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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五 还顾望旧乡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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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灵水的日子,开头是觉得特别慢,因眼看着疫病肆虐吞噬生命,一分一刻都是煎熬。后来又觉得过得格外快,恨不得一天能生出二十个时辰,让人能够把事情一件件的落实做好。布政使里自上而下的诸人这几日来,个个都觉得时间总是不够用,说每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也不为过。

    布政司衙门的大堂便暂作了控疾抗敌的临时指挥所,堂内布置也未大更改,只在四周加了几张桌子作为一众胡汉文员的书记台。案牍之后,两个幕僚间或抬起头来看见上首也正埋首于公务的兰王:虽天又转凉,一头长发却仍是一丝不苟的全部束起,以一顶玉冠压着,□□在外头的颈项便总让人替他觉凉,又加上不知是冬天衣裳臃肿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只见锦袍之上,那脸庞轮廓越发清晰,沉思中偶一挑眉,熟悉的淡倦褪了三分,不知何时更添了几分清峭。看着看着,林云起不由摸了摸下巴,抬眸,见旁边墨生也是眼波一动,不禁暗自一笑:这份光景究竟是似了谁啊?

    只见墨景纯目光不自觉的转来:“林兄……”

    他悠悠然反问:“怎么?”仿佛毫不知情。

    墨生清澄的眸子里沉淀的并不是纯然的欢喜,顿了顿,转而言道:“林兄看如今局势如何?”

    林云起的目光慢慢的从兰王身上收了回来,笑容掩不住几许故作轻松的意味:“有事忙总比没事做的强。”

    这是句实话,但有一半却是落在虚处那一桩,二人心思兜转到一处,偏又有各自掂量,便默契的不再在这上头盘桓,说到眼前的实事上,一个点头道:“城外那头似乎是有几分起色了,陈太医他们那副方子不知拟定了没有,若是真像他们所报的如此奏效,也就阿弥陀佛了。”

    “嘿嘿,墨兄一介儒生什么时候也学会念佛了?临时抱佛脚,当真有用?”林云起轻哂,随后又摇头,“不过,要是王妃那头也能有了好消息呀,我也不怕陪你念上个一千遍。”

    底下意思,局内人自都心里有数:虽说治病救人为先,能治好病人是最要紧,可一面捷报频传,一面总是默默无闻,实在是令人生虑,往浅里说,是让人对兰王妃不信任,深里说则是对兰王的不信任,更甚者,可能会演变成整个城池对汉廷的怀疑。胡人蛮勇,不好应对,汉人多疑,则更添变数。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要是爆出这么一两点火星……坐于火药桶上的兰王光靠权势、杀伐来立威,显然远远不够。

    二人想到此,都是暗暗一喟,“要不……我去找王妃说说?”墨景纯征询道。林云起沉吟,还未想定,便见有人闯进厅堂来,一看清那身影,诸人都不免一惊——

    “清执?”

    少年气喘如牛,额角青筋突突在跳,神色煞是难看,举眸盯着当中上位之人半晌,稳定了气息,方才说出话来:“请王爷屏退左右。”

    任他闯入枢要已是人看了兰王妃的面子,居然还这样大言不惭的指挥起人来!四下目光不由都聚拢过来。两个幕僚对望一眼,只差一声长叹:这个不懂事的傻孩子,不知又要给惹出什么麻烦,难道还嫌王爷偏私重情的名声不够响亮?

    敞亮的议事厅忽然就变小了似的,兰王的每一个动作都清清楚楚的落在四周每一双颜色不通的眼里,只见他抬眸看了少年一眼,并未放下手里卷宗,淡声道:“衣服换过了没有?”

    少年一愣,脸腾地一红,气息又乱:“我有急事!”

    之惟眉毛都不动一下:“规矩是铁打的:入内城必须更衣。你到底换过没有?”

    少年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兰王了然,勾勾指头,召来两个蒙了面纱的兵士:“把他身上衣服烧了,先打二十棍,再给他找身干净的换上。”

    “你……你……”清执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气愤,“你”了半天才恶狠狠的憋出一句,“你草菅人命!”

    这成语用在此处似乎不那么恰当,厅上众人都不由好笑,却见兰王面上殊无笑意,他竟终于放下了手中卷宗,冷然扫视四下,道:“诸位,这莽撞小子未换衣裳便入厅堂,按着规矩,这厅堂须得立刻清扫消毒,也请各位各自熏衣清理,片刻之后,我们再继续。”说罢,便带头起身离去。

    众人只得先散了。

    墨林二人自然会意,跟了之惟就往后堂走,途中正撞见少年被剥得赤条条的按在过道旁的泥地上,虽知这仅是杀鸡给猴看,用刑人手下会极有数,可眼见棍棒落在那尚还稚嫩的肌肤上,狰狞立绽,还是心里发怵。那少年却是倔强的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见他们走过,更是抬了眼皮死盯着之惟,眸心似火,像头摁不住的小兽。

    之惟唇角不禁勾起一条极浅的弧线,脚下不停,径直而去,嘴里却是轻声道:“景纯,把他提过来吧。”

    少挨了好几棍的少年显然并无感激之意,瞪着之惟的琥珀眼瞳隐隐似冒出绿光,教墨景纯都不自觉的把这孩子给摁紧了,生怕一不留神,他会真跳出去咬人,一面又不禁觉得好笑。看着这一大一小的劲头,侍立一旁的林云起也不禁莞尔,可待一回眸望见座上之惟神情,二人身上却都是一凛。

    方才的温暖笑意仿佛海市蜃楼,此刻兰王眸中已是一片沧溟幽深,问那少年:“你刚才说我草菅人命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汉语不灵光的孩子口不择言的气话,之惟却为何竟如此上心?两个幕僚稍加思索,立时就都灵台一明:这孩子一直跟在王妃身边……会不会是那头出事了?!

    方挨了打的清执又痛又恨,真恨不得与这“残暴”王爷同归于尽,但见那深眸肃杀却难掩关切,不由想起那温柔素影,哼了一声,还是说了出来,心里竟有一瞬快意:“何医官是你的人吧?他病了。”

    轻轻一句,却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鼓之上:他说乃是日日陪着他,更是陪在断云身边的何生!

    少年见那王爷微微一怔,随即清眸一寒,如剑锋指来:“是瘟疫?”

    人都屏了呼吸,见少年点了点头。

    兰王却还不肯罢休:“谁说的?”

    清执笔直的望着他:“云姨。”

    话音刚落,便见林云起已然倒身下跪,垂首道:“是林某思虑不周,林某这就前去救治所协助王妃!”

    墨生也忙接上:“王爷,景纯这就带着羽林过去,以策万全。”

    众人纷纷行动,来报信的清执反倒愣在当场。他猜到何医官是兰王特意安排在断云身边的心腹,他这一病,必定比别人染病更让救治所内人心惶惶。流言无脚,却穿得比什么都快,很快,全救治所的人都会更加不相信断云的医术,甚至会怀疑她实施的隔离消毒之策。他赶来报信,确是为了提醒人早作准备,内心里更多则是存了份挖苦之念:笑人想安个坐探,反更添了麻烦。却想不通为何大家闻言都如临大敌一般,不禁转眸看向之惟——眸光一跳,少年竟跟着旁边二人一道也脱口而出一声:“王……”

    之惟此刻却并未察觉身边人的异样,只知脑里飞速旋转:不用问她现在何处,处境如何,更不用问她会做出怎样举动……越想,理智也越模糊——那晚上说的什么“普渡众生”?!现在只想统统收回……只觉身体里好像已经有什么嘶吼着狂奔出去了,穿过那一重重的府门、木栏、帘帐——

    她自然就在那里,病床之前,银针晶亮,她的腕很沉,手很稳,只是,看不清颜面。

    一时恍惚,他努力的稳定着呼吸,睁大了双眼:她的动作越来越清晰,熟悉了的那股沉稳,医者自有的镇定自持,不同于常日里的清疏缱绻,是他最心动的模样,可心头却涌上更多的似乎竟是疼痛——他竟依旧,看不清她容颜!

    身边的人大概也已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他隐约听见,却无心作答。那些声音便更急促了,一声声的似远似近——“王爷?王爷?王爷?!”

    他根本没发觉:自己已然站了起来。

    四周都暗了,只剩得眼前那一束光,他竭力攥着,追寻那身影、那容颜。渐渐的,丝丝缕缕的麻痛像是重重枝蔓,勒得他喉头一阵紧缩,似中毒那日的隐隐腥甜……

    残存的理智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拼命要将他拉回现实世界,可脑海里过往片段还是有如潮水般涌上来——所有的想留不能留、相忘不能忘都在扯他入那无边苦海——十多年来,那一次又一次失去的痛,原来从未被真正释怀过,到如今一齐迸开,锐角刺痛着他提醒着他:他的手并没有想象中的有力,他内心深处永远都不能摆脱那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少年……

    唯有面前那一束白光,他如溺水人握稻草,死不肯放,一瞬不瞬盯着,看见是她,是她素衣白裙,纤纤玉手正拨弄银吊子下燃的一小篷火光。那一点橘色的温暖,如此真切,让他仿佛回到那天,生死边缘的自己被这一份暖流带回人间——

    是不是,这塞外之地也只是他的幻觉,今日以前发生的种种都只是自己臆想?他们还只是静王府里那一对医患,他还有机会不拉她入这混浊世间?如果,如果这些真的都只是幻觉,那么,那么他放开那一点微光,自己永堕黑暗,是不是就能换回她原本的宁静平安?

    他下意识的想闭上眼。也不知究竟动作了没有,腕上忽然一沉,他终于听见了旁边好几个声音在唤他:“王爷!王爷!”

    隐约是林云起的声音,大声道:“王爷,王妃遣李医官回来报信——”

    他心一紧,陡然清醒。

    正帮他把脉的医官李骥便忙道:“启禀王爷:刚因何医官的事,几个轻症的病人要起来闹事,那头营里的医官也陪着他们发难,所幸都已被平复下去了——王妃当场就公布了:我们营中已有三十二名病患痊愈,比那边多了一倍不止!且王妃收治的还都是些重病人,如此神技,立时就压了疑虑。现在,营里病患们都口口相传说王妃乃是活死人、肉白骨的活神仙!”

    因是喜讯,所以声音不觉就大了些,众人都为之一震。少年注意到,连兰王撑在桌面上的手都跟着颤了颤。

    而之惟这才发觉李骥的手还搭在自己腕上:“怎么?”

    李骥松了手,也松了口气,躬身回答:“王爷请恕微臣失礼,方才见您脸色不好,我们唤您,您又不应,臣便斗胆上来请了个脉,现在脉象已然平复,无甚大碍,但还请王爷保重身体,切勿太过操劳。”

    “我无妨。”之惟点头一笑,面色却未比方才好上多少。

    李骥便忙又禀道:“请王爷放心,此刻救治所内已然恢复了秩序。只几个太医院的医官仍有些物议,王妃并未理睬,自去照顾何医官了,那几个人不便在病床前吵闹,也就退却了。”

    听到局势已定,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林云起老成持重,仍是建议道:“王爷,还是再加派两队羽林前去警卫吧。”

    之惟点了点头。墨生便忙领命前往。

    兰王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却见墨生又折了回来,轻声禀道:“陈太医等几个医官求见。”

    显然是来者不善,兰王反倒慢慢的坐了下来。少年一直瞪着他,见他面上神情一时数变,这一次竟露出一抹浅淡微笑,细看来,竟是温柔之色!眸中清明,已恢复了往常雍容,但又让人觉得哪里不对……正想着,却被那春风笑容轻易蛊惑——只听之惟说了一句:“是不是想不通你云姨为何不早些将治好病患之事公布?”少年便急忙朝前一步,竖了耳朵。

    不得不承认:兰王之惟眉目如画,尤其是这般眸淡声温的看着人眼睛说话。少年只觉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牵引,不能不随他走入故事之中。只听之惟言道:“古时有名医名扁鹊,兄弟三人,皆长于医道。于是人便问他:三人谁医术最高?扁鹊答曰:长兄最好,中兄次之,我最差。人不解:那为何是你最出名?扁鹊乃答:因长兄治病于病发之前,一般人无法看出他是铲除病因,只道他是锦上添花,所以他的名气自然传不开;中兄则治病于疾病初发,所以人们觉得他只能治些小毛小病;而我治病则在疾病发作之后,人们都能看得到我‘起死回生’,所以我自然会最出名,然而,眼力却最差,医术自也最不济。”

    少年刚若有所悟,便见兰王举眸,玉眸流光,淡淡一扫,对着堂下笑笑:“小王适才班门弄斧,不知诸位行家觉这故事说得对不对?”

    清执转身,见陈老太医等不知何时已立于堂内,听闻此言,自然都只能垂首颂道“王爷英明”,心中忽然无端生恼:原来这故事实并不是只说与他一人听。

    只听之惟又道:“小王虽不通岐黄,但依古人之情推今日之事,窃以为:不论医好的是重症还是轻症,诸位大夫皆是本城救星、本王恩人。小王定会不日上奏朝廷颁布嘉奖。望诸位能再接再励,通力合作,早日控制疫情,此乃社稷之福,朝廷之福。”息事宁人之意,比方才更加挑明。

    却还有执迷不悟者仍上前言道:“谢王爷体恤,但微臣等身为医者,便要对性命负责,不敢有丝毫差池。臣等对王妃所报医好三十二人之数仍存疑虑:王妃或其他医官可有凭据能证明,这三十二人的确是个个身染疫症?如何能证明谁是所谓疾病未发,而谁是压根就不会发病?”

    这让清执忽想到了小鸽子,心中不由一紧。

    兰王眸子很定,声音很沉:“本王不认为有证明的必要。”

    “王爷……”带头的医官顿了一下,但后面几人都上前了一步,不容他后退,他脸一红,只得继续言道,“如连病患真伪都不能鉴定,万一传将出去,岂不要人心大乱?”身后几个医官此刻也不再沉默,纷纷进言。

    一旁清执听不懂他们的堂皇理由,只听明白了一点——那陈老太医最后建议道:要集合两营医士,再次检查所中病患,以再行确诊。此言一出,应者如云。听到这里,少年再站不住,趁众人争论之际,悄悄溜出了厅堂。一出门,正撞见刚才打他的侍卫捧着身干净衣物在外候传,双方一打照面,还没来及说话,便见那少年抢了衣裳往身上一批,不顾背上伤口正往外渗血,一溜烟的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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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到城外,已是暮色四合。斜阳天外,尘沙昏黄,茫茫的一片帐篷掩映在残阳衰草之内,昏昏然,已看不出原本白色,只几缕轻烟袅袅升起——病营中的人间烟火,多半是药香混就,在人看来,更似续命星火。

    背上的伤痛让一路飞奔的清执终于停下了脚步,这还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来端详这已住了好些天的救治所:寒风四起,风烟迷蒙,山坳内栅栏、帐篷时隐时现,各自画地为牢。辕门前来往的人马如散落在棋盘内的几路残棋,早已断续难连。他知道,每日都有新的病患被收入营内,却鲜有人走出,许多人最终的归宿便是营后那一道直延上天的一道青烟;却不知,不同的人所信奉的不同的神明,是不是都能守候在那烟云尽头的天空当中——如果他们相见了,会不会也像人间的信奉者这样彼此不待见?少年自然想不通,所以,也不要比他更年幼的小鸽子看着。

    不禁想到孩子依赖的眼神,少年不再耽搁,忍痛又加快了步伐。终于到了救治所内,只见帐篷之间已照例腾起了青烟,熟悉的药香还如昨日,但他却不肯相信这如旧的平静,急忙奔入小鸽子的帐篷内,不由分说,便将孩子拖了出来。

    口里承诺要带他回家,心中却全没底气,结果是转来转去也没能溜出又增了两队羽林警卫的救治所,清执只得拉了小鸽子在间帐篷后面藏定了,待天黑再找机会。天幕终于在期盼中渐渐染成了浓黑,少年准备等夜深了再行动,但架不住孩子不时叫饿,只得潜出去趁某个帐篷内病人熟睡之际,偷了桌上两个吃剩的馒头。大半让小鸽子狼吞虎咽的吃了,他自己把剩下的胡乱吞了,也感觉不到什么饱饿。

    天又黑了一些,塞外的夜风挟着飞沙,渐渐淹没了四周灯火,一阵风起时,他忙拉着小鸽子就往外走,刚接近门口,却见门内外灯火通明,浩浩荡荡数列人马开进门来,满载犒劳物事,更有赞誉颂扬。

    他猝不及防被裹挟进一片欢庆的声浪,胡汉几种语言说得那样大声,什么“王妃医术高明”“陈太医妙手回春”“华佗再世”“不日便能消灭瘟疫”等等,种种夸赞之辞随着夜风张扬至不大救治所的每一个角落。救治所里先前弥漫的隐隐火药味就这样被喜庆引爆,欢庆的爆竹噼啪里,再没政治经验的人也能嗅了出来:此刻,这里的局势是真的稳住了。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大张旗鼓来为她解围,然而心里泛起的却并非纯然的高兴,那抹温柔身影不知为何总被下午那眉眼遮挡,他越不愿回想,却越不能忘。后来,人问他那时到底在别扭什么,长成了青年的少年想了想,才终于能回答:“我就是总想不明白:明明是那么一双水一样的眼,却为何总做一些油一样的事呢?”人听了,不由大笑:“你还真是个老实孩子啊!”清执一直知道自己是个不会掩饰内心的人,所以常被人说“正直”或“老实”,然而每次听到那人这样说,却总会有些微微的恼。这个问题,他后来想了大半辈子,也没想清楚是为什么。

    憧憧人影里,少年的他急切的想寻觅到那一抹能令他心安的倩影,却总不得,心里分不清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她才不是那样大肆炫耀的人呢。正想着,忽听有人大声叫他:“清执!”

    他一惊,想逃,却见叫他的李骥已然奔了过来,一把拉住他:“你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王爷那里都快急死了!”他被他扯得背上一痛,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李骥见少年不以为然,也来不及细说,忙又道:“王妃也找了你一下午了,两头都为你担心。还有,可怜何大人都病成那样了,还直对王妃说找你要紧,别管他!你这孩子——哎,怎么还拉着小鸽子?要干吗去?”

    少年终于动容,反拉住医官:“李医官,何医官怎么样了?”

    李骥叹了口气,摇摇头:“王妃正亲守着他呢。”

    “在哪里?”

    “就在那边。”他抬头寻了个方向指了指,再一转眼,少年已拉着孩子一溜烟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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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掀开帐门,一声“医官”便卡在了喉咙里,或许是灯光太暗,天天见的容颜,忽就不能认清,清执在门口愣了半晌,还是断云走过来,对他做了个要他们小声的动作,将他拉进了帐来。

    “云姨……”他嗫喏着,望眼病床上的人,又望眼她,忽然就红了眼眶。

    蒙着面纱的脸上只露着一双秋水般的眼,此刻,不知是否是灯光的缘故,那眼窝显得格外深,眸子也格外黑,断云默默的给他和小鸽子拉好面纱,示意他们在一旁坐下。

    少年对小鸽子道“睡吧”,等孩子伏在一边闭上了眼睛,才抬头用汉语轻轻的问道:“何医官……他……”

    病床上年轻的医官陷在昏迷里,眼窝深陷,面白如纸,如当初的小鸽子,断云望着少年越来越红的眼眶,勉强给了个安慰的眼神:“大夫也是会生病的,病了的样子也和大伙差不多。”

    他明白,可还是忍不住回想起几天前,就在前天,那人还一边煎药一边和他说笑,肤色是微黑的,他说是经常上山采药的缘故,自己还不信来着,说他堂堂五品太医还会亲自去采药?怎么现在,现在就白成这样了呢?少年终于能完全明白医官病倒的可怕,因为心里有根柱子在悄悄的动摇了。胡主保佑!他在心里默默的念了一声,为他人,也为自己。

    “云姨,我……我能帮什么忙吗?”旁边孩子已然睡熟了,他站起身来。

    “帮我拿着吧。”断云将个小油罐放在他手上,自己则用磁匙舀了一勺,在何医官胸前、肋胁用力刮下去,青白的皮肤上透出一条条红紫来。

    “这是……?”

    “刮痧。”断云回答,“宣通经络,驱邪外出,能减轻些症状。”

    他所知有限,之前只见过用药石针灸,便问:“不用药和针吗?”

    “都已用过了。”她答得很轻,并不抬头。

    少年一个字也再问不出。

    夜越来越深,油尽的灯越来越暗,他不知自己就这样捧了个油罐站了多久,就那样痴痴的看着,看着她用尽了各种他从未见过的方法,看着隆冬里汗水顺着她额角不断的流下来,灯光映照,落似走珠,如诉如泣……

    “清执,帮我拿些药酒来,快!”忽听她说。

    他惊跳起来,冲出帐外,夜风一个激灵,远远的,有篝火的亮光,有喧哗的笑语,迷乱了他的视线。他使劲摇了摇头,才定睛找到不远处一簇小小火光,飞扑过去,是个不认识的医官,忙问:“哪里有药酒?”

    “药酒?药酒有很多种的,你要什么配的?是干吗用?内用还是外敷?”热络之外仍自孤身熬药的医官自是个认真的人,一脸疑惑的反问了他一串。

    “不知道,我不懂!”他又急又慌,“是云姨让我去拿的!”

    “云姨……?”医官终于反应了过来,“你是说王妃?”

    “是啊!何医官那边!”

    医官站起身来,面上掠过抹他不能解读的情绪,随即便拉了他,道:“跟我来,我带你去取。”

    不知是不是因那医官实在是较真,一瓶药酒找了半天,等清执心急火燎的奔回帐里,见地上已经满是药酒——淌满。

    断云的衣袖、裙子都已半湿,面纱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两只手都被药酒浸得通红,床沿都像被浸在酒缸里……他的视线,不敢再往床里看。

    还没省过来,少年连同旁边睡眼惺忪的孩子就被人一把推了出去,他听见里面那医官的声音:“王妃,您停手吧。何大人他已经去了。”

    “他刚还说痛……”

    “王妃……没用的……您停手吧……”

    “他说痛啊……我再揉两下……”

    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王妃!求您啦……何大人真的已经去了啊,他……不会再……痛了……”

    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哥哥,你怎么哭了?”

    少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他将孩子抱了起来,把头埋在那小小颈窝里。小鸽子乖乖的让他靠着,不明世事的纯稚眼瞳四下里张着,看见不远处仍未熄灭的篝火、系着红绸的酒坛、鞭炮炸过后的一地碎屑,火上煮的汩汩作响的药罐子,火堆旁打盹、口水就快流下来的老医官……

    还有天边,一弯从不曾更改的皎白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