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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四 所思在远道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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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轩龙英明睿圣宪皇帝之下靖平十五年

    十月,北寇南犯,灵水急,上命朔方守军援之,传旨数日,未闻兵讯。

    中,朔方副将冯纶击登闻鼓以求饷。

    天下震动。

    京中诸王自太子下纷解囊援军。

    十一月,王师乃发。

    翌日,灵水大疫,上遣兰王督师赈之。

    秋天是京兆最好的季节,就是来得快去得更快,还未欣赏够西山霜叶层林尽染,几场秋雨一过,就已是落霞如土,满目的灰败,风一刮,卷了一地干尘,连落叶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

    刚掀开轿窗上帷幔便看到此情此景,之惟再也没了透透气的心情。端坐轿中,回想方才朝上诸事:边境上所谓“乌桓太子”孑利不知哪里揪集来两万散兵游勇,竟犯灵水,上命朔方将军冯啸派兵相援。然而几日过去,却非但是捷报,就连动静也没听说一点。果让今日圣上的脸色又比几日前还坏些,这也难怪,如今这万里边疆,又如何比得当年?那时大将军王威震八方,现下,只怕那塞上也如这朝上一般乱麻一团。

    一路这样想着,忽然感觉轿子停了下来,之惟眉头一蹙,责道:“不是叫你们绕道走棋盘街吗?怎么还走这边?”原来这几些天来,圣躬违和,东宫不免兴盛,日日车水马龙甚至阻了交通,而诸王府第也恰都在这一条街道上,大家被堵在街心几次之后便都纷纷绕道以免尴尬。而最常选的道路便是棋盘街,一是离府第近,二是诸公署衙门也都在此街上,平日里多是官员走动,少闲杂人等,向来便宜行路。

    谁料外头护轿侍卫却回道:“王爷,现下正是在棋盘街上。”

    不等之惟再问,就听墨景纯赶了上来:“王爷,前头似乎出了什么事情,围了不少人。”

    “王爷,要不要小的们去驱人?”

    轿里之惟回答:“不用了,绕道。”

    却听墨景纯苦笑:“王爷,只怕我们已走不了了。”

    闻言,之惟终于掀开轿帘,人群呼啦啦涌来,瞬间将他轿子围了个结实,若不是诸侍卫眼明手快立刻拔刀将他护在当中,只怕那些人已要直冲进了他轿子里。此时,之惟倒也不再发问,只定睛打量:都是些布衣短打的平民百姓,最当中的几个甚至衣衫褴褛,但面上神情却是皆不容忽视,只见蓬头垢面之下掩盖不住的目光,那是怎样的悲戚、愤怒,更可怕的是绝望。

    这森寒目光大约连侍卫们也都察觉了,所以当为首那人走上前来的时候,都自觉的将拱卫的圈子又缩小了些。

    之惟能感觉到人们盯着自己的王冠朝服,于是挥退侍卫。

    为首者走上前来,扑通跪下:“王爷,请给小的们作主。”

    之惟听他称呼,并不认识自己,便淡淡问:“怎么回事?”

    “回王爷,小的们是来为冤死的弟兄讨个公道。”说着,他忽然抬头,目光雪亮,“我们要他们以命偿命!”说话间,他身后的人群霍然分开了一条道路,只见十几丈外也有几个衣着破烂的人,其中一个手里捧着一蒙了白布的东西。

    之惟很快猜到那里头蒙的是什么,说话人的口气、形容让他更感觉到了什么,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能陷身于是。于是他扫了一眼,并不下轿,冷冷说道:“既是人命案子,前面便是刑部衙门,何不求助于有司?”

    那人自然听得出他的推诿之意,不由呵呵冷笑一声:“谁说是塞上无日月,神州有青天?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什么亲王皇帝,什么有司什么衙门?!还不是刑部推兵部,兵部推刑部,把我们弟兄当球踢!小的们倒摇请问王爷:这天下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几句话大约是早就烂熟于心的,这般声嘶力竭的喊出竟令在场诸人都是一震。

    却听——“放肆!”之惟锐喝一声,“来人,给我将这几个胡言乱语的疯子绑了交巡城兵马司处理。”

    “王爷……”墨景纯刚要说话,却被之惟一瞪:“走。”

    “王爷!”

    之惟不理他,也不看侍卫与那几人扭打场面,说到做到的就要落帘起轿。

    正在这时,却听一声——“大将军王啊,您老现在哪里?您老要是还在,哪能让弟兄们这样被人侮辱?!”

    之惟拂帘的手顿住,手背青筋陡现——眼前这一切果然是人故意部署,此刻若一步跨出便可能是万劫不复。究竟是谁在布这陷阱,处处戳向自己软肋?一时间,无数念头浮上,还未想定,却见面前白光一闪,他不自觉的站起身来,喝道:“住手!”

    此时才看清,那鸣冤者现下已是一身鲜血,手中更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把刀来,这让之惟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目光如矢钉那人于原地:“你是行伍出身?”

    那人昂然回答:“小的乃是朔方的守军。”

    之惟盯着他:“朔方?你可知擅离职守乃是死罪?”

    那人大笑:“小的别的不敢说,这点军规令法还是懂的。我知道这一趟来京城就是死路一条,其实这一路上也真是从鬼门关上走了好几遭了,但为了弟兄的公道,把我这条命赔上也没什么不值的。王爷,如果您能给我们弟兄们指条活路,那我张二虎这腔子血也算没白流!”

    话音未落,众人还未反应,便见他横刀往脖子上抹去,眼见就要血溅当场,不少围观的老人女子已惊呼着闭上了眼睛。过了会儿,再睁眼,却并未见预料中的惨景。

    是有血洒,却不是那张二虎的——兰王一手握着那刀,血从他手上沿着那刀刃流了下来,四周忽静,仿佛只听得见那血珠坠地的声音。

    兰王的声音响了起来,还是那般淡然的:“看清楚了吗?皇家人的血也是红的。”

    “铛!”钢刀落地的声音仿佛振聋发聩。

    反应过来的墨景纯急忙奔上前去,点了之惟臂上止血的穴道。

    之惟捂着右手,转身回了轿里,这一次自是再无人敢拦,人群很快让出一条道来,由他轿子越众离去。

    张二虎等几人也不知是被吓蒙了还是怎地,都不再反抗,乖乖的被几个侍卫按下。

    其余众人见再无热闹可看也就纷纷散去,只有一乘官轿随着兰王大轿远远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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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真的来人相唤,断云其实已得讯有一会儿了。兰王府里人多口杂,王爷右手血淋淋的回府自然是阖府惊动。她虽身在后院,也是几乎当即听说,心中自是不免担忧。

    紫菀见了她坐立不安神情,便笑:“夫人又犯了大夫病了?”

    “大夫病?”她不解。

    “看不见病人情形就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断云脸一热,正不知该回句什么,便见内侍来传,说让她立即去九思堂。

    想也不多想,拿了药箱净纱就要出门,倒是紫菀拦住,硬给她披上件披风:“外头凉呢。”

    她点点头就往九思堂去,进了门,听说之惟在花厅,忙赶过去。花厅与大厅之间乃以一大理石屏风相隔,刚走到旁边,就听见里头说话的声响。

    有客?她不由停住,那怎还叫她?正疑惑,里面人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一听之下,不禁一震——那最熟悉不过的如竹涛如松风的声音——是父亲!

    只听柳汝成道:“王爷伤势如何?”

    听得之惟笑了下:“皮外伤,让断云包扎两下也就行了。劳大人费心了。”

    柳汝城却未随着他笑,他的口气甚比方才还沉:“下官不敢当,王爷言重。”

    断云不意外的听出他言语中的疏离,她听见之惟仍是笑着,语气却也郑重起来:“柳大人,不知过府何事?”

    “不瞒王爷,下官刚才正巧也从棋盘街路过,正好瞧见了当时情形。”

    “柳大人见笑。”

    “哪里,下官没想到王爷亦是性情中人。”

    “怎讲?”

    “依据有三,容下官细禀。”

    “柳大人但说无妨。”

    “光天化日之下,遇拦轿鸣冤,王爷未闪未避,径直受之,此其一也;青天白日之下,闻狂犬吠日,王爷拍案而起,怒而斥之,此其二也;风云变色之际,察赤胆忠肝,王爷以手夺刃,感而救之,此其三也。”柳汝成不慌不忙,说出来的话仿佛也是写字的馆阁体般方正堂皇。

    外头断云对方才街上情形只知一二风闻,但听父亲这样洋洋洒洒一通,似褒似贬,却也听出些不对劲的滋味来。虽知这样偷听壁角非君子所为,但心中疑问还是教她更近屏风一步,想到:反正本来就是“女子”。

    只听之惟低笑了一声:“柳大人果然不愧是隆熙年的状元,字字千金令小王好生钦佩,小王受教。不过——”他停顿了下,“柳大人过府,‘绣口’里就只准备了这一篇锦绣文章?”

    “王爷说笑。不过,下官这张嘴里是再没什么可说,但这‘袖口’里倒确是准备了些物什,请王爷过目。”

    接着便听到东西搁在桌案上的响声,更明显的却是人的沉默。

    过了会儿,才听之惟道:“柳大人这是……”

    “说来惭愧。”外面断云也听得出自己父亲说这话要比方才长篇大论艰难许多,似乎真的确说起来惭愧,“下官……下官能洗清冤屈出得牢狱,正是多亏王爷一力周旋,却至今还未当面道谢。”

    “柳大人言重。”之惟的话音也未见轻松多少,努力作轻描淡写道,“何需如此破费?”

    “王爷跟前,下官岂敢卖弄珍玩?这只是下官家传的一件玩意,也就是件寻常文人之器,就是造型上还有些奇巧,不知王爷是否看得上眼?”

    “哦……”大约之惟是在仔细打量,半晌才答道,“既是柳大人家的宝物,小王又怎……”

    “王爷请勿再辞,这……这更是下官为女儿留了多年的嫁妆。”

    此言一出,引得几人心跳。外头断云暗攥了袖角:这可算是父亲的正式首肯?却又为何选在这样的时刻?

    自不知里头之惟目光流转,终成淡然一笑,拱手道:“那小王便却之不恭了。”

    断云只听见父亲明显轻松的谢过。

    然后,就是又一阵的沉默。

    沉寂中,她觉得是自己进去的时候了。

    走进屏内,一一见礼。之惟朝她微微一笑,言道:“劳烦你了。”说着,向她伸出右手。本是寻常举动,看在旁人眼里却显出几分亲昵。

    断云自不及多想,连忙检查他伤势,只见伤口不深却横亘四指,皮开肉绽好不狰狞,强自忍住心尖抽痛,仔细查看了并未伤及经脉才给他清洗包扎。都道十指连心,身为伤者的他倒未见怎地,反是作为大夫的她不自觉间早已结紧了柳眉。

    难为一旁柳汝成竟还能于下首镇定端坐,气定神闲的呷着香茶,只于吹气时不经意一瞥,只见兰王墨玉般的黑瞳一直落在断云垂下的发丝上,却看不出丝毫情绪。

    待弄好了,之惟问道:“要几天能拆?”

    断云抬头望他一眼:“因人而异。”

    之惟收回目光,从她脸上又移向她父亲,笑了笑:“那小王岂不要好不少天都无法写字了?”

    闻言,柳汝成是先心定复心惊:自己这位娇客心机之深竟远出于预料,今日此来究竟是对是错?而刚才他这一句“玩笑”是否就是对自己的回答?他是真明白了答应了?很快转念又想:管他是何打算,自己这一步既迈出,便断无收回的道理。不管是否真能点醒这位王爷远离漩涡,自己此来也算是代表清流一脉表了态度,无论与谁牵扯,也绝不卷入萧墙之祸。

    断云却哪知二人余光交织间如此多的隐讳纠葛,只听之惟又道:“难得你们父女团聚,可要说几句体己话?”说着就站起身来,“小王还有事,失陪一会儿。”也不等人答应就走了出去。

    “王爷?”断云望着他背影,一声低唤刚沉在喉际,就听得旁边父亲熟悉的不怒自威的音调,淡淡唤她名字:“断云。”

    她垂眸,转过身去,头上步摇晃动,垂在额前,遮住了目光。

    柳汝成便哼了一声:“看你这身打扮!”

    万没想到这难得的父女相见竟是一句家常没说,而是被严肃的教训了一顿身上头上衣着奢靡,从随意插的步摇上的祖母绿,到匆忙披的披风上的孔雀翎羽,一一被数落了个遍如何的逾礼逾制。即使从小便晓得父亲儒生脾气君子端方,向来要求严格,这顿骂却还是教断云觉着又委屈又蹊跷。

    于是知道过了会儿,之惟回返,翁婿二人又客套一番,最后端茶送客,恍惚中的她竟也忘了回避,一直愣愣的站在当地,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收拾药箱。

    之惟啜了口茶,已凉了,抬眼见却她还未收完那小小的药箱,便唤:“断云?”

    她闻声回转,触他探询目光,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酸楚:头上身上物事自皆是他所赠所赐,平日都是紫菀掌管,所以也未曾注意,却没料想都是这般贵重希罕。虽说王府奢华非常人所想,但也不由心存感怀,脱口便道:“王爷给断云的太多了。”

    这下变成了他愣神,疑惑道:“怎么?”

    她敛衽一笑,说得真心:“家父勤俭持家,断云竟不知这一身一头价值这般。”

    之惟抬眸,看过她斜插的步摇、鸦翅般的云鬓、垂感极佳的披风,以及拂地生风的六幅湘裙,沉吟片刻,问道:“可是挨说了?”

    断云只觉他目光久久的在自己身上流动,不由脸一热,眸里也跟着一热。

    之惟见她不答,便知是猜中了,看她垂首垂睫,似是甚为委屈,随口便道:“这其实不干你的事。”

    断云闻言抬头,目光与他相触,明显觉他欲言又止。

    他这是说我呢!之惟终究没将这下半截说出来,轻轻冷笑了一声,改道:“你父亲乃清流首领,自然清正,看不惯现在这些时兴物事也是寻常。如今哪家王府里女眷不是如此打扮?习惯了也就罢了,无需太过在意。”

    听他这样说,她心中稍安,望着那沉水深瞳,不由想到前些日子还信誓旦旦要靠自己力量过活,遇到如此小事竟就又不自觉的向他求援,想着想着,面上热气又要浮上,忙掩饰的低下头去,正瞥见桌上摆的东西——父亲送的所谓“嫁妆”,乃是一锭松烟墨,其坚如玉,其纹如犀,边际处可裁纸张,这墨天下读书人有谁不知?李后主之文房三宝——龙砚、澄心堂纸、李廷珪墨——这正是那如玉如石的李墨!看得断云立时一怔:斥责自己奢侈的父亲自己又为何如此大手笔?

    只见之惟也伸手拿起那墨来,修长手指缓缓抚过其背面雕的昙花、正面刻的螭龙,声音浅淡得像那些雕饰后映衬的水纹:“这上面原来就是这样的图案吗?”

    断云顺着他目光看去,无端添几分心跳,摇头:“我以前也没见过。”

    之惟嗯了声。

    预料中的片沉默,断云知道这样的沉默意味着他不会再说什么,就施礼告退。

    一直到她走出院子,望着她背影的人仍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着那墨的手愈加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