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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五 还顾望旧乡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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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醒来时,枕畔是空的,她下意识又摸,真的只有光滑的丝绸。慌忙睁眼,瞳里映出他修长的手,将她的小手整个覆住,寒夜里,他轻笑的声音如一道春风:“瞎摸什么呢?那是我袖子。”顿了顿,方哑声道,“人不是在这儿呢嘛。”

    错觉吗?她觉那手心是凉的,抬起眼帘:他半倚在床柱上,月光透进来,映着那长发迤逦如曲江流水,眸中满载着波光,看着她。

    他已这样瞧了多久?这月这人,恍然似梦——就是个梦吧?脸颊却忽有些烫,她掩饰着,转开眼去,迷迷糊糊的随口道:“之惟……”

    他手一紧,惹她吃痛回望,清醒在他涌动的眸光。之惟倾身,声音有些沙哑:“你刚叫我什么?”

    原来,所有的烟波流转都只为了她这一声——

    她看见他眼中说不明欢喜、道不尽忧伤几欲夺眶,声音已是彻底的嘶哑了,温柔得教她分不清是笑是叹,道:“断云,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啊。”

    第一次吗?她想不起来。他性子偏冷,她本来也淡,入了王府之后便一直这么“王爷”“王爷”的叫着,他从没说他在意,差点以为他的名字就是这样了,却也会在不经意间,偶然想起那邂逅时分,灯光明丽如月华,他噙着笑说叫“韦之”,将那宿命的两字如印章在芳心间扣下——“之惟”——她疑惑:自己真的从未这样唤过他?努力的回忆中,她此时是彻底的醒了,秋水倒映着他的瞳,他眼里泛滥的东西两双目也盛不下。

    “是第一次。”仿佛能看到她的疑问,他唇角含笑,半垂了长睫,确认,“这名字被叫的次数不多,我都记得的。”

    她知道那明明是喜悦在他眉睫荡漾,却觉得自己眼眶越来越痛,好似他眸里的那一泓春水都倾倒在了她眼里,不由自主的跟着他,又唤了一声:“之惟。”

    “以后就这么叫。”他满意的扬起唇角。

    面上红潮泛滥,再不疑心是梦中,她闭了眼,点点头:“没人的时候。”

    他眉间稍纵即逝丝憾意,随即便展颜:“说定了。呵,再叫一声。”

    “之……”她不敢睁眼,含羞再唤,还未说完,唇上便着落了他一吻,迷迷糊糊,似有温暖水滴落进雾鬓。

    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心底柔软到忽有些疼。他环住她,从未有过的紧,不能看见他表情,但她听得到他心跳,隆隆的,从未这样的近。良久,听他轻轻唤了声:“断云……”以为他要说什么,半晌,却只是将她拥得更紧。

    他是怎么了?他怀里,她想抬头看他神情,却又不敢。

    只听他终于喃喃道:“我慕容之惟这辈子只亲向一个女子求过亲,只亲立过一位正妃,只有这一个妻子,不论将来是……人上人,还是……阶下囚……”说着,手臂松了一些,因胸前衣裳已湿了一片。螓首埋在他怀里,就是不肯相望,他不禁轻轻一笑:“十多年都是这么一个人走过来的,也没人能说句心里话,也就忘了该如何说,你莫见怪……”

    那又为何要在此刻说出来?她嘴角尝到咸咸的东西,再不是迷蒙错觉——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原来,是怕看了就垂下泪来。

    她原本不是没有丝恼,满怀悲痛懊恼归来,本以为一进门就能像往常样有双坚强臂膀迎接,任她痛哭流涕发泄所有悲愤不甘,却不料,厅堂空空,不见人影。憋了一腔悲辛无处投递,她承认,在人后,卸下了医者身份的自己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也会因他的轻忽失落委屈。

    往后府走的路上,没想最先遇到的是林云起,将她拉到一边,悄悄耳语了几句——她到此之前,都不愿信的几句——他说:听到何太医染疫的消息时,兰王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其实,不止是不能言语,按李医官的话说,是血脉差一点就凝滞了,直到听到她平安的消息。

    乍听她自是难信:他是谁?是杀伐决断、冷静自持的兰王啊,是跋涉过多少艰辛经历过多少风浪的兰王啊,是那个朝中名声好听点称为“淡泊”、难听点叫作“凉薄”的兰王啊,怎会因她而乱了心脉?

    不敢,也不愿。

    带着疑问进了屋,正见他灯下枯坐,听见她声响,忙一抬眼,空花宝相纹琉璃盏,莲灿不及他笑颜,未及开言,便被他吻得致密,眸中残泪很快为他似火激情蒸干……被他抱入床榻时,她还是忍不住悄悄搭了搭他手腕,脉象平稳,搏动有力,勃勃如二人间不能扑灭的烈焰……心底有一丝失落,也有一点奇异的心安。

    可这一刻,她信了,全信了!不是他不想安慰,而是他那时真的已无法语言。“之惟……”不自觉的将这名字又一次低呼,此际,轮到她哽咽难言。

    他却不肯罢休,似乎好不容易聚集的勇气,非要一次用完,沙哑着嗓音继续道:“有的事,是我从前没跟你说清楚。”他顿了顿,她能听出的他片刻的迟疑,“绿湖之死并非我遣人所为,我只是留不得她在眼前,她怀的……不是我的孩子。”

    她再不能抑的抬眼,不为那陈年故事,只为他今日坦言。她从未奢求听到他这些话,只呆呆看着他嘴唇翕动——

    “先头徐妃,是皇上做的主,他们只怕我也如父王般……喜欢男人。”他苦笑了下,“但随便硬塞个女人,我就会喜欢了?她……她压根还是个不明世事的孩子,什么都不懂,甚至……新婚之夜……”他唇边苦笑变成苦涩,轻轻摇头,“我一碰她就哭,哭得很厉害……那时,我也年轻,也不知是和谁赌气,索性就再也不理她。而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一直认为未能受孕是因为我……”他又开始笑,“我不喜欢女人。直到后来,等我们俩终于都长大了,能解开了心结,却不料上天再没给我们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听着,并无酸涩,只是心疼,忆起那个同尝女儿红的夜,月色映在他眼,比醇酒醉人。

    “因为徐妃的事,母妃把紫菀给了我。紫菀是个好姑娘,那时候,她就像是个大姐姐。我与她却不是人想象中的那回事。但我答应过她,她的事,不能说。”他皱了眉,略带歉意。

    她不责怪,反有些欣慰:那些被误解的日子,他有人问,有人陪。

    他的眼底似有微光,透过去好像能看见京兆的长空,一片苍青的寂蓝,继续道:“沈妃是母妃做的主,看中她家底清白,我看她言行却似看第二个母妃。奇的是翰林学士的女儿竟不识得几个字,母妃道她‘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只道她常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其余的,怎么进的府我都已记不全了,但我却记得她们美丽的脸后面都是谁在扯线。我从没在她们那里留到过四更以后。”

    她想起来:有时他散朝散得早,就会踱至荷苑。话常不多,用了午饭后便各自捧本书看,只偶在看至有趣处时才叫对方来分享。午后暖阳烘得人昏昏欲睡,记不清有几次她从书卷里抬起头来,见他已支颐盹着,唇角抿着一线□□,却总无端让她心头微酸。这一次,她终于看全清楚了:枕边的他勾着唇角,还是那一线□□,原来,从来,都只与她一人看!

    他望着她,神情似悲似喜,她不能分辨,只见月光将他眼底铺满,他笑起来:“也不知这女子听懂了没有?她是他今生唯一,唯一心爱。”

    她泪再不能抑,他却神色自若,轻柔抚过她发丝:“今天,他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吓坏了,一下午什么也没干,就这么坐在这里一直想啊想,终于想明白了前人为何会走那样的路,也想通了自己又要往何处走,更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些话来,怕不说出来,以后要遗憾。”他盯着她,唇角仍含笑:“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告诉她: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不然,他做鬼也不会放过她,他就是做鬼也会拼尽全力护她平安。”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他的眼神,不能全用缱绻解释的不死不休纠缠,他的眼里同时藏着神佛和厉鬼,但她不怕,不怪,不怨,因她灵台也从未像这般清明:神魔只在一念,无论化身何物,比翼鸟、连理枝、并蒂莲,还是花鸟鱼虫,飞禽走兽,都只怀着一个愿,愿这般携手活下去,岁岁年年……

    她伸出手来,盛住他眼角泄落的月华,郑重回答:“她答应他:她会保护好自己,会平平安安,和他一起活到牙齿全掉,头发全白。”急急又补上一句,“那他也要这么答应她!”

    “呵呵……”他笑出声来,眸中流光溢彩,“好!”

    没料他答得如此爽快,对上他温柔眷恋目光,她一时忘言。

    之惟便又笑了,轻刮她鼻尖:“我最明白聪慧的小云儿怎么忽然就傻了?”

    可能是幸福涨得她心又疼了,她才不要什么明白聪慧,就是让她变成个傻子,只要能陪在他身边,挣一天是一天。

    她没意识到她纤手一直紧握着,握的正是那刚接住的一捧月光,却忘了一握紧就成了黑暗,可还那样傻傻的攥着,痴望他的神情叫他心房满到微酸。掩饰的,他将她又往上拥了拥,让她枕在自己颈窝内,嗅到淡淡发香,像月光下独自等待那朵莲开,稳了稳心神,方勉力笑道:“我已说了这许多,现在,该我问你了。”

    “嘎?”断云抬眸。

    之惟已恢复了往常淡静,问她:“救治所里现在情况究竟如何?何医官怎么会染病?你……安不安全?”

    她沉默良久,方回答道:“瘟疫肆虐,我们却尚不知病源,只能对症处理,根本无法控制其扩散。救治所里病人越来越多,可药、药方就那么几个,一旦遇到未见过的症候,便是措手不及。说实话,在治病上,大家其实真都没藏着掖着,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见解,从人也有从人的立场,性命却只有一条,不容我们拿两条方案来治,所以,在有确切疗效之前,只能各自为政。我虽治好了几十例,却也不敢就说是我最有把握——毕竟是性命,不容疏忽。”

    他“嗯”了一声。

    “现在只希望一面能治好尽量多的病人,积累经验;一面能够找出确切病源,阻止蔓延。毕竟都是救死扶伤的大夫,即使再有龃龉,只要处理得当,应不致耽误了治病。”她顿了顿,“该怎么做,旁人也暗示过、催促过我很多次,我不是不明白,只是实在是没十全把握,便不敢说自己全是对的,不敢担那么大的责任。可今天的事让我看清楚了:我若不担这一分风险,便是要葬送这些天来的十分心血。管不了那许多了,能多救一人是一人!”

    他不语,静静看她眼眸恢复清明:“不论现在大家是为了什么而听我的,我都不会再瞻前顾后,我尽我最大的努力,不论以什么方式。”他见她说话间将仍紧握的手放在胸口,心弦随着一颤,却只一笑,点头道:“很好。”

    得了他鼓励,她回他一笑,然一丝甜蜜又很快掩进黯然里,道:“何医官……他……你一定要记得上奏朝廷,追赐他个四品医正。”

    “怎么?”

    “三十岁的正五品太医院佐给我打下手、作孩子的保姆,我哪能还猜不到他是卖谁面子?是你,还是林军师?”见他不答,她猜到是林云起私下所为,便道,“林军师也是好意。而何大人本也志不在医上,是被父亲硬逼的继承了衣钵,此次能有机会帮助上兰王,借此步入仕途,他自己乐意得很,只是想不到最后却还是为了医道……你不必太担心,能像他这样染病的例子不会再有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那样的事来:那天,一个染病的产妇娩出了一个男婴。孩子好不容易才生下来,时间过久了,嘴里喉里全堵满了秽物,喘不上气来。大家想了各种办法也抠不出来,忽然,何大人就俯下了身去,用嘴把秽物给吸了出来。这一下,孩子立时就哭出了声。孩子活了,他自己却因此染上了疫病。因他是我身边的人,他就一直瞒着,一面治自己,一面还照顾病人,直到昨天他吐血不止,我们才发现……”

    晶莹的泪珠又一次一滴滴掉落下来,她停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可那时候,已经太晚了……最后一次清醒时,他对我说:‘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学医的材料,因为好男儿总是要平步青云,去闯翻大事业的,所以,我才会选择了来灵水。但我并不后悔。要是现在问我爱不爱做大夫,我还是会说不爱,可我现在还是很骄傲,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我尽到了。王妃,你也是。’”

    说完这番话,她终于松开了拳头,擦了擦眼泪,眸光如水,潋滟在眶中,一字一语对他道:“他这些话,回来时我想着一定一定要对你说。之惟,我就是想告诉你:人这一辈子能活个无悔便是至高至大的荣幸。若能够,每件事自己都觉无悔,即使是结果不尽如人意,此生,也值了。”

    闻言,他眼底风云变过数遭,最后陡然一挥,跃出抹清清楚楚明明澈澈喜色,凝睇她良久,终作了深深一吻,烙在她心底,一生一世:“断云,你就是我这辈子最无悔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