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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六 长路漫浩浩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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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华灯初上的时候,断云和之惟方在屋里头碰上了,虽说打退了乌桓兵,他却说还要赶着再去巡视圈城防,而她则只是回来收拾两件衣裳。

    “玉佛寺里头情况可好,都安排妥当了吗?病人们情绪还稳定吧?”他便问。

    “都挺好,自听说你打退了乌桓军,人心就整齐多了。”她转眸望他一眼,灯下,那人鬓角恍惚闪过一星雪光。可是,这是在室内。

    “那是云起的功劳,关我何事?怎么,你也学会拍本王的马屁啦?”他笑,却不往她那里瞧,仍盯着摊在桌上的山川图。

    她想触摸那银光的手便停在了衣箱里,雪白的衣衫上细密的绞着精细暗纹,是莲叶的图案,两朵,并蒂连根,兀自凝视了良久,听见他又问:“陈太医伤势如何?”

    “不轻,正在修养。他那几个徒弟不让我去看他,不过,待会儿我还想再去试试。”

    “嗯,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了,清执呢?”

    “又烧上去了,还出了皮疹,到我出来时都还没醒呢。不过我已让李骥熬了药,等他一醒就给他灌下去。”

    灯晕中,他的背影终于动了动,以为他要做什么、说什么,却只见那缠着绷带的手又移向图上另一麓山脉。

    然而这一动,却让她终于看清了:那一线银白当真是白发的存在。

    “之惟。”她将绣了莲的衣服放进包袱里,直起身,对着他的背影,慢慢道,“你这一晚上就没和我说过一句公事之外的话。”

    他手停在了那水墨山川之上,明灭灯光下,似有什么在那群山间起伏荡漾开来。

    她仍对着他的背影,眼中有浅浅的光几乎要流下来,又说一遍:“一句都没有。”

    他看清楚了:是自己手心的汗晕染了墨色山峦。

    二人同时闭了下眼,只是彼此都不能看见。

    之惟终于转过身来,唇上含笑,眼中却带着歉然:“当时不是情况紧急,我没办法嘛。要是硬用匕首格住那一刀也未尝不可,可是下一击我就决计挡不住了,所以只好拼了一伤打手势叫他们开枪。拿小伤换小命,还是很划算的。”

    她要问的是这个吗?兰王显神通、露武功、救清执的传奇早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谁都说得跟说书一样,比他自己讲得详细。断云走过来,低头托起他左手,几滴清泪落在他掌心里。

    “一点小伤,还没上次重呢。”他忙道,想替她拂去泪痕的手习惯性的抬起,却最终落在了身后桌案上,抠进了图纸里,面上是不经意的玩笑,“你这是怎么了,怎地越来越像水做的了?先前在京城的时候,倒从没见过这般小儿女情态。”心里却是沉甸甸的感慨。

    她不由破涕为笑,抬起头来:“早你可不盯着我一个人看!”

    难得的分明怨,难得的小女儿态,他不禁一怔,见那明白白的爱恨嗔痴浮现在她的眼,因爱而生的恨,为情所添的怨,在这心爱的素玉颜上交织成一种从未见过的明艳温暖。他的心,却冷得更厉害。因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她啊——他的一片云,总嫌够不着,总恨飘太远,却哪里会有今天这般像那些寻常女子一样露出这样的粘,这样的贪?教他恨不能立时就揽入怀内恣意惜怜,然而,此刻却终只能微微一笑,微微一叹。

    这只手,被她手包着还这样凉,而那一只呢,是抬起了又放下来。一时真有些恼,恨不能把那只也抢过来,一样放在手心里暖着,将他心头那块冰也给化开,可偏又敌不过他看着她的眼底那莹洁的玉光。断云将他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对他微笑了下:“会好的。之惟,没事。”

    点点似乎是灯火,摇曳了彼此凝望的眼波。为何想找寻幸福的舟却总漂泊在忧愁的河?又为何即便是这样你不说我也不说,却还能感到心贴得那般近,那般清楚的因你凉为你热?

    说完,她便提了包袱走出门去,并不回顾。

    他望着她背影消失,才转过了身去。

    凝立半晌,见林云起依约推门而入:“王爷,王妃走了?”

    之惟苦笑:“她好像是知道了。”

    “诶?”他一怔,随即安慰,“本来就瞒不下,也不用瞒。”

    “可她也不想想:前头她自作主张把自己隔离进去十二天,让本王在外头担惊受怕了十二天是个什么滋味,这次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了……”他刻意让自己笑起来,然轻松的神色却像冬原一样一截截的荒芜下去,终于只能转而言他道,“云起,从明日起,就说我在专心研究城防,不见人,所有事都经由你通传——呵,你自己也要当心——就先这么两边瞒着吧,不过,防务那头,你还得经常亲自去看看……”

    林云起正仔细听着,却见门突然被推开,一人闯了进来——“景纯?!”

    一道布帘,将雪光隔在了外头,将泪光留在了里头。

    快步走进马车,布帘放下,她将泪流满面的脸埋在膝里:这里再不用担心他会看出她的心知肚明,却也再看不见他刹那流露的流连依依。

    说没事,怎么会没事呢?那是她的之惟、她的王爷、她的夫啊,怎么会不懂他忧他惧一身担全局却偏担不了一己,又怎么会不明白他更虑的是能瞒天瞒地却瞒不过爱妻?

    他那十二天究竟是如何渡过的?想起来他所有的云淡风轻,却是一阵阵的心悸。

    因为懂得,所以相欺。

    因为知道什么会成为你最深的痛,是你曾作出过的承诺,可现在才明白:所谓服侍病榻、端茶送水竟然只能是兰王和王妃的奢侈幻想,所以,我才装作不知道,装作我们都可以一个人自己舔伤。

    只有眼泪,瞒不过,一滴滴从心流淌。

    这时,听得有人轻叩车窗,在外头轻声问:“王妃,如何?”

    是墨景纯,正是他告诉了她之惟受伤的详情,还有清执的病情当时就已有加重。断云忙擦了擦眼泪,回答:“现在还看不出来,你这两天多留意,补药一定让他每天吃……万一有什么,立刻来告诉我。”

    车外很快就没了声响,掀开窗,已只剩了一地月光,她没看见:那人一听她说完就飞扑进府里,行色那般匆忙而又决绝。

    “王爷!”年轻的幕僚长跪在兰王桌前,清瘦的脸庞映在缁衣之上显得愈发凄清,重重叩首下去,“景纯对不起您。”

    灯焰爆长,烛花毕剥一响,一滴红泪落在烛台之上。

    兰王的目光久久胶着在那灯火上,直到那烛泪由烫转凉,方道:“你说吧。”

    这样凝重的语气,让一边侍立的林云起这才意识到:墨生前来请罪的理由,也许并不是为了没帮兰王将受伤的事瞒着王妃。

    墨景纯抬起眼来,清水眸中第一次泛起如此闪烁:“王爷,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跟您提过江湖上有‘炀谷’这个门派?”

    之惟摇了摇头。

    “您果然是没在意,可这个门派却从您一出生就在意上您了。”墨景纯苦笑了下,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就是炀谷安插在您身边的坐探,我本不姓墨,而姓白。”

    “炀谷?”林云起不禁插口,“你们是墨家后人?”

    墨生点点头:“林先生果然博闻强识:我族先人正是墨门弟子,师兄弟几人看透了所谓战国七雄你征我讨,都不过是为一己之私而使生灵涂炭,皆不可佐,便隐居山林,相传至今,自耕自种,不问世事,而专心武学,渐而聚成了江湖之远所谓炀谷一派。”

    “原来如此。”林云□□头,瞥见之惟神色,立时噤了声——他自己乃是跟从过几任主上的人,对墨生透露原本身份只是当先感到惊讶好奇,却忘了之惟多年来只得这一名心腹,倚之甚重,此时却发现是他人坐探,心中自然应不是滋味。只是没料,他的反应是如此——这位王爷从来是心里越在意,脸上越淡然的——难道这世上当真还存在纯粹的信任不成?

    只见之惟静静听着,面上淡淡的,就是脸不自觉的仰了起来,目光也越发辽远,一点幽微烛光早不能照亮。

    墨景纯跪在地上仰望着他,黑瞳也渐变得幽深,继续道:“墨家崇兼爱、平等,因此谷主之位乃是几家轮流坐的,传到本朝时,就由我们白家掌握了大权。这一切,本都与朝廷与……王爷无关,直到……我姑母。”他忽然停顿,久久不能继续,深深浅浅的光明灭在他眼里,之惟却始终不曾回眸,视线始终落在无人能知的虚无处。

    青年双手攥成了拳,用尽了全身力量才得以继续,一字字将经年往事,更是结了痂的伤疤揭露:“姑母讳倾城,是祖父的掌上明珠,据说从小精通百工,聪明异常,所以祖父铁了心要将谷主之位传给她,据说从小就将墨门代代相传的‘矩子令’交给了她。”

    “矩子令?传说能号令全天下的墨家弟子惩恶扬善、行侠仗义,见之如见武林之王?”

    墨生看了又没忍住插话的林云起一眼,点点头:“传说是如此,但自汉武之后,百家尽废,独尊儒术,墨家早已凋敝不堪,除了我们炀谷,还有何‘天下’弟子可言?而炀谷这么多年来也是远避江湖一隅,自顾不暇,还谈什么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矩子令早沦为炀谷权位更迭的一件信物罢了。”

    说话间,年轻的书生不自觉的又透露出往日清正高洁侠骨香来,教人看了不由暗暗感叹,林云起摸摸浑圆下巴,不禁微微一笑。

    “姑母接下了矩子令,本该在二十岁时继承谷主之位,却不料就在这之前数月,变故陡生——姑母在谷外遇上了一个人,姑母为了他,背叛了炀谷。但不知何故,他二人最后却还是分开了。姑母独自在外,生下一子后因血崩而死。那人抱走了孩子,矩子令也从此下落不明。”

    林云起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凝成了一种可怖的神情,直直瞪向墨景纯。

    满室静寂。

    是灯花一跳。

    之惟仍未回转。

    又半晌,才听得他幽幽的一声:“那人是谁?”

    墨景纯指甲掐进了掌心里,一字一语道:“当今圣上。”

    一片凝红不堪再荷新泪,掉落在漆金的烛台里。

    之惟终于转过了脸来,人这才发现那面色已如梅花枝上雪,冷白凄绝,仿佛下一刻便会融化在长夜里。

    “王爷……”林云起看了墨生一眼,又复看向之惟,“此乃炀谷一家之言,犹未可信。”

    之惟转眸,缓缓望他一眼,眸中晦明不能分辨,片刻又看回虚空,道:“说下去。”

    墨景纯咽了口唾沫,接着言道:“炀谷从此便由家父掌权,但因矩子令失落,始终难以服众。谷中人心浮动,几个家族之间不时有大小摩擦,家父虽极力斡旋,却还是免不了内乱重重。这般利欲熏心,哪里还是洁身自好、秉持公义的墨门?我再看不下去,于是便瞒着父亲离开了炀谷,找机会混进了……兰王府。”

    说到这里,他不由停顿,踌躇着看向那双眼睛,那双吸引了他走进这座王府,更是走进这清明之梦的眼睛,如今竟还是那般湛清,只其中多了那么多道水纹——那是那么多年来一起走过的种种伤痕呵!鼻子止不住一酸,说话就带了鼻音:“我进府本是为了寻找失落的矩子令,却没得到半点线索。家父担心我安危,屡屡遣人招我回去,但都为我拒绝。我原先以为,他是怕我卷入朝廷纷争,不愿连累超然的炀谷,却没想到,也不想去想……真正的原因。可是今天,居然,我看见了炀谷门人出现在行刺王爷的杀手里!是什么居然能让人对自己的亲外甥下手?!不是从小就教育我要坚持正义,却为什么居然由着门人做出这样害人误国的事情?!炀谷现在到底是想扮演个怎样的角色?它可还是那个我心里的纯净之地吗?王爷……景纯对不起你……可景纯不想再回那个地方,他们不明白的:我已经找到了号令天下的矩子令,在我心里……”言语逐渐变得嘶哑而低沉,一声声的,最后化为了豆大的泪珠,一滴滴,砸进砖石地里。

    扑簌的,恍惚还有烛泪,烫在人心里。

    这般的身世过往,这般的扑朔迷离,信与不信,都沉得压得人透不过气。林云起抚上额头,隆冬时节,居然摸到一层薄汗。可这未必就是件坏事啊,说不定反是契机,只是,他,会如何抉择?抬起眼来看向之惟,手心已全是湿意。

    信,还是不信?

    想不信的,可那么多陈年的往事,积郁的困惑,却好像都能被这些话给解释了。之惟拿手挡在了眼前,遮不住的:童年一幕幕,少年一场场——怨憎会,爱别离……

    “我始终希望能有一个人可以全心全意相信。”不知过了多久,极低极低的声音打破窒息沉寂。片刻迟疑,因就连说话的人自己也没想到就这样说出来了,一向清明的玉眸之内也闪烁着点点迷离,之惟的目光终于转向了面前的二人,清清淡淡言道,“你们跟了我这么久,也该看出来了:我这人其实挺懒的,不愿意浪费那么多的脑筋——还有,你们可能不知道,其实我眼睛也不是很好,看太远的东西有时就会有点看不清,有一次碰见个洋和尚,还说要送我个什么镜子。可我谢绝了。我宁愿就这样看这个世界,这样看,美的东西比丑的多——所以,但凡可以的,我就都选择相信。从小到大,我信过很多人,也曾被很多人骗。可我至今还是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或者那么一些人,值得我信。”

    双泪长流,他记着少年初见的那一眼,风华绝代的清朗,他从不曾忘;

    眼眶酸胀,他忆起当年不经意的惊鸿一瞥,始终不改的坚贞,他永镌心上。

    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梦想中的清明山河,是不是就建立在这简简单单的信任之上?!

    因这信任,能让士为知己者死。

    男儿泪经不住一次次夺眶,墨生只能够匍匐在地,已失去了所有言语。

    林云起亦倒身跪下,含泪而拜:“林某甘为王爷肝脑涂地!”

    之惟只是静静微笑,扶二人起来——一下子掏心,底下已再接不上词句。

    还是林云起老成,这就拭干了眼泪,拉了墨景纯告退。

    然而墨生因心中有愧,始终不安,离开不久便又偷偷潜回,藏在屋外守护。

    屋里许久都没有动静,他终于狠狠心捅破了窗纸察看,只见兰王双手扶着额头,双肘支在桌上,阖着眼,半天,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方才听见一声近乎耳语的呼唤——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