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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八 忧伤以终老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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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轩龙弘道肇运圣纯仁皇帝之上

    靖平十六年一月中,告讦四起,云帝拥重兵,行不法。明宗乃令六部九卿聚而审之,太子遂下诏以东宫兵守王府。

    一月下,帝上书天子指信王、太子等为奸臣,遂举兵,师曰“靖难”。月内破锁澜关,取潞河驿,降诸城,抵京兆。时明宗疾大渐,乃召帝于斋宫,宣诏嗣位。

    二月,明宗崩。帝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岚嘉元年。

    雪落无声,化的时候也无声无息。

    小环踮起脚尖,抬手想去够那些屋檐下已松动了的冰棱,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却先伸了过来,稍一用力,冰雪棱柱便被撼动,然后轻轻被放置在她手中。冰很快便被滚烫的手心给融化,冰凉水滴顺着指尖流下,她却只呆呆的注视着那人的手——细长纤白,比冰雪还剔透些,脸颊不觉就又红了。

    少女眼里透着的晶莹,谁都能看出,手的主人一时怔忪,迟疑了下,还是别转了头。

    却听女孩儿在旁边脆声道:“谢谢哥哥。”

    一声“哥哥”恍如院里突然凭空响起的箜篌,空山凝云颓不流,他蓦然抬睫,一双清眸若秋池水,粼粼有光,似被风拂皱,却又影影绰绰总不能看透。

    旁边的少女看着他,只觉白衣的人儿神情又渺远了起来,如刚救他回来的那几天,高烧昏迷的人梦中只反复唤着一个名字,翻来覆去,像是扎在人心里的冰棱……低下头,这才发现:手上他送她的冰棱,已化得快差不多了。心中莫名就生出丝烦躁,一如院里祖父手上正拨弄的急弦嘈嘈。

    一样的箜篌声里,不一样的心思盘绕。

    那时,十五岁的少女并不知道:这个被自己从自家挖的捕兽陷阱里救上来的人,除了是她的“叶哥哥”外,更还有着怎样的身份。

    而在他,随那急弦声声,暂时挥别的记忆如阴云又点点漫上心间——

    正月十六日,隘谷一场大火,烧得乌桓军丢盔弃甲哭爹叫娘,最后只寥寥数十骑尾随孑利逃出生天。深夜,乌桓败兵残部方在山林中汇集,这才得知左贤王鄂济格已战死灵水城下,而右贤王素图也是在亲兵的拼死保护下,用几乎搭上大半条老命的代价,方从灵水城内的巷战中脱身。

    冷月如霜,萧萧山林之中,断戟残戈遍地,破旗烂旌满梢,抬眼环顾四周,残兵寥落,伤痕累累。唯孑利自己扈从亲兵仍有百余残存,竟已是所剩最多——乌桓所谓两贤王四大将三十余部此一役中已然尽数凋零。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作出懊恼悲伤的神态,然而内心里却还是禁不住掠过丝冷笑——原来自己毕竟还是个轩龙人啊。漠然的双眼恰撞上一双已盯了他许久的鹰眸,其中血丝绽裂如杀气升腾,一柄钢叉倏地向他咽喉刺来——

    右贤王素图手持钢叉,尖利处在那玉颈上刺出了一线血红,嘶声吼道:“南蛮子,你居然在笑?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你到底帮的是哪一边?说!你是不是轩龙的奸细?!”嘴里在问叉下的汉人军师,眸光却扫向大石上倚坐的当国太子。

    受伤不轻,正歪靠在一块山石上闭目养神的孑利闻言睁眼,乌金深处寒光一闪,声音有些中气不足,却威严仍在,断喝一声:“素图,先别忙!”

    素图哼了一声,却不收叉。

    孑利感到所有乌桓人的目光顿时都聚拢到自己脸上,头一次感到自己说话这般虚弱,咳了两声,他吐出口带着血丝的唾沫,方才能发声:“把他带过来。”

    右贤王将钢叉一横,荏弱白影被枪杆扫倒在地。地上人一抬眼,正对上乌桓太子细眯的长眸,眸里的神色再熟悉不过,一字字问道:“说实话:你布所谓‘风后八阵’,究竟是不是为了分散我军兵力?”

    分散兵力?就是不布阵,你纵有百万精兵也没法全铺到那几面城墙上去——城墙就那么大,你难道要用人压垮?看透那欲顺水推舟转移战败之责的败军主将,叶冉直起身体,徐徐挑眉,轻笑:“太子说呢?”

    “那你就是认了?”孑利面色冷峻,似乎是询问,用的却是再肯定不过的语气。

    他不禁笑出了声来。

    四周立刻响起一片金石之声。

    就在这时,乌桓太子手里的宝剑像闪电一样刺向了面前纤细的咽喉,这一击雷霆万钧,立时压制住了那刺耳的冷笑,更压下了属下们越来越高涨的不满情绪。

    右贤王收回了钢叉,重重往地上一插,其余乌桓人的马刀也都随之又退回了鞘里。所有人都凝注着当中的两人,投在那飘摇白衣上的目光像一把把刀子,拟将之千刀万剐。

    随着剑下人颈上血红流淌,孑利感到身上压力顿轻,只是奇怪:那血染白襟的人居然还在笑,平凡的面孔上,一双水眸亮得惊人,更傲得惊人,血色之中绽放如莲华,令他竟突然想到了晨曦中的惊鸿一瞥——难道……?!

    只见叶冉开了口,无声的说出两个字:“西羌。”

    恍如撞上了一柄迎面而来的刀,他的剑被什么格住。

    剑下,叶冉唇角扬得更高,这次却是轻轻的说了出来,刀风瞬时消弭,声如柳梢春风,婉柔,甚至妩媚,低低唤了声:“太子……”

    绕指柔软,绵如柳絮,却让百炼钢进退不能。

    “太子,不要手软!快杀了这奸细!”旁边乌桓众人都只见孑利面露迟疑,手上剑锋与那玉颈上血管仅一层肌肤之隔,却生生顿在半空,不由得疑心是被那软语哀求蛊惑,都纷纷叫嚷提醒。

    却不知孑利心头陡然一跳,长眸一眯,猛然上前一步,剑却未如人愿的上前——只有他知道这一声“太子”并非是在求饶,而是在……盯着面前人,他压低声道:“说!”

    “请太子缓一缓手。”叶冉看着他,眨了眨眼,并不出众的五官,却在这青羽舒卷间突现丝丝魅惑,他笑着,“咱们做个交易,好不好呢?”

    孑利眸心愈加幽深,唯他明白:魅惑人心的哪里只是这眉这眼,更是言语下所藏的玄机!这不止是要挟,更是利诱,是对更长远合作的请求——他当然能读懂那笑声里的弦外之音,可是……乌金眸子紧盯着那波光荡漾的眼底:这个人,是否真的可以相信?

    鲜红已染透半边衣襟,雪衣上映的微笑却依然很宁定,透出种惊心动魄的明丽,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剪水秋瞳望着对面的狭长深眸,笑花绽放,魔音声声入耳:“殿下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真面目吗?”

    声音如风,拂那树摇花影动,所有人都不知自己为何屏了息,看那人一点一点轻轻摘下那层精巧的□□,一点一点露出纤秀下颌,玉石肌肤,似凌空一抹微云的水色薄唇……

    莫名的,就相信:接下来将见的,会是此生所见的最惊艳的图绘。

    然而,却就在所有人都凝息等着那面具揭开的时候,那人骤然停住,如一幕戏剧的嘎然收场,一场风月的陡然收梢——

    一抹凛冽的暗红忽自那唇线蜿蜒滑落,顷刻间割碎了那镜花水月。

    白衣飘零在地,轻如片羽,暗红血线丝丝垂落,珠玉也似血滴,坠入洁白雪地,转瞬就凝结成沉沉乌黑。

    这才反应过来:刹那间,已玉碎山崩!

    这才知原来那人揭开面具是假,趁机服毒自尽是真。刚才还叫嚣声声,此刻眼见这“奸细”当真如愿殒命,乌桓众人却不知为何,竟无一丝想象中的快意,不由都沉默在原地。

    只孑利站起身来,蹲下去静静看了片刻,忽猛然掀开了那人揭到一半的面具——摄魂夺魄皆在预料,却不知还有这般——旁边的人只听到太子隐约一声低语:“原来……你也是……”

    素图终于被众人的目光推上前来,走过来,却见太子飞速将那面具又重新掩好,不由皱眉,问道:“殿下,怎么处置?”

    孑利起身,转眸,挑眉:“扔到雪地里喂狼吧。”

    右贤王迟疑了下,避开了对面乌金目光,答了声:“是。”

    汉人军师的尸首便这样被孑利的亲兵扔到了山中一片幽僻的深谷里。

    待抛尸者的脚步声再不能听见,地上的“尸体”睁开了眼睛,火光人影都已不能见,周围只剩下冷月枯枝,远远的,传来凄厉的野狼嘶嚎,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借着月光辨明了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南方行去。

    也不知跋涉了多远,忽闻身后传来马蹄之声——

    果然是不肯轻放啊!他冷笑出声:好个孑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更还想一石二鸟?!正想着,便听后面传来素图的大喝:“妖孽休走!看本王如何扒了你这层画皮!”原来右贤王并不信他当真自戕,亲自率兵前来赶尽杀绝。

    被追杀的人却未露出丝毫畏惧,回首相望,月光映那雪样容颜,笑意如暗香浮动——

    乌桓人只见林间一抹白影在前穿梭,流泻如风,明明就在唾手可得之处,却就在即将追上之时,突如鬼魅般的凭空消失在几步之外的雪地之上。正惊讶时,忽听脑后风声大作——

    箭矢如暴雨样射向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前头白影上的乌桓骑兵们,紧接着便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猛烈冲杀,马上的人还未来及看清放箭落刀的是谁,便全都见了阎王。须臾之间,最后的乌桓骑兵就这样随着他们最后的贤王一起,不明不白的覆灭在这无名的山谷之内。

    月下幽谷终于又重归了寂静。

    只听轻轻几声马蹄得得,一匹黑驹悠然越过树丛,轻盈的踏入这一地血河。马上的黑衣骑士用染血的剑锋拨了拨地上素图的尸体,确认那曾追随自己数年的往日臂膀已然成了冰冷尸首,削薄唇角扬起抹冷冷微笑:“乌桓人都杀光了?”

    “是的,属下已清点过了,没一个活口。”

    “好。做得漂亮!”他接过手下递过的布巾,擦净剑上的血污。

    “还有,启禀太子:那汉人掉进捕兽的陷阱里了。”

    他霍然扬眉:“你叫我什么?”

    “哦,王爷——呵呵,这么多年,属下都已叫顺了。”

    “改过来,从这一刻起,统统给我改过来。”他淡淡道。

    “是!”属下却都神色一肃,齐齐应声,回声荡在山野里,透出凛凛寒意。

    “什么乌桓,什么孑利,从现在起,都统统给我忘掉!”他像对属下说,又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乌金长眸灿如明星,再不掩一分狠戾癫狂,“只要记得:我们还会回来,踏平他中原四方!”

    “是!”横亘于西羌轩龙之间的幽闭山脉中爆发出一阵裂地的应和。

    黑衣骑士摘下了那镌刻着乌桓苍狼标记的头盔,用力一抛,将那金盔扔进了万丈深渊——从这一刻起,他已再不是什么乌桓太子,而是——西羌……太子?忽然想到了那人的话,他纵声长笑了起来,随即一提缰绳,扬鞭催马:“回西羌!”

    他身后,百骑也学他样将身上残留的乌桓标记扔在了脑后。一彪人马迅即消失在了山林之中,只余下一地尸首和残破兵甲。

    乌桓的突然“中兴”和它的最终覆灭一样,自此,成为了历史上一个难解的谜团。

    而死里逃生的人,此刻终于在陷阱里长出了一口气。确定人声都终于彻底远去之后,他试着略动了动,脚上顿时一阵剧痛传来,不由又长吸了口气——被捕兽夹夹住的右脚,鲜血淋漓之下似乎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一瞬间,所有的伤痛、恐惧、屈辱、艰辛再不能抑制的席卷而来,他痛晕了过去……

    等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了温暖的土炕上,迎面是少女泪光闪闪的关切双眼:“这位公子,真对不住啊,我们家的捕兽夹子弄伤了你的脚。不过,不过没伤到骨头,你……你别担心,会好的……一定会好的……真的对不起……”

    仿佛是自地狱回到人间,明明还是那样的痛,他却不由笑了笑,那样轻松:“没关系。你别哭……”

    少女听了这话,倒当真哭了出来。他却笑得更加大声,笑到连眼泪都迸了出来。惹得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儿又反望着他发愣。

    就这样,他被猎户老李祖孙俩救回了隶属轩龙朝朔方城的一座小镇。那个有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女孩儿名叫小环,怯生生又俏生生的问他姓名。他不知自己为何,望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眸,无端微笑起来,说自己叫“叶宴”。并没有说具体是哪两个字,只听女孩儿脆生生的唤了一遍又一遍“叶宴哥哥”“夜宴哥哥”,胸中一瞬疼痛,又一瞬柔软。

    边塞小镇里,初春的阳光照进小屋里来,光束里,尘埃飘浮。窗边一盆不知什么盆栽,还是冻土,却大约已有种子埋了进去,而被早早摆到了阳光之下,一天天的看久了,连他有时都觉得似乎哪天一觉醒来,便能看见一颗嫩绿的新芽破土而出,迎风飘摆。就像是许多年前的早春,年少不经事的男孩女孩,自学堂内偷偷游荡出户的视线不经意间撞在一处:那些新露晨流,初桐新引,那些阶上碧痕,窗外鲜绿……当时只道是寻常,却原来早已烙印在心上。不思量,自难忘。

    他伸手拿起窗台上那小小的盆栽,仔细端详,道:“该浇水了吧?”

    “嗯。”少女小心翼翼的换下他足踝上的绷带,应了一声,“叶宴哥哥,你也懂养花吗?”

    他转眸,看见少女白生生的手指那样轻柔的触抚着他已生出新肉的伤口,良久,答道:“不懂。”随即便笑了笑,“不过,可以跟小环学啊。”

    豆蔻少女,脸忽然通红。

    凭空里突然觉得:多年前那些失落的温软绿意,又飘浮在身周的空气中。

    那是他一生中最温暖的光阴片段之一,然而之后的岁月里,却又固执的始终不肯回顾。直到数年后的一天,忽然从梦中惊醒——那时,他的言行已然也成为正史野传上的记载,所有的史书上都记录了那一夜他诡异的惊梦,其后破天荒的失声痛哭。所有的史官稗官都为这离奇的大哭所迷惑,对此,解释莫衷一是,然却都一致的并不相信自己笔下记录的那一句传说是出自本人的言语——午夜梦回的人反反复复问着同一个问题:“到底种的是什么呢?”

    虽然没有人相信,以心机谋算著称于世的人平生唯一一次记录在案的失态会为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史官们却也还是如实记载了他们所能得到的所有有关于他的见闻:静王府的后花园,从那一夜后,再未种植过任何花木。一座华美精致的花园,竟自此荒芜下去,一直到主人亦然凋零。后来,当他人终于打开那荒园大门,叶落秋声中,眼前一片苍茫颓败,令人喟叹深重。

    却不知,人心中也曾有片梦田,种桃种李种春风……

    也只有十五岁那年的小环才看见过那人这般澄澈无垢的笑意,隐隐然,似终于能触抚到了那颗扑朔迷离的内心。只见他轻轻弹去了她手里残存的冰片,笑道:“都化了,手凉不凉?”一瞬触碰,竟教人怦然心动,她抬起头来,却又不敢去看他的眼,只觉空气里,有什么,热辣辣的,在涌动。

    院里老猎人的箜篌听来便响得越加激越,引他抬起头来,略略凝眉。

    她却只道方寸里更加百抓挠心七上八下,犹豫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叶宴哥哥……那个……那个段姑娘是谁啊?”

    “段姑娘?”他回转。

    “就是……就是你昏迷的时候,老喊的那个‘段云’‘段云’……她……她应该是个姑娘吧?”

    他良久沉默。

    她偷眼看去,只见那水天一色之中蓦然有流光一闪,又迅即陨落,所有的光亮都在那漆黑的眼底渐渐冷凝成了灰烬。慢慢的,他终于凝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可在她看来,那越来越淡的笑容却似乎越来越温暖。

    只听他边笑边轻轻说道:“那是我的师妹,青梅竹马的师妹,已经嫁给了别人。”

    “她……她怎么没和你在一块呢?”她扬起长睫。

    他依然温柔浅笑:“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和她在一起,是我自己放弃了那最后的一线希望——她跟了我,只能是受罪。而跟了那个人,是我受罪。我只能选后一种,不是吗?我并不怨她,我只恨上天不公,让别人样样都比我强。也许,我也并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不,你很喜欢很喜欢她的!”少女看着他,眼睛眨呀眨的,像天上的星星,“隔壁的张婶说过:只有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才可以这样心疼,这样成全。”

    “是吗?……这是成全?”他闭上了眼睛,“我还以为,是为了让自己能再更恨别人一些……”

    少女不能完全听懂他的话,却拼命摇头:“不是的!那是你喜欢她,想她好!”

    是这样吗?还真是天真啊……他不由轻笑出声,睁眼,看见少女亮盈盈的秋水,却不自觉的放柔了声调:“傻丫头。”说着,伸出手去。

    十五岁的少女望着那即将点上自己鼻尖的莹然如玉的手指,屏住了呼吸,酡红双颊上忽然间便有了花儿盛开的风致。

    却在这时,耳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好像是外头突然下起了一阵急雨,檐下二人不由都向外看去:却哪里有什么雨落?只有那老猎户依然在院中弹拨着他膝上的箜篌,专注的神情,像是从未抬过眼帘。原来是他手中那弦声嘈切如爆豆,声声入耳,竟如金石铿锵。

    人就不由都怔怔然了,直到老猎人停手,乐声停住。老人放下了乐器,还像往常似的对寄居的翩翩公子客客气气的笑笑:“公子脚伤大好了吧?可以走动走动,锻炼锻炼啦——小环,来帮爷爷做饭!”

    小环只得哎了一声,跟着去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停在半空,想了想,不由又笑了笑。也没再到院里走走,便自进了屋,在窗边炕上坐下了,手指抚上脚踝处精心缠绕的绷带,笑意便不觉又跃上了唇角。

    回来取东西的小环一进屋便看见那冰雪样的人物笑得那般沉湎,无端湿了眼眶。

    他一抬头,便见少女立在门前,盈盈一水间,依依相望。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忽然就很想只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他起身:“小……”

    却听见空中传来扑翼之声,两人都不由随之望去,只见一点白羽轻忽而至,落在窗台之上,对窗下土炕上的人“咕咕”“咕咕”叫个不停。

    “这鸽子认得你?”小环方一出口,便莫名觉悔。

    笑容僵了一下,他抓过那鸽子。

    少女的心跟着他动作一揪,却见他将那鸟儿递到了她的面前——“管它呢!杀了正好熬锅汤。”

    她接过来,像接过了那颗上下扑腾的心。红云陡然在脸上炸开,忙转过身去,往厨房跑。

    他就又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唇边的微笑却很静,也很清……

    然而不过片刻,便见小环又回转了来,扁着嘴,对他道:“爷爷说不能吃,这是信鸽,贵重得很,指不定身上带着哪家的要信呢,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享用的,让我哪儿来的还哪儿去。”

    他垂了眸,沉默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老人家说得对。”伸手接过那鸽子,从鸟儿腿上解下根铜管。

    “叶宴哥哥……”她忽然觉得心慌。

    他抬起头来,展颜绽笑:“我来还给人家,你快去帮你爷爷吧。”

    平凡的五官,却似有了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夺目,少女点点头,回了厨下。

    他噙着那最后的笑意,拆开了铜管,薄薄的帛片用密语写满了字迹,几乎要涨不下。看着看着,他忽然无声的长笑起来,肩膀耸动,远远看去,倒像是在痛哭一样……

    终于没能忘得了的,躲无可躲的宿命,他不是叶冉,不是叶宴,而是那漩涡里起伏挣扎的一片飘零叶——所谓静郡王。

    静王之忻终于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走出了房门,走出了小院。自始自终,无一次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