾起,叫一声:“撤!”

    活着的队员们将伤兵抬起就走,尸体却只能先扔在地上,待战后再来收敛。

    假如还有机会的话。

    接敌前退在后面的七、八、九、十、十一、十二这六个大队,此时已丢了强弩,抱着陌刀上来肉搏,与十五队等撤下来的队伍错身而过。

    十五队折损颇重,抬着伤兵快速后退。

    郭雀儿当先领路,王队正与军法官等四人则在最后断后掩护。

    是的,唐军的队头,讲究的就是一个冲锋要在前,断后也得上。

    刚顶上去的几个大队同样已是死伤一片。

    撤退的军令下达,这帮兄弟是完全顾不得倒在地上的同袍,抬腿就跑,力图与敌军快速脱离接触。

    新来的六个大队拼命掩护友军后撤,奈何七八尺长的陌刀太短。军士们拨挡对面大枪的进攻还能有些作用,想要伤敌实在难为,也被归义军欺负得够呛。

    他们只能拼命挥刀干扰对面大枪的进击,勉强招架,无力还击。

    曹家大公子曹元德亲在中军指挥。

    他从弟弟的口里听了许多唐军剽悍的传说,又得知回鹘才与唐军做了一场,干净利落地丢了五千铁人,是以方才站在阵前还对唐军颇有畏惧。

    未料一交手,只撑了片刻,唐军竟吃不住劲,撤了?

    小伙子欣喜若狂,忙令军队追击。

    “杀!”难不成这就赢了?

    向死而生?

    浮屠保佑?

    爷爷也是天选之子?

    归义军端着两丈多长的大枪开始追击。

    曹元德这一阵压得唐军后退,左边慕容归盈那一阵进展同样顺利。

    慕容归盈领着四千铁人,面前则是横山都的党项汉子。

    要说咱衡山都的卖相当真不差,身高七尺的长人就不止一个,人人身长力大,体健如牛。不,都跟老狗熊也似。他们身负重甲,在击破嗢末人的战斗中真是大放异彩啊。

    可惜今天也碰了大钉子。

    无他,手中陌刀太短呐!

    陌刀太短啊!

    尽管党项汉子们舍生忘死,前赴后继,怎奈何确实是技能相克,再加上这个战技之娴熟亦差些火候,勉强支撑而已,想要还手就是痴心妄想喽。

    常捷军虽说损失大点,好歹还顶住不少时候,亦造成对面归义军死伤不小。横山都则是一交手便落在下风,十分被动。

    但是这些党项男儿真也硬气,有股子狠劲儿。

    嗯,就是一股子悍勇,狠戾。

    哪怕死伤枕籍,只要没有得到军令,这些汉子们便愣是咬牙死战。

    他们被挤压,被推搡,被归义军迫得结节倒退,就是不见溃乱。甚至有杀红了眼的,任由长枪穿腹而过也不认怂,任那长槊在体中拉扯,也要扑上去,将敌人与自己一起埋葬。

    换一个时空,这些党项汉子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头,横山步跋子。

    诚然不虚!

    远见唐军中央一阵后退,在后指挥的曹仁贵也有些意外。至少在他想象中,大唐王师不该这样脓包。可恨视野受限,曹大帅只能勉强分辨己方正自层层推进,却无法看到战场的全貌。

    乌母主可汗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语气破为激动地说:“唐军,这是要败了么?”

    语气是真激动。

    自从李承嗣突袭甘州以来,唐儿的威胁就似一朵乌云,一座大山,盖在头顶,压在心头。有多少次午夜惊醒,梦中尽是被唐儿追杀的窘迫与恐惧。

    但是,所有这些,他无人述说,也不敢外露丝毫。

    唐军摧枯拉朽般拿下凉州,干净俐落地报销了他的五千铁人,更让乌母主对唐军有着深深的忌惮。

    片刻之前,眼见龙家大太子死得这个脆生,骇得乌母主大可汗几欲遁走。

    如此压抑绝望之中突然看到唐军在节节败退,这让几次想要转身逃跑的大可汗情何以堪呐。

    幸亏没走,否则,可不是要大胜擦肩而过了?

    这一瞬间,乌母主大可汗感觉胜利已在向他招手。

    但是,曹仁贵可没有这么乐观。

    因为他懂步兵。

    与回鹘可汗互望一眼,曹仁贵明明白白将自己心中的迷惘写在脸上。

    能不迷茫么,唐儿居然先撤了?

    那盔明甲亮,那雄姿勃发,还历历在目,唐儿竟是银样镴枪头?

    玩了半辈子鹰的曹仁贵觉得很不可思议。

    然而此时也容不下他犹豫。

    必须要做些什么。

    但是,就此全军压上?

    两个各怀鬼胎的合作者,一时又都下不了这个决心。不约而同地二人目光转回前方,都打算看看情况再说。

    曹仁贵心里在想,若唐军真败了,归义军该如何保全自身。

    乌母主心曰,若唐军真是败了,那也不在乎早这一时半刻。

    归义军多死一些,他不心疼。

    乌母主大可汗甚至眼角余光找到了阿咄欲的身影,开始琢磨是否让弟弟怎么插归义军两刀?可是这几千人在此,也不好杀呀。

    至于放这几千归义军回去?嘿嘿,绝无可能。

    老匹夫薛霸带着队伍越撤越快,一双眼睛却在死死盯着中军的将旗。

    为指挥方便,唐军搭起高台一座,虽有些颤颤巍巍,反正此时没有垮塌。

    立在将台上面的五色牙旗、诸般令旗,正在高高飘扬,醒目非常。

    不单是薛霸在看,边上的老蔡将军也盯着这里。

    三都面前的是回鹘铁人,这跟归义军真不是一回事。尤其此前不久才狠杀了一场,蔡将军打起来不说闲庭信步吧,那也是游刃有余、得心应手。

    可是,方才后方传令,蔡海江也同薛霸一样立刻带队后退。

    蔡将军边跑边在心里默计脚步,约摸走了百步左右,忽然,令旗又变。

    “止步!回击。”

    三都的令旗立刻摆动,传骑飞速在阵间穿梭。

    二都薛霸的令旗也几乎同时改变。

    队副郭雀儿眼尖,看到令旗变动,忙一脚刹车站住,高喊:“整队,整队。”

    各阵军士纷纷停下,伤员都被堆在一边,迅速以队为单位集结回身。

    跑在最后的各队人马动作稍慢,但是十五队以及他们身侧的一共六个大队已在各自队头的带领下,毅然决然地回身杀去。

    是的,唐军今天又玩了一把诱敌深入。

    王可与友军错身而过,正与追来的归义军迎面相遇。

    不过此刻的局面却与方才大不相同。

    追击途中,起先归义军还能勉强维持阵列,但是跑了一百多步,前后左右就不免有些散乱。别小看这百多步,身上扛着几十斤铁衣,怀里抱着十斤的大枪,可不是无担一身轻啊。

    对,刚刚还拼杀了许久呢。

    归义军再与唐军相接,已是前后脱节,队形不整。

    二都的武夫们就抓住这个短暂的时机,挺着长枪猛扎,迅速形成局部优势。

    三都更是从容,将晕晕乎乎追上来的回鹘崽子彻底杀了个懵登转向。

    在后待机的友军也已增援上来,唐儿排着整齐的阵型,将不论是归义军还是回鹘兵都压得渐显混乱。

    随行的骑兵也适时出动。

    方才两军交接,这些伴随而行的骑军没有机会发挥,撤退时则是他们走得更快,提前拉开了冲锋的距离。此时,以战骑在前,陷骑次之,游骑在后,唐骑再不留任何余力。

    老牧民乌罗出自赤烈部。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随着别都鲁那辈牧人老的老,死的死,军中岗位也在陆续星火传递。乌罗本已是一都之主,只因此次西征,左龙虎军与常捷军混编重组,这才被安排进三都带领骑兵。

    其实是有点屈就了。

    前面交手是步军拼命,他们骑军没有戏份,只负责伴随前进,闻令撤退。

    此时回身一击至关重要,乌罗亲领着五十战骑在前开路,只见他右臂高擎,左手前托,一杆大枪被他举过头顶,槊锋向下,左刺右戳,率众从归义军的当面突入,斜插进去,片刻就将军阵打穿。

    阵前钓鱼,唐军故技尔。

    不久前才耍了嗢末一把,可惜就是好用。

    一线的士兵站在地上,只能看到眼前的敌军退却。生死之间,哪有功夫分辨真伪?便是阵中的将领碍于阻隔,一般也搞不清楚状况。

    当然,这贱招也不是谁都能用。

    尽管归义军从张义潮时期就号称恢复汉统,也确实在许多方面做出了表率,但是,他们毕竟陷蕃日久,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吐蕃的许多习惯。

    比如,他们的大枪师承吐蕃,就比唐军惯用的要长。

    比如,前队战死后队顶上的这股悍勇,也很有当年吐蕃人的风范。

    但凡事有利就有弊。

    比如,吐蕃军队从来玩不了唐军这么花的微操作,于是,陷蕃百年的归义军也没有点开这项技能。甚至在他们的脑海里,想没想过都很难说。

    同样遭灾的,还有跟在归义军身后疯跑的一千回鹘崽子。

    归义军与唐军大枪对戳的时候,他们是绝不上去帮忙。等到发现前面节节胜利,这帮蠢货就来劲了。眼见归义军开始追击,这帮回鹘英雄们也人人发足狂奔,想要冲上去也抢一口。

    于是,正在乘胜追击的回鹘英雄们就被唐骑果断开膛,肠子肚子流淌一地。

    大唐铁骑血染铁衣,一往无前。

    “杀!”

    皇帝持刀强,一一上秦王。

    问贼勇勇勇,拟欲向前汤。

    大唐的武夫,往早数几千年是前无来者,当代战力天花板。

    甚至在向后再看上千年中,大唐的武夫们也是一座历史的巅峰,是后世那些不肖子孙们难以逾越、只能仰望的巅峰。

    大唐的武夫不但装备华丽,不但战技娴熟,更重要的是他们胸中有一团火,有一腔血,有一股睥睨天下的豪迈。

    他们,是华夏的脊梁。

    此时,这脊梁还在,还没有断。

    后世有云,国恒以弱丧,而汉以强亡。

    其实,大唐,又何尝稍逊强汉?

    用马槊,用横刀。

    用华丽的明光铠。

    用高大壮硕的唐马。

    三百年来,大唐的武夫们教会这个世界一个道理:

    大唐,就是这天下当之无愧的父亲。

    三百年来,大唐的武夫们并不曾真的滑落。

    ……

    崩溃,总是这样来得毫不经意。

    随着唐骑的短促突击,归义军与回鹘人的铁人彻底陷入混乱。

    王可已将脱力,但是听到鼓角大作,他仍然咬着牙,带领全队仅存的军士奋力反击。

    他的动作早已变形,但是对面的归义军更加不堪。

    片刻之前,归义军还在与他们奋死搏杀,甚至一度压得他抬不起头。

    此刻,对面的军阵却已完全丧失了组织,有掉头逃跑的,有彷徨无措的。

    可能还在疑惑,怎么就败了?

    唐军自觉地保持着阵型,仍以各大队为单位有序压迫。

    王可与边上两个队伍自然而然地结合在一起,近百铁人相互掩护着,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哎呀,串台了。

    骑士们在目力可及之处反复穿插。

    郭雀儿抱着陌刀也扑上来。

    小伙子明显气力有些不济,却毫不畏惧,紧紧追在归义军的身后。

    杀!

    杀!

    杀!

    唐军最先陷入混乱的党项兵也重新找到了方向。

    他们本来已被归义军压得节节后退,可是忽然之间归义军的军心就乱了。

    别误会,阵前后退诱敌,这种高难度项目是万万不会让党项人表演的,他们能站住阵脚不崩溃就可以啦。

    曹仁贵打错了主意。

    他以为归义军能够迅速压垮党项羌然后侧击,可惜衡山都竟如此顽强,硬生生以劣势兵力顶住归义军的猛击。哪怕边上的常捷军后退诱敌,没有得到撤退命令,这些党项汉子们也是咬紧了后槽牙在死顶。

    纵然无力反击,至少没有立刻崩溃。

    而一旦侧翼的归义军开始溃乱,尤其当唐骑开始突阵,还占着上风的慕容归盈却率先破了胆子。

    唐骑从侧向闯入,如铁犁,将原本有序的归义军翻得七零八落。

    与敌同死的勇气已经荡然无存,慕容归盈竟在唐骑面前弃军而走。

    于是,归义军无可避免地彻底乱了。

    横山都立刻反击。

    哪怕不如边上的汉儿般井然有序,横山都的党项汉子们好歹也在各级将校的呼喝下重整了阵型,继而舞起陌刀,尽情劈砍。

    陌刀,古之斩马剑也。

    其实,陌刀不过是七八尺的一柄钢刀,从来不是什么无敌的武器。

    真正无敌的,是大唐的武夫,是大唐的男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