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小说网 > 涉江 > 第18章 四 所思在远道 二

第18章 四 所思在远道 二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武林小说网 www.50xs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看见兰王书案上新添的文房珍宝,两个亦为文士的谋士不免也趁着等候主子的机会赏玩一番。

    “好墨。”墨景纯端详半天,吐出一句来。

    林云起噗哧轻笑:“老丈人送的,还会不好?”

    墨景纯抬眸,扫他一眼,隐有不满。

    林云起满月脸上笑意更浓:“那我这么说:堂堂翰林首领、清流首座之手笔,自然是稀世之宝。这下,墨兄可满意了?”

    墨景纯听了,却是摇头轻叹:“我道你也不会看不出来。”说着,目光又流连于那宝墨,低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也不知咱王爷究竟什么打算。”

    “墨兄看呢?”林云起问,“棋盘街上的事,你是在场的。”

    墨景纯也不隐瞒,遂将当时情形说了。

    林云起听完就乐:“听起来墨兄似对王爷的处理有不同意见?”

    “青天白日之下,摆在哪个有血性的人也不能坐视不理。可咱们王爷呢?先是躲避不及,后吧……又那么激烈。”

    “王爷的心思不是已经摆在那里了吗?为什么会态度转变?”林云起瞥他一眼,又瞥眼墨上螭龙,“柳老大人的提醒,真是一点也没错啊。”

    “你果然也是这么想。唉,王爷这点不经戳的痛处,天下只怕没人不知道。”墨景纯微微苦笑,想到近来主子被迫管的那些“闲事”,“这一次又是谁想以此要挟王爷?”

    林云起却还是那般笑眯眯的弥勒模样,摇头:“墨兄此言有差,何必要执着于‘要挟’二字?‘要挟’也可说是‘推动’啊……”

    “林兄是说……”

    两个幕僚的眼睛都渐渐粹亮起来,只听林云起缓缓道:“一个人,若是看得太透了,就不免会显得懒散。出家人四大皆空,于是每天只端坐蒲团。王爷的为人,想必墨兄比我更清楚,若不是这一点点挂怀,依他性子,哪能见那一次次释放的华彩?把这些看成‘要挟’,还不如看成推动,有了这些推动,才能有一步步的往上迈啊。不是吗,墨兄?”

    沉吟中,墨景纯看着他,黑眸幽深:“景纯一直有个问题想请问先生:怎会想来辅助王爷?”

    “良禽择木而栖。”林云起眯着眼。

    “先生也曾追随过反贼。”

    “哈哈哈。”林云起起先大笑,随即一敛,神情中透出几分飘忽渺远,“林某人一生随性,但也有些东西一辈子难忘,墨兄,你来此,是否也因从未见过一双那样干净的眼睛?”

    墨景纯眸光一闪,深吸了口气,他闭上了眼睛:“景纯记得。当时一见,刹那只觉江山清明。”所以,从此就立下了追随的志愿,愿将一切奉献,而忘记自己的本来身份、本来目的。

    江山清明——这又是曾经落魄江湖、颠沛流离时偷做了几度春秋的梦?高堂明镜悲白发,从青年到中年,老去的人不知从几时起开始渴望温暖平安。然而,这样昏乱污浊的世道,梦要如何实现?直到一日在神武将军府中偶遇,望见那一双墨玉瞳,忽然想起多少年前曾见过一双清莹莹的眼——那时的少年用它们望向身边的老师,支撑着这世上最洁白的坚持。忽然觉得自己的梦想也有实现的时日。更何况,在这墨玉般的眸子旁边,还有那个自己这一生最深的眷恋相思。

    想着,林云起不禁又微笑起来,道:“墨兄,现在,你还那样看待街上的事吗?”

    “是陷阱,我们助王爷渡之。”墨景纯一字字道,“是推动,我们为王爷促之。”

    林云□□了点头,目光掠过桌上李墨,轻轻道:“只是,我们的帮手太少了……”

    “是啊,这些所谓清流……”墨景纯也看向那墨,眉峰渐紧,“你说这‘螭’,我尚能理解,但这‘昙’,又从何说起?”

    “这个……”林云起眯起了眼睛,“你还真是问对人了。”

    “怎么?”

    “呵呵。”林云起却不急着回答,反问道,“你知王爷此刻去了哪里?”

    “什么?王爷不在府里?”墨景纯一惊。

    “墨兄莫急,王爷自有打算,林某猜想,王爷未让墨兄同往当是考虑到墨兄脾气,墨兄你黑白分明,去了恐有不便。”

    “你是说王爷他……”墨景纯反应过来,“去了兵马司大牢?”

    “不错。”

    “可我是他的护卫,王爷他安全谁来护持?”

    “墨兄不必担心,你刚才也说了,王爷去的乃是‘兵马司’的大牢,为何将几个人安置在那里,这正是王爷的高明之处。这‘兵马司’正是原城防二营合并而建,其中许多军官乃是大将军王部下,与王爷也熟捻,王爷安全自不用担心,这是一;二则是那几个人身份暧昧,案情扑朔,安置在哪里都不免引来多方插手,而放在那里,王爷当时就说了:那是几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所以,将其收押只是因其扰乱治安,而并非是受理了他们的案子。”看到墨景纯张嘴欲言,他摇头阻止,“墨兄,你莫再责怪王爷,这已是人所难及的菩萨心肠——押在兵马司至多能是个什么罪名?要是押到天牢里,管你是原告还是被告,又将是个什么罪名?”

    墨景纯沉默半晌,久久才出了声:“王爷……”

    ×××××××××××××××××××××××××××××××××××××××××

    “王爷。”栅栏后的几人都纷纷跪了。

    之惟示意身边狱卒:“开门。”

    “王爷……”狱卒迟疑。

    “开了门就下去吧。若出了什么事,我跟你家都督说。”

    “是。”狱卒只得开了牢门,退了下去。

    趴在地上的几人看见月白色的袍角拂过地上栅栏的黑影,笔直的垂在他们眼前,只听兰王淡声道:“张二虎是吗?”

    “是,王爷。”张二虎忙答。

    “抬起头来。”

    他抬头,看见墙上微明的松枝火把及那火把下映出的人影,虽刚在街上见过,此时看来却似全然陌生,只见那一身轻袍缓带,不复朝服梁冠威严,面上潭眸深潋,薄唇微勾,竟透出几分和蔼亲切。数月来的委屈愤怒不由如潮水般流泻开来,立时又一次扑通扑倒在他脚前,呼道:“请王爷给小的们作主啊——”

    “慢慢说吧。”之惟望向明灭的火光,“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张二虎便原原本本的从头道来。

    原来,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朔方关防的几个守备军士来到城里的一家酒店喝酒,当然也不是什么大馆子,也就是一个葛姓老汉带着一儿一女一家三口开的个小酒馆。酒过三旬,正在酣处,刚要再来一坛,那葛老汉却不肯了,说什么也要把酒钱先付了再添。兵士们道先赊着,葛老汉自不依,说以前赊的还没还呢。就这样,几人就在店里吵将起来,最后,就动起手来。

    “谁知道,竟出了人命。”

    “打死人了?”之惟转眸。

    张二虎低下头去,摇头:“混乱中,葛家两个男的被打晕了,后来醒了倒都没有大碍,死的……是葛家的闺女,十六岁的大姑娘发现吊死在后面柴房里,查明是自缢,但……死前曾被人……奸污过。”

    之惟眉峰动了下,以为他是要问话,谁知他只是重转过了眸去,望那灯火,道:“继续说。”

    “是。出了这事,葛家自不肯善罢甘休,纠集了整条街的百姓将我们军营大门给堵了,吵着让我们将军交出凶手。一时间,整个朔方城的人都惊动了。”

    “冯啸他是怎么处理的?”之惟终于发问。

    “我们将军他当时就把那几个闹事的军士给找来了,问清了始末后,立刻就亲自将人带到巡抚衙门开堂问案。”张二虎忽然抬起头来,“那时候,我们弟兄们也都去了。”仿佛眼前又重现出那天的情形,他的视线渐渐模糊,“那时候,衙门外头黑压压围的全是人,一边是我们这些守备军,一边是老百姓,个个都伸长了颈子往里头看,要是一个不小心摔了就能被后面挤上来的人给踩死。但奇的是无论怎样挤,两边人之间都分得开开的,留下了一条通道,看将军带着人走了进去。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就听有人喊:‘将军,给我们讲句公道话!’那头老百姓就跟着嚷:‘巡抚大人,给我们做主啊!’将军和巡抚都沉着脸,他们一进了衙门,几十个捕快就亮着刀出来把门给关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停住,喉结上下滚动,最后竟哽咽起来:“等门再开时,我们就只看到这个——”他身后的人又一次捧出了那白布包裹。

    火苗一颤,照见那白布上印记斑驳,之惟强忍住了才未当即回避,扫了一眼后又盯回张二虎,只是语如冰珠咄咄射出,再不复方才淡然:“喝酒闹事,骚扰百姓竟至杀伤人命,哪一点不该按军法处置?哪一点够不上枭首之罪?你们喊的究竟是哪门子冤?!”

    “王爷啊,我们弟兄又岂是这样不讲理的人?若是真犯了军法,我们认杀认剐,但您看看,这,这是该为□□之罪伏法的人吗?!”说着,就将白布一扯。

    “这——”之惟的瞳孔倏忽一紧,再不管什么恶心,猛然上前一步,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出话来。指着白布上的人头,他咬着牙问:“此人……多大了?”

    张二虎虎目含泪,回答:“十一岁半。”

    “荒唐!”之惟一拂袖,“国法上明明白白写着:十三岁以上男子方可从军!”

    “王爷,这里的弟兄都可以作证,全朔方的十万将士也可以作证:这孩子,当真还不到十二岁啊。他家里还有七个弟妹,实在活不下去了才虚报了年龄来从军。”张二虎将人头又往之惟面前托了一托,“王爷您说,就这样一个毛孩子能犯下□□之罪吗?”

    之惟吸了口凉气,牢内污浊的空气里更混杂着血腥和腐败的气息,教人不自觉的想逃离。他退后了一步,转过身去,栅栏的条条阴影映在那英秀并蓄的脸庞上,让人看不清那双沉在暗色中的眼。松枝火把发出毕剥的响声,和着他来回踱步的脚步声,在死寂的牢房内久久回荡。

    过了一会儿,之惟终于停了下来,微侧过身,却不回眸,月白身影仍是那般雍容清雅,却已确乎没了方才来时的亲和温文,而是透出隐隐威势,问道:“其他几个闹事的人呢?怎么处置的?”

    一句话正中问题所在,张二虎急迫的回答:“杖责之后,判了苦役,流徙了。”

    之惟猛地转过身来:“他们人呢?”

    张二虎咬牙答道:“在京城。”

    受伤的手仍忍不住在袖中握紧,直到突然传来剧痛,之惟听见自己颤声问道:“京城哪里?”

    “宁王府。”

    之惟松了手:“你们怎会知道?”

    “小的们和那几个人都是熟识的,私下里早就听他们吹嘘过他们是宁王的远亲。他们当兵当得一年里只在发饷的时候来一次,跟大伙儿吃吃喝喝一番,领了饷就又走人。小的们中有不明白的,就问他们怎当兵当得如此舒服,他们说他们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个兵册上写的某某某。我们就问:那你们还拿饷银?他们就笑了,说若没他们,大家就都拿不着饷银……”

    “够了!”之惟忽然打断了他,一拳撑在木栅上,一手则抚着额头,终于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吃空额的“士兵”□□民女,却无法处置,为平民愤,只能用剩下的那个来顶罪,而可怜这顶罪的竟是个不满十二的孩子!

    浊气难驱,扑面而来何止是这区区之地的腌臜腐臭,挥之不去又岂止是方寸此间的冤魂嗟叹?!小到这牢笼,大到那江山,又有哪一处不是人中饱私囊、排除异己的好舞台?!天地间,哪来猎猎长风散云雾?从来只有……惊风密雨折清莲……

    火苗窜升,陡然一亮,引得他不由抬起眼来,一点微芒,似跳在人心上,似暖似惘,心里浮起一阵感叹:兴许就是这一点点光,让人即使看得再透彻也不肯轻易绝望……想着,之惟已放下手,负在身后,在旁人眼中转瞬间已又恢复了那风华内蕴的兰亲王,沉声问道:“那么,是谁教你们来找本王的?”

    “这……”

    “这时候还想瞒我?!若无人指使,就凭你张二虎能说出‘塞上无日月,神州有青天’,能知道抬出‘大将军王’?若是还想瞒我,休怪我立时治你们诽谤朝廷之罪!”

    “不,小的们确不是有心要欺瞒王爷,而是我们真的不知道给我们出主意的人是谁!他也是蒙着面的,救了我们以后就叫我们拦王爷的轿子,还说要是王爷不答应帮我们伸冤,就搬出大将军王的名号来。”

    “救了你们?也蒙面?”之惟挑眉,眸光一闪,“——路上有人追杀你们?”

    “是的,王爷,小的们这一路到京城可说是九死一生,原本想着就是到京城找到那几个该偿命的家伙一刀结果了了事,却没想到,刚出了朔方城就被人追杀。我们原本十来个弟兄,到京城时就只剩下我们三个,要不是路上不时有人暗中相救,我们仨只怕也早见了阎王了。”

    之惟沉吟,良久不语。

    跪着的人顺着他凝注的视线望去,只见墙角密结的蛛网在火光中闪烁着诡谲的银光。

    “王爷……”终于,张二虎忍不住道。

    之惟回眸。

    “王爷,您……您会帮我们伸冤的,是吧?”

    之惟苦笑了下,随即修眉一扬:“你可知道这要多大的代价?”

    三个当兵的都露出豪迈一笑:“小的们的性命随便拿。”

    之惟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出了牢房。

    张二虎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呵呵笑了起来,对身后的两人道:“弟兄们,准备好了吗?”

    走到通道尽头的之惟忽然听见身后重物扑地的声音,脚步一顿,但他没有回头,只微微抬起了下颌,然后又径直向外走去。

    ×××××××××××××××××××××××××××××××××××××××××

    京兆城南好风月,一条章台路上处处灯红酒绿莺声燕语,此时正是夜幕初降,华灯初上,媚影妖红之间晃动着无数衣冠楚楚的人影。

    墨景纯厌恶的紧皱了眉头,一向最讨厌奢侈浮糜,若不是为护主,他只怕一辈子也不会踏进这糜烂之地。此地便是胭脂楼,城南历史最久也最奢靡的销金窟。头顶上那高照的红灯里燃的仿佛是沉了年的媚,眼前这漆了红的客房的门仿佛浸了入了骨的酥,想到此,他连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却见兰王给他递了个眼色。

    他只得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门内却与门外仿佛是两重世界,只见一人端坐,正仰着脸将酒往嘴里倒,条条水流沿着他刀刻般的下巴流了下来,一直流到他的一身劲装之上。

    “是……”一见此人,墨景纯吃了一惊。

    那人闻声回转,一双鹰眸熠熠生辉,一室浮华立时为他豪迈尽扫,只见他目光炯炯的望向之惟,站起身来:“世子。”

    之惟身体微震,随即微笑:“好久不见了,阿纶。”

    “啊,看末将这张嘴——该是兰王千岁。”被称作“阿纶”的人却垂下了头去,恭敬的让到一边,“王爷请上座。”

    之惟坐下,抬头看向仍站着的人:“你也坐吧,既敢约我到这种地方来,又还要闹什么生分?”

    “是,王爷。呵呵,王爷您也知道,不比当年小时候不懂事老是没大没小的,现在冯纶哪还敢放肆?”原来此人正是大将军冯啸之子、现任朔方副将的冯纶,他父亲是老兰王的长随,他自然也就从小长随还是世子的之惟左右,可说是之惟儿时王府内最好的玩伴。

    之惟没接他话茬,随意打量着房间陈设,淡声笑道:“你还真是会挑地方,怎么,刚从塞上回来就想看美人歌舞了?”

    “王爷见笑,怎及王爷倜傥潇洒,冯纶此次进京哪有心思看美人?”

    侍立一旁的墨景纯看见之惟垂睫,抬手将一个杯子拿到了自己面前,一面道:“怎么?”

    “王爷想必也知道了朔方民乱的事。”

    “民乱?”之惟放下了杯子,抬起眼来,“我不知道。”

    冯纶看他神情茫然不似作伪,不由疑惑:“因一件军士酒后闹事的案子,朔方城百姓围攻军营——此事,王爷不知?”

    “你们上折子了?”之惟努力回想着朝上情形。

    “折子上就是这样写的。”

    之惟看着他:“可我知道的,却不是折子上的。”

    冯纶很快明白了折子的去向,冷笑:“看来这份折子是白上了。皇上只怕也没见到吧?”

    之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给自己和冯纶都满上了酒杯,问道:“阿纶,朔方那头究竟怎样了?”

    “王爷问的是哪一头——军,还是民?”

    之惟端起了酒杯,苦笑了下:“我问阿纶你和你的父亲,你们怎样?”

    “不好。很不好。”见之惟递来酒杯,冯纶竟也不推辞,接过来一饮而尽,“我爹他这几年头发全白了,家里能卖的值钱东西也都卖了。不信您瞧瞧,瞧瞧我这里头——”说着,他扯开了自己的外袍,昏黄的灯光下也能清楚的看到堂堂二品副将身上的补丁落补丁。

    “那钱呢?”一边的墨景纯只觉自己眼眶一痛,脱口而出。

    “钱?问得好!”冯纶看他一眼,又看向之惟,“连我都不记得我们已经多久没拿到过充足的饷银了:要百万,给五十;要五十,给二十,有时候甚至索性连一文都没有!”

    “所以你们就吃空额?”之惟结了眉心。

    “吃空额?”冯纶却笑了起来,“王爷啊,你可知道,现在前方的战士已经饿了多久的肚子?前几年,城里的将官就已经把家里的东西都当完了,可还是填不饱这几万人的肚子。不瞒您说,逃兵越来越多,抓回来要按军法处置,可最后往往是行刑的和犯事的一起抱头痛哭,上去呵斥去拉,那嶙峋的骨头戳出来扎得你肉疼啊!不吃空额怎么办?谁能拿五万人的粮饷填饱十万人的肚子?!只能开口要二十万,兴许还能拿到个七八万来,上了战场,也不至于让将士们都饿着肚子流血……”笑到最后,声音已变成了嘶哑的抽噎。

    之惟站起身来,转过脸去,头顶一盏宫灯,流苏如泪垂。

    “王爷,张二虎几个拦您大驾的事,我听说了,您也别怪那些闹事的兵士,出来当兵就是为了点饷银,谁知道为国出生入死还要受这样的窝囊气。”

    只听背着身的之惟问:“那这次出兵呢?”

    “出不动。”冯纶摇头。听见之惟长声叹息:“粮饷……不够?”

    “不,是一文没有。”

    “那你此来是催饷?”

    冯纶轻笑:“也许。”

    之惟转身,沉声道:“你可知你若将事情闹上朝堂,会有怎样的后果?”

    冯纶点头:“爹和我早说明白了:我要饷,朝廷则必先追究我父子治军不严、纵兵闹事之罪,虽然我们也早上了折子解释,但这折子看来也是凶多吉少……更何况张二虎几个已经把事情闹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弄得满城风雨。纸终究包不住火。我向皇上请罪便是了。”

    “阿纶……”

    儿时的称呼在耳边,童年的伙伴在眼前,那时的岁月却早千唤无一回,彼此眼中都只映出现下改变了的对方——

    只听之惟道:“你爹这是丢卒保车。”

    冯纶震了下,随即又露出笑容:“世子,这是迫不得已。”

    “你回去!”之惟走到他面前,“在人发现你来京之前,立刻回去!”

    “不!”

    “回去!”

    “不!”

    “王爷——”墨景纯惊呼出声,还未及阻止,便见那喜怒向不形于色的王爷竟一把提起了对方的前襟,喝道:“你听见没有?给我回去!”

    冯纶也反扣住他手:“世子是怕吗?怕那些暗流?但我不怕,我们大将军王一手带出来的人都不怕!”

    “不许提我父王!”之惟像被人当胸捣了一拳,喘着气道,“若他在,也不会允许你们把数万将士都引进漩涡里!”

    “是吗?世子。但我更知道,若他老人家在,绝不会看着数万将士活活饿死,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人整死!”

    闻言,之惟颓然松了手:“阿纶啊,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冯纶不敢要世子怎样,只是帐下十万将士想念大将军王,也想念世子。”

    读懂他言下之意,之惟冷笑起来:“呵,要么你来,要么我去,是不是?”

    “这次出征,若世子肯亲掌三军,重振当年大将军王雄风,则全军将士感激涕零。”冯纶急切的说。

    之惟抬眸,墨玉瞳中泛起一层淡薄的水光,笑得轻,笑得浅:“你们凭什么这么肯定:我去了,就有饷?难道我是金铸的不成?”

    似也被这直接的言语刺痛,冯纶犹豫了下,垂首回答:“王爷出兵,圣上自会体恤,粮饷自然能及时拨给。”

    “就这些?”

    冯纶微抬睫,触到对面湛亮的目光——“现今哪个王爷不是皇子?谁不比我这‘远亲’强?”

    “不,王爷!”

    “又叫我王爷了?”之惟仍在笑。

    一笑之间,冯纶觉得心像被巨石碾过,童年过往终于碎成齑粉,咬着牙,半晌才抬头面对这曾经亦主亦友的人,一字一句道:“听说王爷手上的确握有重金。”

    “什么?!”之惟惊异到不怒反笑,举眸却见非但是冯纶,就连墨景纯也是神色怪异,似乎并不惊讶。疑惑之下,心念电转,激灵处,墨上昙花陡然开在心头,忽然明白了什么,喉中一阵似血似气,口中一时又酸又苦:好一个旧地重游,好一个旧时好友,这般精心布置、密密匝匝,谁料到自己最怀念的过往竟能被别人搓成了圈套的索绳?!

    “呵呵……”放任自己轻嘲自己最后一次,笑罢,之惟缓缓的坐了下来,慢慢的喝下那杯酒去,然后轻拭了唇角。等广袖放下,那唇角又恢复了以往清远的笑容,只见他略挑了秀雅的眉峰,淡淡笑道:“那小王就听听小王这重金来自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