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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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发走红绡绿袖,关上房门,宜生才想起还没给七月洗澡。浴房里洗过的水还没倒,若要再洗,便需得下人提水来,她自己可没那个本事提那么重的水桶。

    “七月,”她蹲下身,平视着七月,歉疚地道,“阿娘不舒服,七月今天不洗澡了好不好?”

    七月眨了眨眼,忽然叫了声,“阿娘。”叫过这一声,便扑倒宜生怀里,却不是让她抱,而是凑近她的脸,嘟着红润润的小嘴巴亲起了宜生。她亲地没有一点章法,小鸡啄米般,一下一下地胡乱落在宜生脸上,

    触感温温软软如同热乎乎的糯米团子。

    “阿娘、阿娘……”七月一边亲着,一边又叫了几声,声调却不大平稳,像是有几分急切,又有几分愤怒。

    宜生的泪忽然“唰”地流了下来。

    “七月,娘没事,娘没事,七月不用担心……”她张口,眼泪流地更加汹涌。

    七月只会叫阿娘,但她不傻,她会心疼阿娘,会因为阿娘被欺负而愤怒,她只是说不出来。但没关系,她懂,她能听懂她没有说出的那些话、那些心疼和那些愤怒。

    这样的七月,让她怎么舍弃。

    她总想活得畅快,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可前世不能,是为了七月;今生亦不能,还是为了七月。

    只要活着,就无法像死了那样畅快,就总有无数的束缚和牵绊,且根本无法割舍。可是,纵然无法像死后那样畅快,也不能再像前世一般。

    起码,不能再像这次一样,软弱无力,任人掌控,完全无法反抗。

    如果无法甩掉束缚,那就砍断它。

    七月还在没头没脑地亲着,宜生却已经破涕为笑,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又拿干净的帕子擦了擦七月因为亲她而沾染上水迹的脸,然后便牵着她去睡觉。

    脱衣睡觉时,却发现七月手里拿着个东西。是一只船。一只小巧玲珑,只巴掌大小,七月一手便可抓握的船,或者说船的模型。船模由上百个乳白色木质小块拼成,木块还泛着淡淡的香气,似乎是某种香料制成,

    而那些木块之间并不是用鰾胶相粘连,而是完全借助木块之间的结构差异拼凑而成。船模虽小,构造却不简单,反而是一艘构造颇为复杂的双层楼船,不仅有仓有室,更有飞庐、雀室、女墙等,巴掌大的东西上汇聚了楼船上的所有重要部位,最小的木块

    部件几乎只有米粒大小,端的是巧夺天工。

    见宜生注意到手中的船模,七月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她朝屋里瞅了瞅,便利索地爬下床,蹬蹬蹬跑到放了茶水的桌案前。宜生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得下床走到她身边。

    七月翻起一个较大的瓷杯,抱起水壶,往那瓷杯里到了大半杯水,倒完又仰着头看了看宜生。

    宜生此时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便笑着,鼓励性地摸了摸她的头。

    七月便又高高兴兴地将目光转到茶杯上,她小心地拿着那只船模,将船模放在茶杯上方,然后轻轻将其落在茶杯中。

    茶杯虽不大,但却恰好能容纳下船模,还能余下一些空隙,而那玩具一样的船模落了水,居然也不沉,就那么飘在水面上。

    见船模成功浮水,七月脸上高兴的神色便更深了,她看向宜生,两只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看,它浮起来了!

    宜生读懂她眼神中的意思,双眼也弯成了月牙,她回道:“嗯,是呀,船浮起来了。”

    幼稚无比的对答,母女俩却玩地兴起。七月生在威远伯府,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京城外的静潭寺,没见过江河湖海,也没见过桅帆楼船,甚至因为她的特殊,宜生把她保护地太过严密,以至于她连园子里的池塘

    都未曾靠近过,以至于连船浮水面这种最寻常不过的景象都未见过。

    她整天都在玩,整天玩的却几乎都是同样的东西。

    小院几乎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宜生突然觉得心头酸涩。

    她的世界其实并不比七月大多少,从娘家到伯府,前世今生都只在这两个大大的院子里辗转盘桓,见到的人,遇到的事,也无非是内宅所能见到的那些。

    但她还见识过更大更宽广的世界,虽然只是在书中,虽然是在死后。

    她想让七月也见识那样的世界。向阿娘展示过船浮水面,目的达成的七月又小心地将船模从茶杯中拿出,用小手帕珍惜地擦净船底,然后又兴冲冲地将楼船的零件一个个拆下来,似乎想要给宜生看一遍

    那楼船是怎样拼接的。但这船模不同于鲁班锁和九连环,虽然也是分拆和复原,但船模复原不光考验脑子,更考验动手能力,还需要熟练度。而且七月手还小小的,胖乎乎的手指捏起米粒大的

    木块,那木块便陷进软肉里看不到踪影了,这给七月的复原工作带来很大困扰。

    七月努力了两刻钟,也没能把整个楼船复原,反而快把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整成斗鸡眼——木块太小,灯光太昏暗。

    但她没有沮丧,依旧聚精会神地继续试图复原,小脸板起来,一脸严肃的样子。七月不在乎,宜生却不能不在乎,看着女儿向斗鸡眼趋势发展的双眼,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当下制止了七月继续玩船模——光线不好的场景下用眼可是会得近视眼的

    ,真要那样,她可找不到眼镜给七月。

    游戏被制止,七月显得有些怏怏,不过宜生的话很快又把她的注意力转移了。“七月,你知道船为什么会浮起来么?因为水有浮力,当船本身的重力小于浮力时,船就会浮起来……重力是什么?就是让苹果落地的力量……在一个叫做大英的国家,有

    个人叫牛顿,他发现了重力……”

    “呃,具体重力是什么,是怎么产生的,阿娘也不太明白,七月以后若是明白了,再告诉阿娘好不好?”

    “……说回到船上,最简单的船仅需要几根木头,比如竹筏木筏,还有独木舟,乌篷船……当然还有这种楼船,这是打仗用的,所以有飞庐雀室和女墙……”

    “还有铁做的船、不需要划桨就能前行的船、潜在水底的船……不,阿娘没见过,但阿娘听说过,那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我们一生都到达不了的地方……”

    ……这一晚,宜生说了很多,从船说到浮力,从浮力说到重力,从重力说到牛顿,从牛顿说到英吉利……很多时候她也不是很明白自己所说的东西,只能描述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给七月。她只是尽量地在将自己见识过的那些瑰丽的、不可思议地、让人茅塞顿开的知识、见闻一一展现给七月,以试图让七月内心的小世界更大一些,更丰富一些,而不是仅仅

    局限于伯府的这个小小院落。

    ……

    昨晚说了太多太入神,以致到了翌日清晨,看到摆在梳妆台上的船模时,宜生才蓦地想起来:居然忘了问七月这船模是哪儿来的。

    虽然其实她心底已经差不多有了答案。

    梳头的时候,宜生还是问了红绡。“是三爷让靛蓝小哥送来的。”红绡笑着道,又多说了几句,“三爷对姑娘可好了,还让靛蓝小哥问姑娘平日起居,问姑娘最近喜欢玩什么……除了那船,还有好几个好玩儿的物件儿呢,不过姑娘最喜欢那艘船,一抓住就不放手了。靛蓝小哥说,姑娘喜欢船好办,下次再给姑娘带个更大更漂亮的船,三爷去广州那边儿,什么船都见过,什么

    人都见过……”

    小姑娘一说起来就没个完,以致宜生不得不打断了她,仔细询问起昨日的事情经过来。红绡当即说了一遍,只是,在说到宜生与沈承宣在屋内争吵那段儿时,却隐去靛蓝听到的事,只说靛蓝来给七月送过礼物后本就是要去寻沈承宣的,发现沈承宣也在便顺

    道请了沈承宣去致远斋。

    红绡觉着,少夫人肯定不希望她跟少爷争吵的事被下人听到,因此便隐去了那一段,将事实稍稍改了一下。

    “这样啊……”听完红绡的叙述,宜生点点头,“对了,去库房里挑十册道典,要青云观刻印的,寻个好盒子装上,待会儿送去致远斋。”

    一是为船模的回礼,二是为谢其无意中解了她的围。

    红绡双眼一亮,脆生生地应了声,当下十指翻飞,麻利地给宜生梳好了头,就去库房挑道典去了。

    别的不送,独独送道典,这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沈问秋每次外出经商,归来时都会为家人捎些手信土仪,全家一个不落,就是宜生也有一份。

    但只要细心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虽都是礼物,用心程度却是截然不同的。

    有些是完全程式化的礼物,比如给西府那几个的;有些虽然用了些心思,但也是中规中矩不出挑的,比如给东府众人,包括给宜生的。

    而最用心的,便是给老夫人王氏和七月的。

    且若单论用心程度,给七月的更甚于给王氏的。

    整个威远伯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三爷对对谁都亲切,却也对谁都不亲近,独独最是疼爱那个连叫人都不会叫的傻侄孙女,也是让人啧啧称奇。不过,沈问秋本就是怪人一个。他年少习文,还颇有文名,但却深信佛道,整日与些和尚道士交游。后来更是离谱,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居然走南闯北做起了低买高卖

    的勾当,自降身份做了个商户。

    这样一个怪人,喜好奇怪些似乎也不怎么奇怪。

    于是众人,尤其是伯府众人,也就比较自然地接受了他偏偏疼爱一个傻孩子的事实。

    但是,接受不代表不嫉妒。沈问秋经常给七月带各种礼物,吃穿住用玩,用在七月身上的钱没有上万两也有几千两,这些银子对于已经衰败的伯府来说也不是小数目,见沈问秋为一个傻孩子花那么

    多钱,少不得要说些小话儿。

    不过,沈问秋却毫无所觉,依旧我行我素,照样疼爱七月,照样为七月花大把的钱,气地一些人背地里拍桌子摔帕子却丝毫无计可施。

    人花自己的钱,疼自己想疼的孩子,干卿底事?

    若是没分家还可以管上一管,但老威远伯高瞻远瞩,早早就让三兄弟分了家,以致到了这个时候,沈问秋变成了没人能管的混世魔王——谁让人辈分儿高又单门独户呢?

    想管的不能管,能管的不想管,沈问秋便成了伯府最最自在逍遥的人。

    不过,他自在逍遥我行我素可以,宜生却不行。

    沈问秋给七月送了那么多东西,宜生自然也得回礼,同等价值的回礼送不起也不必送,但起码得表示表示。只是沈问秋辈分虽然年纪却轻,只比侄子沈承宣大了两个月,宜生别的不好送,也只能送些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但沈问秋弃文已久,倒是依旧信佛信道,因此宜生便让

    红绡挑几本道典送去。虽说沈问秋肯定不缺道典。

    早饭后,红绡去了致远斋,七月又玩起了船模,宜生站在房檐下,看着空荡荡的小院。

    小院的确小,但因为空旷,没什么东西,一眼望去倒也显得挺大——起码能跑圈。

    宜生回屋换了身旧衣,用剪刀把拖曳的、妨碍动作的边角都剪去,又用针线缝缝补补一番,将衣服改成胡服那样贴身不累赘的样式。

    ……

    红绡一路带着笑从致远斋回来,一回来就见自家少夫人穿着身灰扑扑破烂烂的衣服,正一圈一圈地在院子里跑圈儿!

    “少、少夫人……”红绡结结巴巴地叫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跑圈儿?

    平日最是注重仪态行动如风拂杨柳的少夫人在跑圈儿?

    红绡揉了揉眼睛,然后就见少夫人朝自己道:“多运动,身体好。”

    语气很正经的样子。

    红绡又揉了揉眼睛。

    一刻钟后,红绡不用揉眼睛了,因为她也被带进了跑圈儿大军。宜生绕着小院小跑了几圈儿,觉得感觉不错,虽然有失仪表,虽然看上去不那么优雅翩翩,但随着身体的奔跑,心中的浊气似乎也一点点被释放出来,那种感觉,非常好

    。

    而且,她真的需要运动啊。

    起码,要有拿起刀剑的力气。

    试跑几圈感觉不错,宜生便又拉了红绡绿袖以及七月一起跑。

    红绡绿袖虽然惊诧,但身份的缘故使得她们没说什么便服从了,七月倒还有些难办。

    七月好玩,但不好动,跑圈儿自然算是动。

    尤其被迫停止玩有趣的船模,反而要去傻兮兮地绕着院子跑圈儿,七月一得知这个消息,小眉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皱了起来。

    她眨巴着眼,虽然外人看来仍旧是一张面瘫脸,但宜生却立刻看出了她眼神里的控诉:不想跑圈儿!

    当然,还有一丝可怜巴巴的祈求。

    被那可怜的小眼神儿看着,宜生几乎心软,但理智很快让她摆脱了这份心软。

    多运动,身体好,这是她在无数篇晋江文中看到过的观点,尤其她还看到,那个时候的小孩子每天都要上学,上学还要做早操、要跑步,据说这样才能健康成长。

    她不知道那“操”怎么做,但跑步还是会的。

    她要健健康康,要有力气,七月也一样。她不希望七月长成跟她一样娇弱无力的花儿,面对风雨摧折时毫无反抗之力。

    而且七月身子虚,总是嗜睡,适当的运动对她有益无害。

    想到这里,宜生笑了笑,蹲下来与七月的视线平齐:“七月,跑跑才能身体好,才能有更多时间玩,而不是总是睡觉。”

    七月昂着小脖子,坚决不为所动。

    宜生叹气,“唉……阿娘还想着让七月保护阿娘呢。七月跑圈才能长力气,才能打跑坏蛋保护阿娘,不过既然七月不愿意,那就算了,阿娘自己跑……”

    七月眨巴着眼听着,忽然一跺脚,皱着小鼻子绕着院子跑了起来!

    宜生在后面看,捂着嘴笑地一脸无良。

    最终,红绡绿袖以及七月每人都被带着跑了十圈,虽说院子小十圈不算多,但第一次做这种事儿,还被满院子的下人看着,耻度实在有点儿高。

    七月和绿袖两个没觉着,红绡脸皮薄,十圈跑完,了解了宜生的意图后,红绡当即跟宜生抗议换个锻炼方法,比如打打拳什么的都比跑圈儿好啊。

    跑圈儿实在太傻了。

    宜生点头,表示可以考虑。虽然她不觉得跑圈儿哪里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