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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七 同心而离居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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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亥时。

    其实便是之惟也不知已在这城头上恶战了多少时间。

    自天甫黎明,乌桓军便擂鼓来战,三面围而佯打,单攻北边一门。自城头向下望去,只见旌旗遍野,铁甲遍地,其后一面金底九旌大旗高高竖起,一队彪悍铁骑如扇面打开,拱卫一金甲骑士来到阵中。乌桓军众顿响起一片山呼“千岁”之声,正是那乌桓太子亲临战场,指挥冲锋。

    只见令旗一展,约两万兵马怒潮一样直奔灵水北门而来,甲胄鲜明,并非乌桓一贯黑衣黑甲,而是黑甲红衣,有的连头盔也未戴,只在头上扎了条红巾便直冲而来,数不清的云梯纷纷架起,蚂蚁似的往城上攀。

    之惟料想便是孑利自己的扈从亲兵,今朝终于再按耐不住,亮出了最后底牌。果然,那两万乌桓亲兵已憋屈了十来日,正是精力充沛,又兼受了太子严令要在三军面前作个表率,愈发凶狠勇猛,虎狼似的便向城头扑来。

    这头之惟只朗声一笑,轻飘飘点破进攻者身份:“这是孑利的看家狗——他已经没人使了,只能放狗出来咬人啦!”随即转眸:“弟兄们,咱们怎么办?”

    城楼上应者如云,只一字:“打!”登时万人齐呼,天崩地裂,震得下面那些刚搭起的云梯都似摇摇欲坠。未等敌人攀上城头,便是一顿迎头痛击。

    天光初现便已先被血光染红。如此,待到黄昏之时,城楼上下,已然尸横遍地。双方都杀红了眼,飞箭如蝗,落石如雨,你来我往之中,各自死战。

    只见暮色渐浓,城下火把却是越来越多,一条条火龙相接,排山倒海似的向城门扑来,一副不下此门绝不收兵之态。

    而此刻,灵水城中,虽只一面被强攻,但之惟亦不敢轻放了其余三门,仍令原三门守将各司其职,原先调派于三门之兵力也仍保持。如此一来,其实他手里能调动的兵力也不过是原在北门守备的一批兵卒。亏得城墙就只有那么大,敌人纵是再多,也只能一批批压上,但抵挡住敌人的连番猛攻还是耗尽了之惟几乎全部力量。他本人只得一直亲在北门督战,亏林云起居中楼调度,让其余三门士兵趁隙轮番赶来换防,才得以让北门的疲兵们稍事修整,而兰王自己却是一天也没离开过半步。

    众人只见城头之上,兰王黑底蟠龙纹大旗始终高高飘扬,腥风血雨之中,那一袭银甲不变岿然而立兀自闪亮,不由都军心振奋,即便是被替换下来,也只肯休息片刻便又奋起力战。灵水城中数万百姓,也知若城破则绝无幸免,早是儿郎从军参战,妇孺争先传递物资。全城上下,此刻已无人不是战士,便是之前那些燃烧棉被、油瓶之法也是出自百姓之中。

    然而即便是这样,如此强敌压境,消耗依然是不可避免的越来越大,之惟只觉越发吃力,而见城下敌军,却仍如蝗虫一般前仆后继的往这小城涌来。城下雪原一块略高的平地之上,九旌大旗翻卷,令旗不时变换,晦明之间,仿佛能看见那坐镇当中之人的狞笑。

    忽听得城下乌桓兵一阵高呼“千岁”,便问身旁懂乌桓语者,原来是乌桓太子又令人来阵前传令:“擒兰王者,赏金十万,封中原王!”鼓动得乌桓众兵将又一阵蜂拥向前。

    价码又涨了啊!中原什么时候是他的了?!之惟不禁冷笑,伸手拿过一副弓箭,弯弓搭箭,流星一点直朝那正鼓动军心的传令官飞去,只听“嗖”的一声,竟准准钉在他正大张着的口里。那乌桓人登时栽下马去,偃旗息鼓。

    这次换成灵水城头一片欢呼“千岁”。

    夜幕终于一沉,天暗下来的瞬间,似乎都能感到与谁的视线交碰,蹦出火星。

    依之惟此刻目力,其实已瞧不太清下头敌方的令旗动静,只和城上士兵一样凭借直觉迎敌。一方仗着城池之坚,一方凭着人多之利,自天明激战到天黑,十五天下来,似也都拼光了所谓指挥、谋略,只是在压上最后的蛮力和勇气。

    而对于亲站在城头上指挥的兰王,危险显然要比坐镇中军的孑利大得多。最直接的威胁就是箭雨和落石,还有时不时终于跳上城头来的个把敌兵,以及常常戳上来的长武器,见了那最明显的银甲,不用动脑子也知先向这边招呼一记。兰王的亲兵在这样的考验下越见稀少,而之惟此刻也显不打算再行补充。他自己的长剑上也已沾满了敌人的鲜血,身上也早乱七八糟几处伤口,别说包扎,连叫军医都不及。看在旁边的呼六浑眼里,只恨不能将他栓在自己腰带上。

    “王爷,小心!”帮他又格开一支羽箭,这回终于得空将他拉到一边,呼六浑拉住了便不松手,忙扯开嗓子大叫,“军医——”

    之惟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护心镜已被割开了一道大口子,其中隐有血痕,心道:这要有事早有事了。正要阻止他大惊小怪,却见呼六浑自己叫着叫着就停住了,随他目光看去,不远处,巨石之下一滩血泥,正是那军医服色。

    之惟别过头去,吩咐道:“让林先生看看还有没有军医能补上。”

    却见呼六浑动也不动,知道他是一步也不肯离开自己,抬眼见城上依然是你攀我打、你来我烧的老样子,敌人攻势一时并未见更猛烈,终于决定暂离片刻,回中楼瞭望下整个战局。

    上了中楼,见林云起也是满面尘灰烟火色,道一声:“王爷,你可终于回来了。”

    二人也只得这一句闲话,之惟便拿过千里眼,凭火光借高地向远处望去,只见城下雪原之上,敌人火把络绎不绝,却非一径向城门而来,隐觉诧异。

    林云起已在此观察多时,自也早看出端倪,未等他发问,便言道:“敌人这手蹊跷,可能是在布阵。”

    “布阵?”须知奇门遁甲行军布阵乃是中原将兵之擅长,从未有夷狄侵略者敢班门弄斧。之惟不由更奇,更加仔细望去,果见高地之上乌桓太子旗下,中军隐约可化为十来个小块,而围绕中军的火把又排成数十个形状各异的图形。

    林云起在旁掐算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我得了!王爷,这是风后八阵!”

    之惟知道此阵相传乃黄帝与风后所创,以此北清涿鹿,南平蚩尤,底定万国,后在诸葛武侯手中又发扬光大,虽在后世逐渐失传,也仍被推崇为万阵之首,却不知乌桓军中如何会有人能布。

    林云起沉吟:“莫非又有炀谷门人参与其中?”

    也唯有此解释合情合理,不由同时遗憾又庆幸:墨生此刻不在。林云起便摇头苦笑:“看来,破此阵只得靠林某一人了。”

    “先生不必过谦,当年洞庭湖摆阵的手段,今日正好让乌桓贼子尝上一尝。”

    林云起闻言不由心情大好,直道“哪里”,眸子却盯着雪原上逐渐成型的阵势,露出跃跃之色,但随即又想到什么:“照理说,这布阵的该是守方,咱们又不骑马冲锋,他们摆阵陷我们干什么?”

    话音刚落,便和之惟一起一跺脚:“青龙营!”

    之惟忙道:“我去南门看看。”刚刚走到楼下,便见人来报:“青龙营冲出去了!”

    “什么?!”饶是温雅王爷此刻也目露凶光,一把扯住那报信兵士,“谁让他们出去的?”

    那兵士被他唬得直颤,结结巴巴说道:“敌人……乌桓人……拿……拿了……冯统领的……尸……尸体……在城下……分裂……焚烧……”说着说着眼圈已红了,“赵副统领和众弟兄……都再看不下去,便出了城,要抢回……冯统领的尸首。”

    闻言,之惟便是恨极也无法再骂,只能蹬蹬又回了中楼,持千里眼向南门望去,果见青龙营三千骑乌云一般涌出南门,追逐着敌人一带火光向北而去——竟是将剩下的最后家当都带向了敌人的陷阱!

    此刻再召回,已然来不及,只能看向林云起:“有办法破阵吗?”

    林云起蹙眉想了会儿,咬唇道:“林某试试看,仓猝之计,不知能否行得通。”

    “不行也得行!”之惟咬牙,知道青龙营若此刻全军覆没,便是破城时刻提前到来了。虽知那是必然结局,却也不愿就这般草草了解,更何况,这可是轩龙朝最强的铁骑,便是真战死沙场,也该死出个人样来,绝不能让敌人就此小觑了整个轩龙军力。

    如此想定了,便听由林云起布置,将所剩最后的朔方本军编成数队,授以不同旗帜,约以中楼令旗为居中指挥。如此这般嘱咐停当,便令他们备好马匹器械,在城门口埋伏妥。

    林云起又看向之惟:“王爷,这回又要麻烦您去一趟北门了。”

    兰王笑笑:“随君调遣。”

    林云起便将计划与他说了,之惟点点头,便下楼去往北门。

    城楼之上依然是你争我夺殊死搏斗,此刻天已全黑,只见火把点点,根本分不清人脸,仿佛时间并未过去,此般拼杀,还是方才,还是昨晚,甚至,是十来天前。走近了才见,城头上已再不能见一名朔方兵卒,就连正规样式衣能蔽体的铠甲也难寻见。之惟胸中一滞,走上前来,令旗手舞动令旗,同时让呼六浑等以胡语大叫:“退——”

    城头战士不明其意,却见兰王黑底蟠龙纹大旗已然高高扬起,向城墙带去,火光照耀下,兰王银甲格外醒目。如见猎物,城下敌人一片嗜血的暴虐嚣叫,蚁附于城墙上的乌桓兵也似感觉到了同伴的激动,更加蜂拥向城头攀来。

    兰王令呼六浑翻译成胡语:“放他们进来!”

    城头守军立退,顿时有上千敌兵攀上了城头。

    下面的敌军见状,立时一片欢叫之声。不多时,便听见整个雪原上都是豺狼兴奋的嘶叫。原本围堵在城下、城门口的敌军也唯恐他人争了头功,为了那赏金王爵,纷纷攀上城墙。

    城上兰王却又再变旗语:“就这么多了!”

    四下憋屈了会儿的守城者立时恶狼般的扑将上去。

    而就趁下面敌人欢庆终于入城的这一瞬工夫,灵水四门同时大开,飞驰出八队骠骑,在夜色掩映之下,穿过门口敌人的空档,疾向乌桓阵中掠去。

    此时贸然出城的青龙营已然陷入了敌方阵地。风后八阵,主阵居中,旁边天、地、风、云四阵为“四正”,龙、虎、鸟、蛇为“四奇”,依据易理,申而用之,六十四阵,相辅相成,变化无穷,杀伤力自也无穷。

    青龙铁骑虽悍,一入阵中,顿失方向,只觉天旋地转,四面都有贼兵压来,左右冲杀皆不得路。眼看就要被阵法吞噬,全军覆没,却忽觉包围一松,原本紧围敌阵竟然一缩,原是要流动变幻,也不加思索,甚至是马在人前,便直觉的跟着那变动之势飞驰。

    骑兵本就是以机动见长,布阵之本源便是要消弭骑兵俯冲直线的万钧之势,此阵本意原也如是。但乌桓人却忽略了一点:不似乌桓骑兵是人人打娘胎里出来就过着马上生活,没当过步兵,便天生是骑兵。青龙营却是由精悍步卒里再挑选的佼佼者,经过严格的马上训练而组成的精锐骑兵。也就是说,他们原先本是步兵。所以也自了解原为步兵时的如何摆阵,如何读懂旗语,清楚阵有生死之门,若陷入阵中,如陷沼泽,越死命挣扎反越陷得更深,要想逃出生天,唯有依势而动,随变而走,方有可能找到那几道生门。此刻,便也不再硬性突破,而各自聚拢了身边未被冲散的同袍,竟在敌人阵内又结起了自家小阵,随着敌阵变动寻找缝隙。

    居中俯瞰的林云起一见下面阵势,便放了小半颗心,知道这青龙营虽鲁莽,却还懂得顺水推舟随波逐流,于是急忙变动旗语,那八队已混入敌阵的朔方骑兵,便开始艰难的按照旗语各自移动。

    自上面看,一切都不过是旗语变幻,火把移动,巨大的战阵如忘了它是杀人机器,看来真有如幅壮丽的画图。其间黑点或聚成团或连成线,在阵势变换的缝隙之间游走,有时因动作迅猛,竟能带动了它们周围的阵型走样;有时则只能见一片混乱,火把在混乱中灭去又亮起,金戈铁马掩在城头上下一直未断的厮杀声中,压根不能辨清,只能模糊的看到那阵型的边缘线条有了怎样的变化,以此来判断那一部陷阵的青龙骑兵是否还有存活。

    原来每一点变幻,都是鲜血写就。

    之惟仍矗立于北门之上,刚攻上城头的一千敌兵已然皆作了刀下之鬼。断剑残枪、断肢残躯铺了一地都是,砖墙早看不出原本颜色,只一带血河在眼里蔓延。蚁附的敌人终于有了稍微的停歇,不知是不是因大部分精力现都已放在了围剿青龙营上,但毕竟终于让城墙之上苦守的众人能有了片刻喘息的时间。

    兰王听见自己的呼吸,和每一个蝼蚁般的兵卒一样,那么沉重,又那么孱弱……望着天边一轮圆月,不变冷然,遗照千古,忽然生出丝极端厌倦的感觉。

    他不知道,其实孑利此刻的感觉也很沉重。十五天的僵持,对攻而不克的乌桓太子来说其实是更大的压力,这种压力逐渐已成了一种焦虑和愤怒,只道要不停的进攻再进攻,一定要将这小城摧毁,不管付出多大代价。

    现在只怕他连当初为什么要来攻打灵水都已忘了吧?叶冉不由看向那暴怒的太子,往日精心维持的风度已荡然无存,暴虐的表情和嗜血的眼睛,让他看来终于完全像一名靠马刀过活的游牧民族的首领。

    其实,连他也未料到灵水可以坚守这么长时间。之惟……不由在心里暗暗的疑惑:究竟是什么能让你坚持了这么久?他本以为,这世上除了恨,再没什么能让人一往无前。不过,不似他现在的“君主”,其实他自己并不是很在意此阵的成败,他更多的只是将它当成一个游戏,一如在自家后花园里的消遣。灵水,是肯定会失守的,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而越早失守,他仇报得越早;越晚失守,那人死得更惨。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有时还希望城破得晚些,如同一个知道结局的看戏人,不希望精彩的故事马上就演完。

    布下此阵其实也是受人威逼——本来攻城就殊无捷径可走,于是他不出谋划策便被看成了无能,为了不让乌桓人进而将之当成背叛之意,这才不得不教他们布下这阵势诱杀青龙营——只怕这是那人最后的生力军了吧?想到此,方觉有些意思。

    而更有意思的是竟能棋逢对手,对方居然有八支游兵不声不响的深入了阵中,而那青龙营也非泛泛,居然知道人随势走——变动越自如的阵法越意味着阵中兵卒重步调而轻杀伤,变阵之间,敌我交错,便能发挥出骑兵优势,趁隙逃脱。

    而那八支游兵恰恰模仿了“游阵”——须知八阵一旦布下,便只能各自在原地变幻,而不能再移动方位,于是结阵和战、交相呼应、补给后勤等皆靠游阵从中来往联络。黑夜之中,只火把照明,那些轩龙游兵来去如风,尽挑乌桓游阵交手,阻其联络。更有甚者,还有稀里糊涂的乌桓兵将轩龙游兵当作自己游阵,而跟着他们一统乱走,坏了原本阵型。

    只见随着那边城楼内的令旗挥舞,八支游兵居然已成功带出了几队抱团的青龙骑兵,循着阵势,向生门杀去。

    乌桓太子也瞥过来,见那一直也不知真咳假咳的慵倦军师终于露出了兴奋的神色,水眸幽幽一闪,火把映照下竟似一层血红。

    乌桓中军令旗扬起——变阵!

    传说中威力无穷的风后八阵,此刻方显出了它的狰狞面目。

    天覆阵外方内圆,为阵之主;地载阵配之于阳,动用无穷;风扬阵绕风为蛇,变幻莫测;云垂阵形如翔鸟,伤人无形;龙飞阵爪足尖锐,龙变其中;虎翼阵伏虎生威,变为无极;鸟翔阵势临霄汉,三军末当;蛇蟠阵能屈能伸,首尾相困。此刻依中军令旗变动起来,龙飞鸟翔,虎啸蛇绕,立时将刚刚脱出重围的猎物又咬在口中。

    灵水中楼令旗也急忙应变,只见那八队游兵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不同物事:天覆阵中,游兵持火铳火箭,专以火攻;地载阵和云垂阵内,游兵手持木棒,看似杂乱,却是于敌阵之中以五行再摆己阵,乌桓兵都是听人指挥方能站成这八阵,哪能当真识得这奇门遁甲之变化?登时大乱,几根木棒竟横扫千军;其余五阵也皆是如此,轩龙游兵或持灌了毒液的水龙,或解开口袋扬撒其中沙土、石灰,正看得眼花缭乱的乌桓兵下一刻便再没了以目视物的机会,纷纷捂着眼睛又叫又滚,原本完整的阵型立刻混乱起来。

    乌桓人不懂,叶冉却明白这是对手以“五行相克”,依着“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一一破解自己按九宫八卦布下的阵法。想不到这两仪四象,五行八卦,天地阴阳乃生世界万物,斗来斗去又归到这同根同源上来。心中一动,方才被激的兴起竟顿时淡了许多:自己的人生原也不过如此,再兜兜转转亦宛若死水,想着,竟又渐渐生出丝平日的惘然来。

    就在他心生颓唐的刹那,轩龙骑兵已在阵中撕出了数个血口,在游兵的穿梭整合之下,残余兵马渐汇成了两股,向天覆、风扬二阵猛冲,意指两阵所守的两道吉门。只见此时轩龙袍泽会合,虽早存必死之志,但见同袍不计生死来援,深受感动,均都提起了奋勇之念,只望能舍命拼杀多拖住几个敌人,而为同伴开出一条生路。由是舍生之心,顿汇成雷霆万钧之势,乌桓兵卒只觉那残剩的一千疲兵嬴马竟似发疯一般,铁蹄踏出,无可阻拦。

    眼看,便要杀出重围——

    灵水中楼上,之惟折回,居高远眺,瞬也不瞬的紧盯着城外阵型改变,只见这厢林云起令旗挥舞,那边终于能见了两股清晰的人马河流一般向阵势的边缘涌去,只是看那声势,还不到原先一半——

    两代人经营,数十年心血,五千青龙铁骑,于今朝一役崩解。

    他不及感慨,这才不过是这片血河尸海之中的浪花星点,只是,无端……愤慨。

    正在此时,却听楼下一阵嘈杂,竟有兵戈之声,刚听呼六浑道了句:“王爷小心!”就被他扑到一边,胡人小子横刀护在他身前。

    竟是一人以轻功攀楼跃入,见到兰王,立刻便跪了:“王爷末慌,在下乃是飞鹰使戴谦。”说着,亮出黄金腰牌。

    呼六浑见那腰牌沉重,纹路精美,上画一飞鹰,刻的却是纂字,并不认识。

    身后兰王却拍拍他,示意他让开:“没事,是朝廷来使。”

    说是朝廷来使其实却并不准确,因飞鹰使乃是天子御控,而非隶属于有司,俱身怀绝技,专职执行刺探、护卫、传书等天子密令。所以,这位飞鹰使当说是天子来使更为确切。

    旁边林云起一面监视战局,一面竖起耳朵。

    只听那飞鹰使道:“请兰王接旨,圣上口谕: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之惟挑眉:“现在?”

    “是的,王爷。”

    之惟嗤笑一声:“那他来守城?”

    戴谦没料他竟是这等反应,只忠于天子一人的密使立刻便沉了脸:“请王爷慎言。”

    “慎言?”之惟也不知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火气,笑容更冷,“本王就是这么说又怎么了?反正我抗旨谋反凌迟十回都够了,他还能为这一句话再多割一刀?”

    这话就更犀利了,戴谦没料内廷大总管亲身传旨,千叮咛万嘱咐让他马不停蹄星夜兼程来带回的竟是这么个倔脾气王爷,但随即又想到那城内外惨状——能独守孤城十来天的想必也只能是这样的拗劲,便强压了火气,改温言道:“微臣也是职责在身,奉了圣上严旨,一定要带回王爷,否则微臣乃至全班同僚都要连坐受罚——飞鹰使不能复旨便只有一死,望王爷体谅。”

    之惟终于沉吟,戴谦忙观察他表情,只见那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城门内外,一片纯黑。

    “王爷,您走吧,这里有我。”林云起知道他看过来,轻轻道。

    他知道,这是那至尊给他的最后机会——到此时地,出此下策?因为,他毕竟是自己的……生父吗?可眼里映出这血流成河,其中又有哪一滴不是出自父母心尖?

    正僵持着,忽闻林云起一拳砸在阑干上,忙问怎的,林云起递给他远镜,回答:“敌人动了,天覆阵在变化,是不惜一切代价要吃掉青龙营!”

    他果然数百青龙骑兵已冲到景门之口,却又被潮水样的敌军拦回,天覆,天覆!此刻敌人显然动用了全力,如穹隆罩下!怎么办?唇上一痛,竟是被自己咬出血来。他转眼,见林云起双目通红,目眦俱裂:“只要,只要再给我一队人马!”

    “如何?”

    林云起一指敌阵中央:“他们毕竟仓猝摆阵,经验尚浅,现在天覆压得太急,其阴阵地载忙于随之应变,因而出现了空档——王爷,他们的中军就暴露在我们眼前!只要有一彪人马杀入,威胁其中军,不能趁机斩杀其首领,也能缓了他们合围之势,救出青龙营——只要,只要再有一队……”

    话虽如此,却知此时灵水城中已再无可调派的骑兵,只剩下临时招募的胡卒。呼六浑听了,插言:“我们走丝绸之路都是骑马来回,常常与马贼交锋,也算得上是半个骑兵,王爷要是不嫌弃,便让我们去!”

    林云起便先摇头:“我知道你们善骑射,可是行军打仗与和马贼打斗不同,需有人调度指挥,见机行事,你们没那个本领。”

    却见之惟转过眸来:“你们这样的有多少人?”

    “还没死的,三百。”

    “好!”兰王下令,“都召集了在北门口候着。”

    “王爷?”二人都叫,却是意义不同。

    呼六浑只怕离开他半步,之惟便笑笑:“马上就来。”得了保证便眉开眼笑的去了。

    而林云起则红着眼盯着他,最后竟僭越的一把抓住他肩。

    兰王转眸淡淡一笑,拂开幕宾的手,又转过脸来看那飞鹰使,言道:“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他怎么看他也不像会跟自己走的样子。

    果然见兰王抽出了佩剑,月华涤清那染血长剑,清光荡漾如一泓秋水,映出兰王一双灵玉样眼眸。只见他微微一笑,言道:“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本王今日却已决意死于是——再一次抗旨不遵,我本已无所谓,只怕连累贵使和其他弟兄,便请以此回去复旨吧——”说着,寒光一闪,他削下一束乌发,交与汉家天子使:“请将这个交给圣上,就说之惟割发代首,以报天恩。”

    戴谦不由自主接过,见那发上还凝有不知谁的血丝。

    愣怔间,兰王已擦身而过,忙向外看去,只见大氅翻飞,银甲湛亮,笔直朝那候于门口的三百勇士走去,然后便听得下头一声应,振聋发聩。

    三百人翻身上马,黑底龙纹旗下,之惟抬首,向楼上林云起扬起一笑。

    林生将指甲抠进了木头阑干里,终于挥动令旗。

    北门上轩龙守军遵从旗语又故意退却,乌桓兵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得空档又纷纷涌上城墙。

    就在这一瞬,北门洞开,一条长龙自门内飞腾而出,如一柄利剑,向敌方中军直插而去。

    而在飞鹰使戴谦眼中,只看到那一点银芒转瞬便被吞没于城下的血火之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