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小说网 > 涉江 > 第46章 六 长路漫浩浩 十一

第46章 六 长路漫浩浩 十一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武林小说网 www.50xs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接下来的几天,倒似是到灵水以来最闲适的。

    兰王夫妇二人每日各自卧床修养,每天固定的,这边这一个好得快些,便常去瞧另一个,瞧的时候也没什么别的话,就是汇报各自刚刚吃了多少饭菜,宵夜吃下去没,还有药,有没有准时喝。

    孩子的事,都小心翼翼的避过了,只说些除了吃就是吃的闲话,旁人偶然听见了隐觉丝酸楚,说的二人倒神色如常,都仍是往常极淡静的颜色,只是手时不时的交扣着,那淡然里于是便透出股淡定的温存来,虽不甚浓烈冶艳,却是绵长温厚,愈发香醇。

    “人都光说我瘦了瘦了,其实断云也瘦了不少。”他目光流连,细细萦绕那如花似玉轮廓,那身形较以前更加单薄,却又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倚在床头的她被他看得有些脸热,便掩饰的瞥他一眼:“别一问你晚饭吃了多少就打岔,是不是又短斤少两了?”

    之惟连声喊冤,回答:“绝对没有,端来多少吃了多少。自服了冰焰花后,上吐下泻的时候就少多了。现在可不比之前,我胃口好着呢,吃下一头牛也行。”

    听他说得夸张,断云不由笑了,因消瘦了些,左颊上的浅浅梨涡便明显了起来,如瓣兰花落在了白卵石铺地的清水里。他看着看着,竟似着迷。

    她见他愣神,正要出言,却没料他的手也伸了过来,指尖轻轻抚上那梨涡,淡淡倦倦怜惜,缠缠绵绵暖意。

    不约而同的想起,那个帝都的中秋夜,酒香醉人,月光如梦,梦里是江南的风,第一次同时吹拂进彼此的心里。

    不知不觉,就凑近了些,他的手游移到她唇侧,如春风,却又蓦然,收回。

    像是画工忽然收了笔,墨色却仍晕开,收稍不及。她脸上还是浮现出了淡淡红霞,水眸盈盈,映出都差点失控的彼此——那么近,那么近,只一抬手的距离,却不能……肌肤相亲。

    他眼里除了失望,更多的却是愧疚,转而握了她手,也不知是安慰谁,道:“这冰焰花还真是效用非凡,估计再吃几贴就能好全了,你赶快给我下个痊愈的诊断,将我身上压的这五指山的咒符给揭了去。”

    在京城时,他素不多话,在这边塞,倒屡屡被他的絮叨逗乐,然而这却教她又摸着了他脾性一分:但凡嘴上越是说笑,心里就必是又藏了事。这几天来,她虽卧床,却也听说他服冰焰花的剂量常常大得气坏御医,猜他就是想隐瞒这事吧。自然能理解他的心急,这内外交困时刻,他身上的重担容不得他再慢慢调养,更只怕是早已背着她在强撑病体料理军政了。虽是心疼,却也不说破,只静静看着他,反握住他手。

    之惟便又凑近些,低声笑道:“这样,你就能搬回来,让本王亲自来照顾你。”

    现在二人不过是住隔壁而已,还要搬‘回来’!听他说得暧昧,她掐了他掌心一下,他便大笑起来:“小云儿这就是懂了……”惹她又掐了一下,这一次,是真使了劲的,素净瓜子脸如今已然红透,像是只熟了的苹果。

    他深深望着,只是笑。

    其实,不是不再期待,祈祷上天能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如果有,这一次,一定会好好珍惜,拿性命来守护。又只怕是福薄,错过了这一次,便错过了终生。

    曾存在过,便怎样也湮灭不了。

    一旦奢侈的愿望曾被神灵应允过,便再止不住更多的贪心。

    说是来挽救别人的人,却落得个双双病骨支离,付出的代价,岂是真的一句“不悔”便能都解释分明?

    也不是第一次生出一道离去的念头,不要再拘于这一片高墙深院,说来可笑的搬来搬去,也不要再束缚于头顶上那一片阴云密布的天空,不能自由呼吸。

    她是凡人,他亦是啊。

    却也正是如此,所以懂得,所以慈悲吧?

    她凝视着他玉一般润的眼,再不回避:“之惟,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但又一直开不了口。”

    他回望着她墨一样浓的眸:“你说。”

    她却摇头:“不用了,我现在已经自己找到答案了。”

    他凝眉,见她微笑坦白:“之惟,我们永远不分开,好吗?”

    他低下头,再抬起时,却是将她紧紧摁进了怀里。

    她听到他的心跳,那般坚定沉稳——

    之惟……其实,我原来是想问你:既然那么不喜欢这里,不喜欢帝王家,为什么还要庙堂里这般苦苦挣扎,不肯离去?

    现在我明白了,其实人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无论乞丐还是王公,上苍都是一碗水端平,一样的甘苦均得。

    所以,我选择不逃避,不放弃。不论到哪里,我都会陪你走下去,永远永远。就从那一天开始……我们的一起失去——高高在上的亲王和王妃在众人面前,为他们失去的第一个孩子哭出来的那一刻开始……

    二人良久相拥,心中千言万语,却又已什么都说尽,待松开时,但见彼此面上都是甜蜜笑意,醉心醉人。

    他忽想起了什么,问道:“今儿几号了?”

    她想了想:“二十二。”

    然后双双道:“小年啦!”

    他却又说了一句:“不知道胡人们过不过?是不是也‘官三民四船五’?”

    知是不该,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要是过的话,明儿咱们出去瞧瞧?”

    他怔了下,没立刻接言。

    她道他是觉城里仍有瘟疫弥漫,担心她身体,便笑笑:“没关系的,咱们乘了马车,便服出去,也不走路,就在车上瞧瞧看看。药这会儿应该已经发下去了,这么几天,也该有不少病人能痊愈了吧。我想,城里这两天总该有些高高兴兴的烟火气了。”

    看她说得热闹,眸里光华闪耀,他自不忍拂逆,想了一想,便点头应允:“好好好,都依了你就是,我让景纯去安排。”

    “谢谢王爷!”她梨涡浅浅,勾起一笑,不胜清妍。

    他目光黏在其上,再挪不开——

    原来世上真存了这么一人,倾国倾城,无悔无怨。

    正想着,只听断云又道:“对了,咱们带上清执吧。听李骥说他早痊愈了,但就是赖在玉佛寺不肯走,说要跟他学医。李骥才不耐烦收这个徒弟,求爷爷告奶奶的要将这尊大菩萨请走呢。”

    之惟听罢“哼”了一声:“李某人倒是打得好算盘!把这大菩萨送到咱们这里来……”

    断云轻捶他胸膛一下:“堂堂王爷,心胸这么狭窄?”

    他捏捏她脸颊:“明天又多个小尾巴,你也不烦。”

    她知他是说笑,白他一眼:“你让他在车外头不就行了?”

    “王妃英明!”他作势打拱作揖,“就听娘子的。”

    她好气又好笑,别过头去,不想再与他调笑,却被他又硬掰回来,在她耳边轻轻笑道:“你看看,谁来了?”

    她转过身去,听到脚步声渐近,他说声“进来”,房门应声而开,立在门口的正是几日不见的少年。

    “清执?”她又惊又喜,“快进来啊!”

    少年看见靠坐在床上的她,眸里光亮一闪,又迅速的隐灭了,直到兰王又说了句:“进来。”才走进屋内。

    断云却没注意他神色,只一个劲的将他拉到床前,细细一番打量:“好像又长高了,更俊了呢,是不是,王爷?”

    兰王坐在床沿,唇角上勾着一抹浅笑,点点头。

    他瞥了一眼,又急忙闪过,视线仍投向床上女子,只见绣被之下,那身影越发纤白瘦削,下巴尖尖,两旁翡翠耳坠绿油油的晃着,眸中满是温柔喜悦之色,他见了,却像被针扎了一下,竟想往后缩。

    断云却没在意,只道他是害羞,又拉了回来,絮絮问着这几天住在哪里,干了些什么。

    兰王坐在一边,也不插话,但他却觉得有道极温煦的视线时不时的落在自己身上,心里忽蹦出个念头,火星一样,未及分辨便先烫了自己,忙自掐灭。

    听得断云说道:“你这衣服什么时候做的?都嫌小了,过两天就过新年了,云姨再给你做两套。”说着,便来比划他身长袖长,肩膀那里够不着,她便跪坐在床上,玉指一一丈量过去。他羞得低了头,看见那人的手在下头轻轻帮她将滑到膝上的被子掖了掖。

    “王爷,你还有多的冬衣吗?”她转眸。

    兰王皱起眉头,眸里却是含笑的:“你还是歇着吧,别白白糟蹋了我衣裳。我给你找两件现成的,行不行?”

    “就你小气。”

    “我就没带几件衣服来,剩下就是朝服了。”

    他呆呆立着,木偶似的任由她摆布,听他们你来我往,身上好似有无数小虫子在啃在爬,就像是个从冰雪里陡然入了暖房的人,血管的陡然舒张,令人又痒又麻。记忆像是不受管束的顽童非爬上他心头,扮一个鬼脸,吐一回舌头,他不想去看,却偏又看得那般分明——那是曾经的自己啊,年幼时的,来灵水之前的,那一张一张写满了期盼和幻想的脸,幻想着……父亲……一家三口……家……

    胸口忽然难过起来,眼前的一切似真似幻,他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胡主”,可还是抵御不了那些魔障——人说的,最厉害的妖魔便是能听到人心里话的,专幻化成人最向往的样貌,蛊惑人将心输给它——输给它,就不是自己了!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狠狠的说着,可絮絮的,那两个人的轻声笑语还是格外清晰的传入耳里,心旌摇荡。

    心头像有把小刀子在挫着,这就是所谓魔音吗?要让他就此沉溺,全都忘记,全都忘记……

    恍惚间,听得断云道:“就让他跟着你,好不好?”

    他猛回神,死盯着她。

    她便轻柔的拍拍他手背,又转向之惟:“就这么定了啊,从此就让他叫你‘爷’了。”

    被权势滔天的兰王收作亲随当是件荣幸的事吧,他却偏不稀罕,心里冷笑着,他终于转过眼来与那人对视。

    兰王抬睫。

    那一瞬,竟教他想到自己念过的为数不多的一句古诗——

    春风又绿江南岸。

    他从不知一个人的微笑真的能温暖到令别人的眼眶发酸。

    之惟微笑,看着他:“不,不叫‘爷’,叫‘爹’。”

    饶是断云也都惊异,不由叫了声:“之惟?”

    之惟拉过她手,二人一起抬眸看那少年,道:“愿不愿意?作我们的义子,今后,好好孝顺你云姨——不,你干娘?”

    他自然是愿意的,为这人间最后的温暖——他看向那含笑相视的女子——他愿意守护一生。

    可是,这是……娘啊!

    无所不知的胡主啊,能不能告诉我:一个人一生可以有第二位母亲吗?还有……爹,可不可以人生第一次叫“爹”叫的乃是自己杀父害母的仇人?!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外头北风拂窗,猎猎有声,像是谁拿了根鞭子在心上一下下的抽着,催着他非要往前走,非要做个抉择——

    心都快被扯碎了,满眼都是血红,谁的脸,谁的眼在那血雾后面若隐若现,那样温柔,又那样决绝,宝石一样瑰丽的瞳,内里却藏着一团烈焰,对他来说却是最熟悉不过最温暖不过——娘啊!他眼眶都睁红了睁裂了,可那瞳还是灭了,他明明知道的:破碎了,就永远不可能再拼得起来!

    胸口上,有什么,坚硬的,似要破衣而出——

    是那颗已被揉烂了的心吗?

    他呆呆的,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