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都是乡里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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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香味,炖肉、炸带鱼、炸油糕、做蒸肉,这是当地家家户户过年必备的四大样,是啊,忙碌一年,也该好好犒赏一下这一年的辛劳。在外打工的回来了,孩子们也放假了,老的、少的,无论谁看见谁,都感觉从心里喜气洋洋,现在人们跟过去不一样,平时也喜欢穿得漂漂亮亮,过年就更不用说,从里到外都要换上新衣裳。
思群给婆婆买了件丝绒黑底红花的上衣,婆婆看了很喜欢,可是转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这么花,我穿出去不会让人家笑话吧?”大嫂一边兴致勃勃地试着思群给买的草绿色呢子大衣,一边回话道:“笑话什么呀?城里的老太太都穿得大红大紫的,七八十岁还跳广场舞呢!”思群虽然不能完全听得懂她们的方言,但也知道自己买的衣服俩人非常喜欢,心里也很高兴。一高兴,就想索性再大方一下,笑着对婆婆说:“妈,您这头上白头发不少,我给您染一染吧!”
大嫂一听也撺掇着让婆婆染发。妯娌俩倒是同气连声,大嫂就去找自己的染发剂,思群一看是栗棕色,说:“这个不行,颜色太俏了,不合适。还有别的吗?纯黑色的最好。”大嫂为难地一摊手,说:“就这个颜色了。纯黑的只有男人们才用,他从来不让给他染,就爱顶着个白线团,我也没法。”大嫂说的“他”,自然是指严华大哥。老太太一听没有染发剂,正合心意。她可不想把头发弄得乌黑乌黑的,老太太迷信,当地有个臭讲究,父母活得岁数太大,就是在熬孩子的阳寿,人老了如果总是没灾没病,病就会到孩子身上。所以,她才不想染什么头发呢!只是碍着思群的面子,不好驳她的兴致。现在听儿媳们说没有合适的颜色,还要出去买,赶紧摆手说:“算了算了,我不染了,染了也黑不了几天,就又长出白头发了。到时候一脑袋花花绿绿的,才难看呢!”思群和大嫂也就一笑了之。
严华看着娘仨说说笑笑,一派和睦景象,心中也是轻松愉悦。今天上午他本来想去同族几个长者家中拜访一下,一来省的村里人说他眼高,六亲不认,二来他也是真心想去看看那些叔叔大爷。严家几辈子穷人,都说“穷大辈”,——富人家孩子一代传一代,男丁们都是早早就娶妻生子,穷人家岁数老大了才勉强成亲,当然辈分就大。村里面有许多胡子都白了的人喊严华爷爷,但也还是有几户辈分比严华家大的。他既然回来了,就理当去拜访才是。
可是,三虎昨天就跟他联系,邀请严华和思群中午去他家吃饭,说他在镇里边有要事,实在是不能当面邀请他们两口子,太失礼了,但请严华无论如何要给他面子。刚才自己正要出去,三虎又打来电话,说他马上过来。严华不大习惯这样的邀约,说实话,哪次不是人家在等他?哪有他等别人的时候?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对方各方面比自己更有分量!心里虽有不悦,但想想三虎从小的伙伴,粗人一个,自己要是跟他计较也有些太小气!何况,三虎好歹也是家乡的父母官,别说自己这样的,就算古代皇帝还要给三分薄面呢!这样一想,就安然在家,一边听家人聊天,一边等着三虎。
距离三虎打来电话差不多半小时了,严华想着三虎也该来了,村子又不大,从三虎家到严家就算走着顶多二十分钟也到了。心里正有些焦躁,院子里响起三虎略带沙哑的大嗓门:“华哥华嫂,兄弟来了!实在对不起,正要出门,就又给绊住了。”随着话音,黒瘦精干、中等个头的三虎进了屋,都说“汉小声高”,小个子男人大嗓门,说的大概就是三虎这样的了。
严老太和严家老大赶紧招呼三虎坐下,老大去给三虎倒茶,严华和思群看着觉得有趣,看来三虎在村里虎威不小!
但是现在有严华在,严家母子的热情三虎哪敢安然受之!他赶紧站起身,连声说“可别,自己来自己来”,就拿起手边最近的大茶缸子,拎起热水瓶,给自己倒了半缸子水。
严华看三虎还是当年风风火火的性格,心底不由升腾起一种亲切感。他拍拍三虎肩膀,说:“坐下来,咱哥俩慢慢说话。”
三虎满脸虔诚地看着严华,说:“我从小最服华哥了!这辈子谁也不服,就服他!一大早我就着急过来,刚要出门,严老憨给闺女迁户口,早早地来盖章,盖完章刚要走,老未喜又来问他的低保办的咋样了,磨磨叨叨说了半天。没办法,唱丑的娶亲——尽打搅!”
三虎说的老未喜严华还有印象,老未喜从小就是个独眼龙,人家说他的另一只眼珠子是狗眼珠子。老未喜兄弟五个,他是老大。老未喜的妈妈是妇女队长,在村子里很有名。据说老未喜刚生下来挺俊的,他刚出满月他那当妇女队长的妈妈就积极地下了地,把孩子托付给老眼昏花的婆婆照看。老未喜还不到一百天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老未喜爱折腾还是缝枕头的线本来就不结实,他的小枕头破了个小缝儿,枕头里面的秕谷顺着缝儿跑出来,有一粒不偏不倚掉进了老未喜眼里。婆婆听着孩子哇哇地哭,只以为是饿了,就给孩子喂米汤——那时农村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奶粉。孩子也不吃米汤,还是哭。等老未喜的妈妈收工回家,孩子的眼睛已经被秕谷磨得血红,后来就瞎了。
瞎了一只眼的老未喜心很灵,不知跟谁学会了编芦苇席的手艺。那个年代,农村人家家有炕,炕上少不了铺一张芦苇席,这玩意儿又容易破,小孩哭着蹬两下就能蹬坏,或者有那淘气孩子没事了偷偷抽出一片两片来玩,席子一破口就不可收拾,这时候只能找老未喜补席子。不仅如此,老未喜还会把高粱秸秆的皮削下来,泡软了编成蒸锅上用的草片。那时候家家都是一口大锅,蒸馒头、蒸窝头的时候,把一箅子馒头或窝头架在加了水的大锅上,先盖上草片,再压上锅盖,第一是严实,第二蒸馒头的水汽被吸在草片上,蒸出来的馒头萱萱腾腾还不黏糊。没事的时候,老未喜还会编个草帽、笊篱、柳条筐子,所以,老未喜虽然是个残疾,但也不缺一口饭吃,还能挣点零花钱。他自己没媳妇没孩子,挣点钱就都给了侄子们花。现在,芦苇席、草片、草帽、笊篱、柳条筐子早已经成了过去式,不知老未喜靠什么过活?他大概也快六、七十岁了吧?
听三虎说到低保的事情,严家老大赶紧讨好地对三虎说:“办低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我跟我娘这低保,要不是三虎兄弟给操心,哪能办下来?”
“应该的应该的,咱们谁跟谁?”三虎爽快地说,又赶紧表功:“这个老未喜也是不识时务,办低保一路得过多少道关?国家给老百姓的福利,哪能谁想要就给谁?他有那么多兄弟侄子,狼多肉少的,谁会给他办低保?”
老实的严老大还在嗯嗯啊啊地随声附和,严华在旁边听着却是头上出汗脸发烫,但一边是大哥,一边是发小,他也不好发作,只能赶紧岔开话题,说:“中午叫我们吃什么呀?可别弄那大鱼大肉。”三虎谄笑着说:“不会的,才不弄大鱼大肉呢!知道你不稀罕。去了就知道了,保准你和嫂子都爱吃。”
“那咱就走吧!去了你家边吃边聊。”严华一边喊思群,一边穿好外套。三虎这几年早练成个滑头,一边帮严华把衣服上一个线头捏下来,一边忘不了招呼严老太太、严老大和大嫂:“走吧,一块去吧!家里备了那么多吃的,想着咱一家子都去呢!”老太太和老大两口子就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客气话,说了声谢谢,就送三人出门。
走出几步,严华和思群上了三虎停在巷口外的大吉普,严华坐副驾驶,思群坐在司机后面的首长位置上。车子刚启动,思群忽然想起自己两口子什么礼物都没带,就这么空着手去人家家里吃饭,这是多么失礼的一件事!她喊了声“老严”,严华扭脸一看,思群正举着两手,手心朝上比划着,他立即明白思群的意思,哈哈笑着自信地说:“没事,你想得太多了!咱俩去他家吃饭就是最好的礼物!”三虎开着车平视着前方,也赶紧接话:“就是,华哥说得对!你们能来我家吃饭,就是赏我脸呢!”
严华笑着对三虎说:“少贫嘴吧!都是兄弟,什么赏脸不赏脸的!多难听啊!”然后看似无意地问道:“咱村低保一个人一年能给多少钱?”
“一个月四百,一年不到五千块钱。”三虎回答得清楚干脆,“婶子和大哥这个,是我偷偷给办的,没有上村委会。”
看来三虎也觉得母亲和大哥其实并不具备享受低保的资格,可还是主动给办下来了。凭什么?三虎不是傻子,严华不是傻子,严家人也不是傻子。
严华没有接这个话头,轻描淡写地问:“老未喜呢?现在咋样?还能编席子吗?”
三虎摇摇头:“早就不编了,现在谁家还用苇席?再说就是用,他也编不了了,那只好眼珠也快瞎了。”
“他没娶媳妇吗?”
“前些年娶过个外地的,还生了个闺女,后来人家带着闺女跑了。”
“那他现在靠啥生活?”
“他有五亩地,租给他侄子种,一亩地三百块钱。”
“那可够难的。”严华听到这里,语气严肃地对三虎说:“三虎,哥哥跟你商量个事。”
三虎听严华语气这么凝重,收起漫不经心的随意,也很严肃地说:“哥,你说,只要你说的,我都照办。”
“都是乡里乡亲,你帮老未喜把低保办了吧!”严华稍微顿了顿,又接着说:“还有,我妈和我大哥那个低保,你看怎么退?”
三虎听严华说的是这两件事,很干脆地回答:“没问题,哥说咋办就咋办!老未喜这个低保,包在我身上。就是婶子和大哥这个,退它干啥呢?谁会追究这个?”
“退!”严华语气坚定地说,“一定得退!三虎你是个明白人,咱还在乎那点钱?别因为这个让人戳脊梁骨,不值得!”
听严华这么说,三虎茅塞顿开,自然没有异议。
村子不大,也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车子在一个大院子跟前停了下来。只见院子前面的道路都是水泥铺就,红油漆大门上装着一排金色圆帽的钉子,院子里一条灰色方砖铺就的道路直通到屋门口,通道两边有花圃,有亭子,还有菜园,房屋则是高大的三层小白楼,白楼的栏杆都是金灿灿的熟铜,阳台看着像拐弯的走廊,一层、二层的阳台都是封闭的玻璃房,只有三层的阳台开放着。在小小的严家庄,这房子的气派足以抵得上北京的紫禁城。
严华笑呵呵地看着三虎:“三虎,混得不赖呀!我都羡慕你了!”
“哥你可别逗我,我这点光景还值得你羡慕!”三虎一边不无得意地回答严华的话,一边冲屋里喊:“春花,饭好了没?华哥华嫂来了!”
春花听到喊声迎了出来,以前三虎带着春花去D城玩,在严华家吃过饭,所以大家也不算陌生。严华看到屋外台阶上放着一只铜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香味扑鼻,下面的木炭将灭未灭。春花亲昵地拉着思群的手,把严华两口子迎进屋。
春花招呼客人坐下,出去把铜火锅端回来。一掀盖子,满屋都是火锅的香味。只见火锅上面是一层六分肥、四分瘦的红烧肉,下面则是猴头菇、金针、木耳、粉条、白菜、大虾。这正是严华心心念念想吃的家乡火锅。
三虎很机灵,严华跟他说想吃小时候的好吃的,他就让春花蒸了些野菜团子,还有几个野菜饽饽,一份酸菜炒肉,此外还特意煮了小时候大家都很馋的羊蝎子。虽然都是家常菜,却个个都是精工细作,美不可言。见春花还备着好几种炒菜,严华和思群赶紧阻止,——三虎的儿子当兵不在家,吃饭的总共就这四个人,这些东西足够了!
村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香味,炖肉、炸带鱼、炸油糕、做蒸肉,这是当地家家户户过年必备的四大样,是啊,忙碌一年,也该好好犒赏一下这一年的辛劳。在外打工的回来了,孩子们也放假了,老的、少的,无论谁看见谁,都感觉从心里喜气洋洋,现在人们跟过去不一样,平时也喜欢穿得漂漂亮亮,过年就更不用说,从里到外都要换上新衣裳。
思群给婆婆买了件丝绒黑底红花的上衣,婆婆看了很喜欢,可是转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这么花,我穿出去不会让人家笑话吧?”大嫂一边兴致勃勃地试着思群给买的草绿色呢子大衣,一边回话道:“笑话什么呀?城里的老太太都穿得大红大紫的,七八十岁还跳广场舞呢!”思群虽然不能完全听得懂她们的方言,但也知道自己买的衣服俩人非常喜欢,心里也很高兴。一高兴,就想索性再大方一下,笑着对婆婆说:“妈,您这头上白头发不少,我给您染一染吧!”
大嫂一听也撺掇着让婆婆染发。妯娌俩倒是同气连声,大嫂就去找自己的染发剂,思群一看是栗棕色,说:“这个不行,颜色太俏了,不合适。还有别的吗?纯黑色的最好。”大嫂为难地一摊手,说:“就这个颜色了。纯黑的只有男人们才用,他从来不让给他染,就爱顶着个白线团,我也没法。”大嫂说的“他”,自然是指严华大哥。老太太一听没有染发剂,正合心意。她可不想把头发弄得乌黑乌黑的,老太太迷信,当地有个臭讲究,父母活得岁数太大,就是在熬孩子的阳寿,人老了如果总是没灾没病,病就会到孩子身上。所以,她才不想染什么头发呢!只是碍着思群的面子,不好驳她的兴致。现在听儿媳们说没有合适的颜色,还要出去买,赶紧摆手说:“算了算了,我不染了,染了也黑不了几天,就又长出白头发了。到时候一脑袋花花绿绿的,才难看呢!”思群和大嫂也就一笑了之。
严华看着娘仨说说笑笑,一派和睦景象,心中也是轻松愉悦。今天上午他本来想去同族几个长者家中拜访一下,一来省的村里人说他眼高,六亲不认,二来他也是真心想去看看那些叔叔大爷。严家几辈子穷人,都说“穷大辈”,——富人家孩子一代传一代,男丁们都是早早就娶妻生子,穷人家岁数老大了才勉强成亲,当然辈分就大。村里面有许多胡子都白了的人喊严华爷爷,但也还是有几户辈分比严华家大的。他既然回来了,就理当去拜访才是。
可是,三虎昨天就跟他联系,邀请严华和思群中午去他家吃饭,说他在镇里边有要事,实在是不能当面邀请他们两口子,太失礼了,但请严华无论如何要给他面子。刚才自己正要出去,三虎又打来电话,说他马上过来。严华不大习惯这样的邀约,说实话,哪次不是人家在等他?哪有他等别人的时候?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对方各方面比自己更有分量!心里虽有不悦,但想想三虎从小的伙伴,粗人一个,自己要是跟他计较也有些太小气!何况,三虎好歹也是家乡的父母官,别说自己这样的,就算古代皇帝还要给三分薄面呢!这样一想,就安然在家,一边听家人聊天,一边等着三虎。
距离三虎打来电话差不多半小时了,严华想着三虎也该来了,村子又不大,从三虎家到严家就算走着顶多二十分钟也到了。心里正有些焦躁,院子里响起三虎略带沙哑的大嗓门:“华哥华嫂,兄弟来了!实在对不起,正要出门,就又给绊住了。”随着话音,黒瘦精干、中等个头的三虎进了屋,都说“汉小声高”,小个子男人大嗓门,说的大概就是三虎这样的了。
严老太和严家老大赶紧招呼三虎坐下,老大去给三虎倒茶,严华和思群看着觉得有趣,看来三虎在村里虎威不小!
但是现在有严华在,严家母子的热情三虎哪敢安然受之!他赶紧站起身,连声说“可别,自己来自己来”,就拿起手边最近的大茶缸子,拎起热水瓶,给自己倒了半缸子水。
严华看三虎还是当年风风火火的性格,心底不由升腾起一种亲切感。他拍拍三虎肩膀,说:“坐下来,咱哥俩慢慢说话。”
三虎满脸虔诚地看着严华,说:“我从小最服华哥了!这辈子谁也不服,就服他!一大早我就着急过来,刚要出门,严老憨给闺女迁户口,早早地来盖章,盖完章刚要走,老未喜又来问他的低保办的咋样了,磨磨叨叨说了半天。没办法,唱丑的娶亲——尽打搅!”
三虎说的老未喜严华还有印象,老未喜从小就是个独眼龙,人家说他的另一只眼珠子是狗眼珠子。老未喜兄弟五个,他是老大。老未喜的妈妈是妇女队长,在村子里很有名。据说老未喜刚生下来挺俊的,他刚出满月他那当妇女队长的妈妈就积极地下了地,把孩子托付给老眼昏花的婆婆照看。老未喜还不到一百天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老未喜爱折腾还是缝枕头的线本来就不结实,他的小枕头破了个小缝儿,枕头里面的秕谷顺着缝儿跑出来,有一粒不偏不倚掉进了老未喜眼里。婆婆听着孩子哇哇地哭,只以为是饿了,就给孩子喂米汤——那时农村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奶粉。孩子也不吃米汤,还是哭。等老未喜的妈妈收工回家,孩子的眼睛已经被秕谷磨得血红,后来就瞎了。
瞎了一只眼的老未喜心很灵,不知跟谁学会了编芦苇席的手艺。那个年代,农村人家家有炕,炕上少不了铺一张芦苇席,这玩意儿又容易破,小孩哭着蹬两下就能蹬坏,或者有那淘气孩子没事了偷偷抽出一片两片来玩,席子一破口就不可收拾,这时候只能找老未喜补席子。不仅如此,老未喜还会把高粱秸秆的皮削下来,泡软了编成蒸锅上用的草片。那时候家家都是一口大锅,蒸馒头、蒸窝头的时候,把一箅子馒头或窝头架在加了水的大锅上,先盖上草片,再压上锅盖,第一是严实,第二蒸馒头的水汽被吸在草片上,蒸出来的馒头萱萱腾腾还不黏糊。没事的时候,老未喜还会编个草帽、笊篱、柳条筐子,所以,老未喜虽然是个残疾,但也不缺一口饭吃,还能挣点零花钱。他自己没媳妇没孩子,挣点钱就都给了侄子们花。现在,芦苇席、草片、草帽、笊篱、柳条筐子早已经成了过去式,不知老未喜靠什么过活?他大概也快六、七十岁了吧?
听三虎说到低保的事情,严家老大赶紧讨好地对三虎说:“办低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我跟我娘这低保,要不是三虎兄弟给操心,哪能办下来?”
“应该的应该的,咱们谁跟谁?”三虎爽快地说,又赶紧表功:“这个老未喜也是不识时务,办低保一路得过多少道关?国家给老百姓的福利,哪能谁想要就给谁?他有那么多兄弟侄子,狼多肉少的,谁会给他办低保?”
老实的严老大还在嗯嗯啊啊地随声附和,严华在旁边听着却是头上出汗脸发烫,但一边是大哥,一边是发小,他也不好发作,只能赶紧岔开话题,说:“中午叫我们吃什么呀?可别弄那大鱼大肉。”三虎谄笑着说:“不会的,才不弄大鱼大肉呢!知道你不稀罕。去了就知道了,保准你和嫂子都爱吃。”
“那咱就走吧!去了你家边吃边聊。”严华一边喊思群,一边穿好外套。三虎这几年早练成个滑头,一边帮严华把衣服上一个线头捏下来,一边忘不了招呼严老太太、严老大和大嫂:“走吧,一块去吧!家里备了那么多吃的,想着咱一家子都去呢!”老太太和老大两口子就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客气话,说了声谢谢,就送三人出门。
走出几步,严华和思群上了三虎停在巷口外的大吉普,严华坐副驾驶,思群坐在司机后面的首长位置上。车子刚启动,思群忽然想起自己两口子什么礼物都没带,就这么空着手去人家家里吃饭,这是多么失礼的一件事!她喊了声“老严”,严华扭脸一看,思群正举着两手,手心朝上比划着,他立即明白思群的意思,哈哈笑着自信地说:“没事,你想得太多了!咱俩去他家吃饭就是最好的礼物!”三虎开着车平视着前方,也赶紧接话:“就是,华哥说得对!你们能来我家吃饭,就是赏我脸呢!”
严华笑着对三虎说:“少贫嘴吧!都是兄弟,什么赏脸不赏脸的!多难听啊!”然后看似无意地问道:“咱村低保一个人一年能给多少钱?”
“一个月四百,一年不到五千块钱。”三虎回答得清楚干脆,“婶子和大哥这个,是我偷偷给办的,没有上村委会。”
看来三虎也觉得母亲和大哥其实并不具备享受低保的资格,可还是主动给办下来了。凭什么?三虎不是傻子,严华不是傻子,严家人也不是傻子。
严华没有接这个话头,轻描淡写地问:“老未喜呢?现在咋样?还能编席子吗?”
三虎摇摇头:“早就不编了,现在谁家还用苇席?再说就是用,他也编不了了,那只好眼珠也快瞎了。”
“他没娶媳妇吗?”
“前些年娶过个外地的,还生了个闺女,后来人家带着闺女跑了。”
“那他现在靠啥生活?”
“他有五亩地,租给他侄子种,一亩地三百块钱。”
“那可够难的。”严华听到这里,语气严肃地对三虎说:“三虎,哥哥跟你商量个事。”
三虎听严华语气这么凝重,收起漫不经心的随意,也很严肃地说:“哥,你说,只要你说的,我都照办。”
“都是乡里乡亲,你帮老未喜把低保办了吧!”严华稍微顿了顿,又接着说:“还有,我妈和我大哥那个低保,你看怎么退?”
三虎听严华说的是这两件事,很干脆地回答:“没问题,哥说咋办就咋办!老未喜这个低保,包在我身上。就是婶子和大哥这个,退它干啥呢?谁会追究这个?”
“退!”严华语气坚定地说,“一定得退!三虎你是个明白人,咱还在乎那点钱?别因为这个让人戳脊梁骨,不值得!”
听严华这么说,三虎茅塞顿开,自然没有异议。
村子不大,也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车子在一个大院子跟前停了下来。只见院子前面的道路都是水泥铺就,红油漆大门上装着一排金色圆帽的钉子,院子里一条灰色方砖铺就的道路直通到屋门口,通道两边有花圃,有亭子,还有菜园,房屋则是高大的三层小白楼,白楼的栏杆都是金灿灿的熟铜,阳台看着像拐弯的走廊,一层、二层的阳台都是封闭的玻璃房,只有三层的阳台开放着。在小小的严家庄,这房子的气派足以抵得上北京的紫禁城。
严华笑呵呵地看着三虎:“三虎,混得不赖呀!我都羡慕你了!”
“哥你可别逗我,我这点光景还值得你羡慕!”三虎一边不无得意地回答严华的话,一边冲屋里喊:“春花,饭好了没?华哥华嫂来了!”
春花听到喊声迎了出来,以前三虎带着春花去D城玩,在严华家吃过饭,所以大家也不算陌生。严华看到屋外台阶上放着一只铜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香味扑鼻,下面的木炭将灭未灭。春花亲昵地拉着思群的手,把严华两口子迎进屋。
春花招呼客人坐下,出去把铜火锅端回来。一掀盖子,满屋都是火锅的香味。只见火锅上面是一层六分肥、四分瘦的红烧肉,下面则是猴头菇、金针、木耳、粉条、白菜、大虾。这正是严华心心念念想吃的家乡火锅。
三虎很机灵,严华跟他说想吃小时候的好吃的,他就让春花蒸了些野菜团子,还有几个野菜饽饽,一份酸菜炒肉,此外还特意煮了小时候大家都很馋的羊蝎子。虽然都是家常菜,却个个都是精工细作,美不可言。见春花还备着好几种炒菜,严华和思群赶紧阻止,——三虎的儿子当兵不在家,吃饭的总共就这四个人,这些东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