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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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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时分,坤泰宫的侍者掌起了灯,整座宫殿登时氤氲在了光晕之中。

    “无忧,休息一会儿吧,别累坏了眼睛。”景砚止笔,道。

    宇文睿从善如流。她从书案上撑起身子,就着室内的灯光,端详着自己抄就的小楷经文,还算满意。

    “砚儿的母亲,是怎样的人?”宇文睿忽然问道。

    景砚想了想道:“母亲过世时我年纪幼小,连她的音容笑貌都没有印象。”

    宇文睿憾然道:“你真可怜!我也没见过我娘亲……”

    她话锋一转,又道:“我曾经听人说过,英国公同故夫人伉俪情深。夫人逝去后,连妾室都没再纳一个,偌大的英国公府也不过一位侧夫人,而且英国公根本没有想要扶正她的打算。”

    那位侧夫人,就是景家二公子的生母。对于父亲这一点,景砚还算是满意的,想来世间的男子,没几个能做到父亲这般了吧?

    人人都说,英国公是奇男子,当年为娶段家长女不惜放下身段千求万恳;人人都说,段夫人好福气,就算已经驾鹤仙游了,那个深爱她的男子也肯为她孤守终老。

    然而,父亲到底是有侧夫人的,在母亲之前还有一位故去的夫人,若强说他为母亲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似乎说不通。世人的观念往往就是如此,女子为逝去的丈夫孤守残生便是“忠贞”,便是“应有之义”;男子为一个女子不再娶妻,就成了一桩奇事,被歌之颂之。

    世人对女子,是否太过苛刻了些?

    “我自幼长到大,也常听说父亲和母亲伉俪情深的往事。”景砚淡笑道。

    “我想,砚儿的母亲一定是性子温婉又刚强,姿容足称得起倾国倾城的人物吧?”宇文睿肖想着段夫人的模样,目光落于景砚的面庞上,“砚儿的性子和样貌,一定和你的母亲很像!”

    “你倒会想!”景砚嗔道。

    她抚着面前自己所抄的经文,感慨道:“在男子之中,父亲算得上深情之人了。可是,情之一字啊,终究……”

    她欲言又止。

    “终究如何?”宇文睿听出她话里面大有文章,焉能不问?

    景砚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方恍然道:“无忧,我今日见到了药婆婆……”

    “在哪儿?”宇文睿惊大了双眼。

    “皇陵神道外,我路过时,她正看着……永陵的方向。”

    “她去看母后的……”宇文睿觉得不可思议。

    “嗯,我想,她是去那儿悼念母后的。”景砚点头道。

    “怎么可能?她不是这儿……”宇文睿指指自己的脑袋,“……已经坏了吗?”

    景砚叹声道:“她好了……离开皇宫时就已经好了。”

    “那她还离开母后?难道她失忆了吗?不认识母后了吗?”

    景砚安抚宇文睿道:“无忧,你别急,听我慢慢道来。”

    “竟然是这样!”宇文睿听罢景砚的叙述,唏嘘不已。

    “可怜母后倾心她一世,最后就被她这般辜负了!”宇文睿叹道。

    景砚却不认同:“感情的事,没法说谁辜负谁。若论辜负,施姨何尝不是被辜负的那一个?”

    “我竟忘了,药婆婆与你的母亲亦是……”宇文睿话说了一半,不知该如何描述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景砚凄然道,“可我更敬佩施姨的决定……”

    见宇文睿面露疑色,景砚又道:“施姨自知二十年昏昏沉沉,医技为宇文承吉利用为非作歹,害了多少人!若换做是我,即便是无知无觉时做下这些恶事,清醒之后所想的,必定是自戕以谢天下。施姨却有胆魄誓要用余生踏遍天下,救治尽可能多的人,以赎己罪,这样做就是日日活在自责的痛苦之中,远比一死了之需要更大的勇气!”

    “确是一位奇女子……”宇文睿自语道,“只是,若非她出走,母后也不致如此。”

    景砚凝着她,亦知她对太皇太后的薨逝心中难过。其实自己对太皇太后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复杂的呢?

    “无忧,”景砚拉过宇文睿的手,“施姨爱的,不是母后,强留在宫中,也不会有快乐的。”

    “不爱便是不爱,怎样都强求不来。”景砚又道。

    宇文睿动容,攀上景砚的手,同她十指相扣,“砚儿!若你没爱上我,会如何?”

    景砚一怔,没想到她会有这一问。

    “我没想过这件事,”景砚答得极认真,“我想,早在很多年前,我的心就已经向你靠近了,只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我想象不出,如果我没有爱上你,会如何……”

    她的话未说完,低呼一声,原来已经被宇文睿紧紧地搂到了怀里。景砚只诧异一瞬,便放松身体,软绵绵地依在宇文睿的肩头。

    “能被你爱上,我何其幸运?”宇文睿在她的耳边由衷地喟叹。

    被你爱上,我又何尝不是幸运的?

    景砚在心中默默道,只觉人生快事莫过于此。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抱在一处,享受了一会儿,景砚先轻推开宇文睿,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

    宇文睿不肯就这么放过她,索性抱了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双手则环紧了她柔软的腰肢。

    景砚从没被她这样抱过,顿时通红了脸,轻挣了挣。

    “乖了,又没有旁人,从了我吧……”宇文睿可怜兮兮地在她耳畔诉道。

    景砚听到那句“从了我吧”身子便酥.软了,只得由她去了。

    宇文睿心中大喜,得寸进尺地下颌搭在景砚的肩侧,一只手环着她,另一只缠了她的发丝把玩。

    景砚看着宇文睿痴迷的模样,回想这十余年来的种种,心潮澎湃之余,心中更有一番喜乐之感,仿佛两个人经历千辛万苦,历尽磨难终于修得了今日的正果。岁月静好若斯,过往经历的那些痛苦,想来都不算什么了。

    “无忧,有一句话,我想对你说。”景砚道。

    宇文睿见她神情郑重,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正色道:“你说,我听着。”

    “那日,母后弥留之际,召我单独到榻前……”景砚陷入了回忆中。

    宇文睿闻言,则凛然地挺直了脊背:砚儿这是要说……

    “母后当时对我说,她知道她一旦去了,就阻不住我与你在一处。她说,她纵然阻不住我,内心里也是不认可我与你的……”景砚的音声颤抖,似是内心里正经历了极大的折磨。

    宇文睿瞧得心疼,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摩挲。

    景砚才觉得增了几分勇气,续道:“她说,哲……先帝在天之灵,断不会认可我们!”

    宇文睿叹息一声,不知是心疼景砚隐忍的苦,还是感怀太皇太后对于自己亲生女儿的不了解,她紧了紧怀抱,柔声道:“姐姐在天有灵,会欢喜我们在一处的。她那样在乎你,怎么舍得你剩下的岁月里一个人苦熬?”

    她说“姐姐”,不是“先帝”,不是“皇姐”,景砚大感欣慰:“我了解哲,她会欢喜于我们在一起的。”

    宇文睿俯身,轻吻她的发丝:“母后还说了什么?”

    最后说的,才是最最伤人的吧?宇文睿清楚。

    景砚红了双眼,“母后说,我的母亲,在天之灵,绝不会原谅我做出这等辱她老人家名声的事,说母亲会以我为耻!”

    宇文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是何等的诅咒!明明知道砚儿幼年丧母,心中对母亲的牵绊之情比常人更深,却说出这等话来!

    “所以,你承受不住了?”

    “是,”景砚诚实答道,“即便我相信母亲在天有灵不会怨我,可一想到母亲,我还是……”

    宇文睿听得酸涩难挨,“母后何其英明,女中豪杰不过如此,怎么到了最后一刻,竟这样想不开?”

    景砚面色凄然。

    “是了,”宇文睿自问自答道,“她一生囿于情字,不得解脱,末了还被深爱之人弃之不顾,难怪如此。”

    她说着,轻抚景砚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景砚微微仰脸,与她四目相对,眼中泛红,轻声道:“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两个人离得极近,呼吸相闻,思及世事无常,所爱之人竟就是爱己之人,世间至幸之事,莫过于此,登时觉得对方愈发的可爱可亲起来,目光胶着得更加缠绵,纠结在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谁也无法分开。

    不知是谁主动的,也许是两个人的心中皆有强烈的渴盼,磁石般彼此吸引,直到唇瓣相接,辗转、探索,似乎要裹挟走对方的神魂似的。

    一吻倾情。

    宇文睿还觉得意犹未尽,景砚已经是浑身无力。

    宇文睿抱着她柔软玲珑的娇躯,笑道:“砚儿这般娇弱,以后可怎么承受更多?”

    景砚自然知道她在调侃什么,大羞,嗔怒道:“浑说什么!”

    宇文睿冲她眨眨眼,笑眯眯道:“并没有浑说啊!接连几个月,你那般冷落我,我这颗心啊,难过得血都快流尽了!以后,你还不得多多补偿我?”

    景砚咬牙,知道她所谓的“补偿”是什么。

    宇文睿怕真惹恼了她,见好就收,转开话题道:“亏你忍得住,这件事闷在心里,久了,还不闷出病来?”

    景砚叹息:“原本,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愿与你说的!”

    “为什么?”

    “母后终究是母后,何况她已经不在了?我本想着,我一人知道便可,纵然你恼我不肯告诉你,时日久了也会慢慢淡了的……”

    “你也知道我恼你?”宇文睿哼道,“那你今日怎么又想开了呢?”

    景砚偎在她的怀中,“是施姨让我突然明白的。”

    “药婆婆?”

    “嗯。我听她说了那些往事,以及她的打算,恍然大悟,人生百年不过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能得一知情知心的人,何其难也?不论旁人,单说母亲、母后、施姨,她们三人皆未得到,一辈子几十年就这么倏忽间过去了,何苦来的?”

    景砚说着,搂过宇文睿的脖颈,在她的耳边道:“所以,我想对你说,更想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没有罅隙。我不想此生和你之间,有任何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