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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 采之欲遗谁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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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轩龙英明睿圣宪皇帝之下靖平十五年

    八月中,神武案结。上裁兵部尚书神武将军刘岐、洪武将军刘峻、户部侍郎金恪生、礼部侍郎柳汝成等。

    九月,兴州府奏万民请复柳汝成职,弘文馆学子一百二十六人亦上奏。上准之,除柳氏礼部员外郎待勘,未几,复侍郎。

    转眼就到了真要好好过节的时候,这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合家团圆。也不知是否真是受了御敕“好好过节”的影响,兰王府老早就张灯结彩忙碌起来。尤其桂苑之内,万千花树绽放,众人好一通采撷,不几天便满府都飘满了桂花酿的醇香。此刻这醇香也熏染了荷苑待月轩的亭廊水榭,只见阖府的下人都在苑内忙碌,原是晚上,兰王要与太妃并诸姬妾在此品酒赏月。

    傍晚,断云路过荷苑的时候,只觉空气都能醉人,脚步就不由停了停。往里望去,只见夕阳余晖中,一池残荷突兀,仿佛是热闹中无端猝生的几缕寂寥,但转念又一想,等到了晚间,一轮银盘捧出时,千家万户仰头看,想必气氛就该大不同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忽听旁边的紫菀说道,“明儿晚上也一样。”

    自己脸上难道竟已写了什么吗?垂睫敛眸,断云暗想。只听紫菀又问:“夫人今晚当真不回?”

    断云点头:“今天家父回府,总要多陪他一阵。”

    原来此时铜矿一案已然查清,神武洪武二将军已依法严办,而柳汝成则查实了确属被二人所欺,只革职了事,且并未加上“永不叙用”四字。这天正逢柳汝成案结回府,最了解进展的之惟便让断云归宁,他自是不能陪她回去的,但这份体贴已然令人很是感怀。断云眼望着那头晴空晚照,虽说马上就能与家人团聚,心里却着实忐忑不安:家里该如何面对啊?父亲的脾气,唉……——饶是紫菀再善解人意,却哪能猜透她全部思量?

    只是即使想不透,人也依旧要往前走。断云收回目光,刚再迈开步子,却被一人撞了个满怀。她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夫人,没事吧?”听紫菀问,她摇摇头,定睛一看,撞她的原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气喘吁吁跌坐在地,苹果似的脸蛋上全是汗水。只见紫菀一边拉她起来,一边啐道:“走路也不长眼睛,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啊,也不看看撞到了谁!”

    唬得那小丫鬟刚站起来就又急忙跪了,连声道:“紫姑娘,我错了,您饶了我吧。”

    意识到断云看过来的目光,紫菀知她心细,怕她再多误会,忙对那丫鬟道:“你给我认的哪门子错啊?正主儿在这儿哪!”说着,便搀过断云来,“这是柳夫人,可认好了,下次再敢莽撞,瞧我回了……”话还没说完,便见那小丫鬟忽然抬起了头来,眼睛直直的瞧向断云:“您……您就是柳夫人?”

    断云点头。

    “您真的就是那位会医术的夫人?”

    不惯那小丫鬟敬若天人的神态,断云自己伸手拉了她起来,笑道:“是啊。”话音刚落,人已被一把拉住——“夫人,我正要去找您呢,请您去瞧瞧我家姑娘吧!”那小丫鬟拽着她袖子,不由分说,便拉了二人往前走去。

    走了不多远,小丫鬟将她们引进了一片竹林。此时已值清秋,翠竹不复盛时青葱,叶片褪色成了浅浅的黄绿,一眼望去,只觉层林淡染,入眼化碧。淡绿的竹浪中间横卧着一块青石,石上一抹绿影溶在这碧海如一团青雾,走近几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雾里的一团青丝,丝绦般垂落碧玉之海,好似波涛摇曳。断云看着不觉屏住了呼吸,伸手抚开那几缕发丝,果不其然,青丝下露出的是一张绝世的容颜,不过看来略有苍白。

    “我家姑娘刚在林子里散步,走着走着就说难受,然后就昏过去了。”听小丫鬟道。

    断云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女子的气色,接着便要摸脉,手刚触到,那女子的手却一缩,接着,眼睛也睁了开来——真好一双风情万种的眸子,只这似迷似倦的一瞥间便像能撒出了无数甘露来——这显然不是一般的出身所能造就的——只见她一回神,看见了断云,即使在这样的狼狈下,也仍能嫣然一笑:“这位是……?”

    “我姓柳,柳断云。”断云和那小丫鬟一道扶起她来,“你感觉怎样?”

    “啊,你就是柳姐姐。我……我还好,挺好的……”那女子脸上忽然一红,“就是忽然一阵晕……”

    “那我给你搭搭脉?”断云问。

    那女子忙缩手摇头,脸更红了:“我……我真的没事的,姐姐,你……你明白的。”

    听她这一说,断云也就反应了过来,又细端详了她一番,发觉她面色已然恢复,并无贫血之象,便放下心来。

    “谢谢姐姐关怀。”女子说着抬起头来,面上羞赧褪去,更显风情万端,又朝断云笑了笑,“奴家叫绿湖,住在桂苑。”

    断云于这住处并无意外,随意一笑,只管说她身体的事:“石头上凉,你还是快回去歇着吧,这种时候,还是少出来活动的好。”

    绿湖低眉一笑,不置可否,似乎是对自己说着:“我也知道的,可是今儿不出来可不行呢。”声音更低了下去,“好些天没见过王爷了。”

    断云听了,只觉心中狂跳,十分尴尬,便要告辞,岂料绿湖竟一把拉住了她:“姐姐,听说王爷最近都在你那里,他……他可一切都好?”

    断云没想到她竟问得这般直接,一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紫菀在旁,刚道了句:“王爷自然很好……”立时也觉不妥,便再说不下去。

    这边绿湖却还望着断云,直勾勾的盯着。断云实在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道:“王爷一切都好,就是公事忙得很。”

    “身子呢?”绿湖却还不肯罢休。

    “也好。”断云强笑,“不信今晚你见到他时,自己瞧瞧他气色。”

    绿湖的眼睛似乎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的细微变化,端详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相信了似的,点点头。

    大家终于都松了口气,紫菀拉了断云急急就走,边走边轻声道:“没惊着夫人吧?勾栏院出身的女人,就是这般没遮没拦……”

    听她这么说,断云却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去,茫茫竹海之中已再看不清那抹绿烟。不知怎的,虽说隐隐觉得古怪,可她方才追问的样子还是久久的印在了断云心间,宛如一声长叹。最后一瞥之后,断云离府的脚步忽然快了起来。

    回到柳府时,天也仍还未黑,灰蓝色的天空中西面霞色未褪,东面却已隐隐能见纯白色的一轮婵娟。断云进了门一问,得知父亲还未到家,正要去接,柳二夫人却道:“怀桢已去了,你还是安心在家等着吧。”想去门口迎候,二夫人却又劝:“也不急在那一时,你如今可不比以往……”她看见她说这话时柳眉都拧了两拧才道出了下面的:“哪能还像小时候似的,你父亲一回来就粘着他不放。”

    她听了觉得有些好笑,因为在记忆中,她是母亲一手抱大的,柳氏夫妇都是出自诗书传家的名门,彼此相敬如宾,却未免不够亲近,相对于母亲永远蹲下来与她平齐的温柔视线,父亲留给小小的她的更多是挺直的瘦削背影,如同他恪守的那些情操,那些她或曾因年幼而不能领会,又或因某些私心而抵触的东西,后来才发现,竟和父亲的背影一样,都在不知不觉中一一烙在了心底。有时甚至觉得父亲比吴先生更像先生——吴先生授业,父亲却是传道。她明白的,父亲是……靠山。

    兴许是想到了父亲的沉稳,终于还是同意了柳二夫人的意见——等她叫她出来问安——断云对自己说,是为了郑重。

    于是便回了自己绣搂,一一抚过旧时家居,书卷册册仍在,抚上去却不知怎的忽多了种奇怪的陌生,仿佛往昔岁月昨日还历历在目,今日略一触碰却片片碎落再不可及,空落落的房间内,只剩她打量、找寻的目光。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色终于暗了下来,柳二夫人却仍未来叫,断云再也忍耐不住走下楼去。楼外,府里的灯映着天上的月,她深吸了口气,提起裙裾便向父母居处跑去。

    父亲果然已回来了,而且已回了多时,她看见他已换上了居家惯穿的深蓝色布袍,他手边的茶碗已不再冒热气。此时他正背对着她,与柳二夫人说话,断云一手已放在了书房的门帘上,却差一步没有掀,因为她听见父亲说:“全天下谁不知道他为什么娶她?!”用的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语调。

    断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身体不觉往帘帷后缩了缩,脸却贴得更紧,只听柳二夫人小声道:“老爷您也不能太偏激了,兰王待断云还是挺好的。”

    “好?是啊,是好得很!帮她把我这老头子从大理寺弄了出来,多亏他兰王费心。”

    “老爷您这话说得……您也反过头来想想:女大不中留,断云她总是要嫁的,嫁给谁不是一样呢,难得兰王还对她上心,这又有什么不好?”

    “啪”——什么跌在地上,片片碎裂,“你还有脸说?你这作娘的怎的也不阻止?就让她这样没名没分的进了王府,你叫人怎么……怎么看我柳某人!唉……”

    “老爷原来是在乎这个?我倒不这么想。爷您是没见兰王先下定后迎亲那个排场,真正是明媒正娶的阵仗。至于这名分的事,估摸着是您当时毕竟还在里头,皇家又不能纳民女为妃,兰王才没给断云封号,等哪天您起复了,他肯定会……”

    “笑话!我柳汝成几时稀罕过他家王妃的名号?!”

    “那老爷……您那别家的名号不也没指望不是?”柳二夫人几乎是耳语了一句。

    “我就谁也没指望过!”断云从未想过温文尔雅的父亲能够如此大声的说话,“我柳汝成一生清高,我情愿清清白白死在牢里,也不愿被世人戳着脊梁骨苟活!”

    “老爷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您两袖清风谁人不知,谁会说您什么?即便是有些没见识的爱嚼舌根,那也是他们自己攀不上高枝嫉妒的!”

    “一派胡言!好好的女儿就是被你这攀龙附凤的女人给撺掇的……”

    “我撺掇?!我能撺掇谁?我有那个能耐吗?老爷你怎知不是她亲娘在世时对她说过什么——你以为只要你忌讳,就真没人敢提?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谁真能瞒谁一辈子!”

    争吵声应该是更大了吧,可为什么听在耳里却是远了?兴许是想镇定一下,断云后退了两步,面前绣了竹子的帘帷映在眼里好像都开出了花来。抚着额,她转过身去,院子上空,冰轮澄明,兴许就因那光太亮了,所以地面上就连灯光都显得那样模糊不清。

    不是没有思想准备,也不是特别难过,只是有些……不祥的感觉:他人对她幸福的确定,真像是天边的那轮满月,的确是光华四射,可又谁知冷暖?更还有那围拢月周的夜幕沉沉,就像许多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在黑暗中发酵膨胀,让人透不过气来。

    正进退两难,忽见一道人影飞进了院内,见了她,那人挑了下眉,凤眸里流光一闪,也来不及与她说话,拾级而上,边走边喊:“父亲!”

    柳氏夫妇俄而掀帘而出,柳汝成已然恢复了平日风度,冷冷斥道:“怀桢,怎的这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飞扬少年难得敛了容色,皱眉道:“父亲,静王到了。”

    “哦?”柳汝成刚要再言忽觉儿子神色不对,便压了训斥,问道,“你慌什么?”

    “静王他突觉不适,差点晕倒。”

    “现在怎样?”众人忙问。

    柳怀桢敛眉垂目:“现已缓了,正在花厅歇息。”

    “我去看看。”柳汝成说着便走下台阶。

    怀桢却不在前带路,反绕到他身后,一把拉了断云的手:“姐姐,你这大夫也去看看吧。”

    断云点点头,看见前头父亲的脚步略微一缓,终于还是又加快了往前走去。

    因是自小熟捻了的,也就不多避讳,柳家众人都到了花厅,断云当先给静王把了脉,道是旧疾小作,无甚大碍。众人这才都舒了口气。虽然静王一再致歉推辞,言道本是弟子前来探望恩师,怎可让老师服侍病榻?柳汝成还是坚持亲自看他喝了药后才放心他回府。于是,断云便拉了怀桢出来煎药。

    “姐,这次你开的什么药?”药房内,柳大少爷斜倚药柜,白衣一尘不染,十指阳水不沾,细长的丹凤眼眸更只冷眼旁观。

    断云边配药边道:“十全大补汤。”

    怀桢呵呵笑出声来:“记得熬淡点,夜宴哥哥他最怕苦,却又更……”

    “更讨厌甘草。”断云接上,转眸看着弟弟,笑容一凉,“这是谁的主意?”

    怀桢挑挑眉:“大主意是他定的。”

    “那招还是你想的咯?”

    少年没有否认,但一看到面前这一大摊子的药,再一想到这些药熬出来的那一大碗,某人还要都喝下去,终于未再露出得意之色,垂睫一笑:“姐,问那么清楚干什么?出此下策本就是为了搅和。”

    “这么说,你们……你们都听到了?”断云低下头去。

    怀桢余光瞥见她几乎想把自己埋进药材里,于是别过眼,轻“嗯”了一声。

    却听“镗”的一声响,怀桢忙扭头,却见原是断云关上抽屉,暗自松了口气,目光却自此不得不与她对视,他索性笑了笑:“姐姐,其实要我说也没什么,当时便要拉了夜宴哥哥一起进去,有他一个王爷在,父亲装也要装一晚的。但夜宴哥哥他不肯,你知道,他脸皮薄……”

    是怕她尴尬吧,情愿装病,情愿……断云拨弄着手里的药材,虽千挑万选,却还逃不掉大多还是苦的。只听怀桢又道:“姐啊,你也别太死心眼了:干吗非得真全用药材呢?你熬上一碗桂圆汤端去其实也是差不多的颜色,别人哪里瞧得出来呢?只要喝的人滋味好就行了,管别人怎么看,你说是不是呢?”

    是不是今晚的月色太亮了?断云觉得家里每个人忽然都在这一晚需要重新认识,抬眸瞧去,少年眸中是何时褪去的青涩,更有什么深沉的在长长的青羽后诉说——“姐姐,我说过你一定要幸福,而且我也相信你会。”

    为什么每个人都比我确定我的幸福?她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喊,但看见怀桢陡然直起了身体:“姐?”,这才知道自己已然问了出来。对面少年的脸色恍过淡淡的月光似的白,她走过去,看着他:“怀桢,你……你也知道?”

    怀桢端详她半晌方挑起了眉梢:“你……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她按住弟弟的肩膀。

    复杂的似乎是沉郁让少年的目光从未如此深暗,他低下头:“舅舅的事。”

    “舅舅?舅舅怎么了?他不是早就过世了?”

    少年闭上了眼睛:“他,就是因为兰王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