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小说网 > 涉江 > 第60章 七 同心而离居 十二

第60章 七 同心而离居 十二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武林小说网 www.50xs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就这样又浑浑噩噩挨过了一夜,虽思虑万千、忧虑万千,可在这沉沉宫禁之中,却只能都强锢在心底,终于明白这“紫禁”之名的由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一大早就忙奔了暖阁,欲进不进间,见大内总管并未露出反对神色,便跟着侍立一旁。

    这天,靖平帝虽仍病容满面,但精神头却还可以,硬撑着起了床,看见她在,也没说什么,活动了活动筋骨后便走到外间,坐下翻看折子。

    见他面色和缓,断云几句话不觉又提到了嗓子眼,却见立在帝王身侧的郎溪一径摇头,她怕又像上次似的连累他人,只得暂压了压。忧心忡忡又百无聊赖,无处排解,唯能眺望殿外屋宇深深,红墙重重,覆雪金瓦上透露的一片多云天空也似压得格外低,格外浓重。

    不知是否也感受到了天色的阴沉憋闷,一天之内,靖平帝竟也几次抬眼往门外头望去。她不由也跟着看去,却只见昨天那小黄门所立之处已换成了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太监,心头不禁一颤,耳中忽听得“啪”的一声——靖平帝将一本折子扔在了桌案上——她偷瞥了眼,愈加心惊肉跳:竟是自己父亲的字!

    只听靖平帝冷哼了一声:“这小子……想不到竟还有些人缘啊。”

    虽未明指,却如一根芒刺,扎进听的人心里。

    “就这么多了?”只见靖平帝指指御案上一摊奏折。

    旁边郎溪上前,躬身回道:“回皇上,这些都是能够资格递进宫来的——三品以上官员的全都在这里了,三品以下的则由内阁先转往了天坛那头,据说不少,太子已遣人来说明了:待他先整理归类清楚了,再呈预览。”

    靖平帝笑了笑:“他倒是会心疼老子啊。”

    “奴才让人去打探过,这两天的折子着实是不少呢,若都一一呈上,怕也真是一时片刻都翻不完。”郎溪唇角微勾,一面上来收拾桌上的折子,一面道,“太子这么做也是一片孝心。圣上,您现在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不妨事。”皇帝咳嗽了两声,声音里也不知是喜是怒,“不看朕也猜得到那些折子都写了些什么——呵呵,终于要分庭抗礼了?”

    话说得清淡,弦外之音却极沉重,郎溪面色不由一凝,不再多言,将折子整整齐齐分成两摞放好后,便退回去肃立一旁。断云只觉铅云垂野、寒风扑面,凝立在地,连睫毛也不敢抬起,只拿余光瞥见内廷大总管的视线似也投向了门外。

    可那里,始终只有不变的琼楼玉宇,空寂云天。

    沉默半晌,她看不见靖平帝的目光终于看向她,只听见他沉声问道:“之惟这案子里头……有人说……有冤情?”

    闻言,断云只觉一股血气涌将上来,立刻跪倒,急忙点头:“正是。”

    靖平帝往龙椅上一靠,她猜到这是肯久坐静听的姿势,果见郎溪也眸清如水,面容霁和,忙感恩戴德的将沈妃即碧儿如何盗文书裱糊假证的经过给说了。最后重重叩首道:“皇上明鉴:臣夫的确是遭人陷害,蒙受不白之冤。假物证一浸即穿,作案人一问便明,只要肯重审此案,天日昭昭,圣明烛照,定能还臣夫以清白。”

    “照你这么说:就是一个女人为了要报仇,而陷害了堂堂的亲王?”皇帝一手支在耳前,斜倚在案缘,一手食指似无意识的轻轻敲击着御案。

    她咬咬牙,还是不得不连累了墨生,回答:“回皇上,此女身后有一江湖门派名曰‘炀谷’,据说野心不小,与朝廷中人似也有关联——只要加以审讯,定能有所发现。”

    靖平帝没有说话,却直起了身体,已冷白如雪的容颜愈加冰寒,衬得两道入鬓翎眉锐利如刀。

    断云看了,身上一颤,虽猜不透那沉沉帝王心,却还是忍不住为终于得到机会将冤情陈述而生出一丝雀跃,以为终于有望昭雪沉冤。

    谁知靖平帝听完她全部叙述之后,却又是长久沉默,最后只略动了下眉峰,转眼看向郎溪,微蹙了眉心,方才那抹犀利之色便随之转瞬褪尽,仿佛只是错觉,只听他淡淡的问道:“昨儿敲大理寺堂鼓的那个……叫……黑还是白的?”

    “回皇上:墨景纯。”郎溪回答。

    断云一颗心顿提到了嗓子眼:回府之前,她便与墨生商定下计划,由她进宫面圣,墨生则配合她父亲在宫外活动,制造舆论压力,迫使审案者不敢轻下判决。定计时墨生便流露出击鼓鸣冤的打算,但他身无功名,白衣击鼓,召六部九卿重审,必要先滚钉板,因此被她坚决的否决了。却不料墨生竟还是背着她选了这艰难一途——难道,难道是案子竟已被判下,所以不得不采取这激烈手段?不管想到哪一头,方寸间都亦是千疮百孔。

    九五至尊却只轻飘飘的嗯了声,又问:“还关着?”

    “是的。”

    靖平帝点了点头,食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随后居然将扔在一边的柳氏折子又拿过来放在面前一摞折子最上,言道:“好。”

    人心随帝王轻轻几个动作忽上忽下半晌,然而等了半天,也再未等到下文,这才反应过来:竟就这样嘎然而止!断云只觉一股热流已在胸腔里肆意横流,无论如何也要出言,膝行两步,问道:“皇上……?”

    靖平帝抬睫看了她眼,居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比外面的冰雪还冷:“有什么话,让他自己回来说,别净连累别人。”说罢便起身离座,竟拂袖而去。

    断云要跟上,却被郎溪一记刀锋似的眼神阻止,只能眼睁睁望着那明黄身影消失在殿外冰天雪地之中。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她在钦庆宫内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几要窒息,也顾不得他人叮咛,便走到了殿前院内,深深吸了口空气。寒风凛冽,比起朔北荒漠,自不及那粗粝狂暴,却有一份独特的冷冽——风刀霜剑,今日才知真真是最恰切形容!正月过半,繁华京师,却是一生之中最寒冷的一段光阴,风透肌骨,不由想起那远在天尽头的温暖怀抱,换来一阵更钻心砭骨的刺痛。

    忽然,听到两声飘渺的,似乎琴音,为寒风割裂,不能辨分明。神思却不由被其所吸引,只觉那琴声横碧落,遏行云,如一根钢丝,虽细却韧,她凝神倾听半晌才找到来源——渐渐晴朗了些许的天空下,皇城最高的楼阁上,依稀有抹明黄色的影。

    是圣上?几不敢信,却又不能不信——此地此音,也唯有那人间至尊方能登临方能弹奏——可他又为何要去那里?这般赢弱病体,岂能耐得那高处不胜寒?不惜油尽灯枯,登上这至高至冷之处,究竟是为了看得更高,还是更远?

    她想起来,曾听说过,皇宫内最高的建筑叫做“五凤楼”,登高远眺,能看见整个皇宫,甚至京畿。

    这就是所谓一览众山小?这就是一颗帝王心?不知为何,想到此时,眼前忽有浮现出前头皇帝多少次往殿门外张望的眼神,似漫不经心,又似片刻凝神——

    可惜终无人能辨清。

    断续声随断续风,在这呼啸北风里,即使是天子的琴声也为造化撕扯得支离破碎。

    更何况是那么高那么远,世上并非每一首弦歌雅意,都有高山流水知音。

    她听着听着,忽觉悲辛。

    一直过了晌午,才见靖平帝终于回返,面色似乎又差了一些,一手搭在内侍肩上,一手按着左胸,一回寝宫就直接往暖阁里去了。

    断云忙询问郎溪皇帝是否又犯病,郎溪却摇头,这才知这按胸的动作已然是帝王的习惯——即便是天子,也有着与凡人一样的恐惧担心——她望着已在御榻上紧闭了双眼的苍老国君,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一句也再说不出来。

    只能还是如常样帮郎溪检查药渣,煎药端药,终于等到靖平帝睡熟了,郎溪递过来张纸,嘴里道:“看看这方子。”

    她低眉一看,上面却写的是没头没脑的四个字:“鼓静柳动。”

    沉吟半天才想出话里含义:“鼓静”应是说墨景纯并未敲成鸣冤鼓——他既已下定决心,到了大理寺衙外却未成功,定然是被人拦了。联想到靖平帝早前所说的话,估计墨生大概是被人抓了吧——可又是谁抓的呢?她凝神猜想,只道于此事,郎溪知之甚详,难道是……终于没敢往下想;而所谓“柳动”自然是指她父亲的上书。她清楚,这是父亲及他身后的清流在制造舆论——满朝遍野已散播够了对兰王的污蔑诟病,当有一股清流洗涤风气,以醒人心。这两件事本是相辅相成以造声势,从而公然为之惟叫屈,迫使朝廷重审此案。可依现在这情形,没人去喊冤,自然不会有什么重审。教人虽为墨生放下半颗心来,却复又为那人提起半颗。

    可是……她忽然想到:不重审是不是也意味着至今也还仍没有宣判?!为什么那些气势汹汹的人忽然又不动手了呢?真是畏惧清流的力量?还是……不由望向金殿中央高高在上的空空帝座,她不知胸中流淌的冰流究竟是忧是喜,只头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所立之地所涉激流意味着什么——所谓帝王心术,如此叵测,令人胆寒。

    不由看向郎溪,只见他从容的将纸头拿过,在烛火上点燃了,火光明灭在他点漆眼底,却再无下文。

    饶是如此,她已然感激不尽,并不追问,转而又去检看药渣。

    郎溪转过眸来,看着她有条不紊动作,眸里火光反而一跳,一松手,纸灰散在空气里,忽然轻声说:“你写副方子吧。”见她惊愕,便笑:“王妃怎么如此不自信?你在灵水平疫的事,连皇上都知道。”

    不料闻言她却顿时凝了眉,温婉水眸亦难掩抹犀利神色:“这么说——皇上是知道那里病好了的?”

    郎溪避开了她的目光,拿起旁边琉璃灯罩罩在烛火上,手指轻轻拨了一拨,镂空花纹的影子拂掠过他白净的面庞,沉默半晌,方道了声:“别急。”顿了顿,又叹了口气,“皇上也已经不能再着急了。”说罢便松了手,一线火苗在那终于安静下来的灯罩里闪出幽微的橘光。

    深夜的宫宇,静得仿佛连根针落下都能惊醒谁的梦。

    断云望着那灯烛,想了好一会儿,慢慢低下了头去,又缓缓的抬起来,道:“太医的方子已经很完美了,我再辅以针灸试试吧。”

    郎溪没再说话,只自回了暖阁,一夜未再出来。

    断云则搜肠刮肚研究了一夜方案,第二天见靖平帝一醒,便自请为帝君针灸。也不知郎溪是怎么劝的,皇帝竟同意了。她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的施完了针,靖平帝长长吐纳了几番,大约觉得身上的确舒坦了些,精力也似旺盛了几分,起身在寝宫外间踱了几圈,眼波仍不时往门外飘,最后终于走累了坐下,也不看折子,只让郎溪抱来了纹琴。

    鹿角灰胎的古琴,古朴典雅,靖平帝双手摁在弦上,缓缓闭目。金兽口中吐出瑞脑香烟,将那冷傲轮廓渐渐融化了,烟雾飘渺中,玄衣的帝王清寒幽闲有如一抹剪影。她望着,一瞬间真如望见那魂牵梦绕的人——世上怎会有如此的相似?清峭鼻梁,水痕唇线,单薄下颌,形单却魂厚,清远更孤独……只是,那人的眼是温的是暖的,是一块润泽丰美的碧玉——她知道,而不是眼前——似冷月寒山……

    她听见旷阔的殿宇中,帝王的琴声幽幽响起,弹的是一首不知名的乐曲,她之前从未听过,却能听出这曲子描写的是水。

    琴音漫漫,先涓滴而汇,渐行渐远,至月涌江潮。碧波滚滚处,自水涨船高,整个宫殿乃至整个紫禁仿佛都被这水给托载了起来,身边的温度仿佛也跟着又降了一些,恍惚是水流带起了华服广袖,飘浮轻扬中,谁人涉水而去,又谁人涉水而来……

    独登幽州台般的孤寒,世间第一份的高远,如松风,如空谷,如大海——

    天覆地载,似能坐拥一切,却又寥廓到近乎寂灭……

    只听那琴音漫漫,如一带江水滔滔东去,万古悲愁都似要跟着这东逝之水奔涌如海,可这绝顶之地万人之巅又究竟悲从何来,愁从何来?

    正在此时,琴声噶然而断——

    “铿”一声金石动容,竟是一根丝弦断裂!

    她连忙转眸看去,只见靖平帝端坐不变,任郎溪上来用丝帕摁住了被琴弦划破的手指,眼睛却盯着那根断弦,面上不知掠过抹什么。

    断云一愣,好一会儿才看到郎溪在对她使眼色,让她先出去。她只得退出门去,看见一名身着她从未见过的官服的男子擦肩而过走进殿去,腰间一枚金光烁目的腰牌,竟不用通传。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那男子出来,又匆匆而去。

    正揣度此人身份,忽听里头郎溪在叫:“小顺子!”

    心一紧,她走进去,见靖平帝已然昏厥在椅中,急忙奔过来找药施针抢救。接近皇帝时,医者敏感的闻到股恍惚血腥,眼见帝王指尖似凝有什么,正要询问,却见郎溪已然发现,掏出丝帕擦去那一点可疑暗色,对她道:“方才琴弦划破的。”

    她一心救人,也就没再问,后来才想起靖平帝被琴弦割破的并非是那只手,更才知那一点暗色,正是所有心碎心死之草蛇灰线。

    忙碌中,感觉郎溪似乎看了她一眼,抬起眸来,却见他已转身在往外走,边走边道:“叫太医!”不及在意,转而忙于救治,指尖触到皇帝的脉搏,散乱如断弦,惹得她心弦也无端绷直到了极限。

    幸好天子或真有上天庇佑,竟又一次化险为夷。

    断云一头大汗也来不及擦——虽御医们赶来后,便将救治之事交与了他们,但她还是立在一旁,屏气凝神看着,帮忙递这递那。也不知提心吊胆忙碌了多久,终于看到靖平帝清醒过来。她这才松了口气,悄悄退到一堆太医之后。

    却没料,便是隔着那许多人,还是那样清晰的感觉到了谁看了她一眼,不敢抬头,知那沉如山岳的感觉只能是来自皇帝。

    听得刚刚苏醒的靖平帝艰难的说道:“让他走……”

    郎溪应了声“是”,过来推推她,断云这才知道是让自己走,不由诧异,忙看向床上,却见靖平帝已然又闭上了眼,如一座石雕,再无丝毫反应。愣怔间,已被郎溪推了出去。

    不甘的在殿外徘徊良久后,见郎溪又探出头来,见了她,也不解释,只招招手,竟又让她回去。

    断云虽满腹疑惑,却还是跟了进去——大约靖平帝这次情况格外的重——见有三四个太医守在殿内,一殿的浓郁药香。

    郎溪没让她进暖阁,但每次端药、翻看药渣都要在她面前经过。深暗殿宇,唯明黄颜色在暗夜里闪现出一点幽微光芒,明灭中,她感到每个人的影子都是那么模糊,影影绰绰,隐隐约约,忽然无端生寒,不由自主的看向病榻上的君主——

    恍惚是错觉,灯花一闪中,竟有一点莹亮自那寒月般的面颊上滑过。

    转瞬即逝。

    当她眨一下眼再看去,已然什么都再不能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