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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八 忧伤以终老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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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鱼未上钩,却已经接了三四次报。若按太子爷以往的脾气,只怕早扔了鱼竿起身责骂,然而今天,他的心情却似格外的好,每次听完了奏报,都只摆摆手让人下去,便又回到溪边,拿起鱼竿。

    这是怎么了?静王心里不免有些纳罕。正思量着,手却被猛的紧握住,他一惊,握住他手的人已连他手带鱼竿一起拉了起来,一条大鱼扑腾着离开水面,这才反应过来一起跟着使力,将那上了钩的鱼儿甩到草地上。

    旁边早有人上来抓住那鱼,放进水桶里,送上来给二人过目,献媚笑道:“恭喜太子、王爷,好大一条呢!”

    “好好好!”太子仍握着宝贝弟弟的手,拊掌大笑,“等会儿咱们就喝鲜鱼汤!”说完又看向他:“想什么呢,傻孩子?鱼儿上钩了都不知道。”

    静王微微一笑,放下鱼竿,却没抽出那手,回答:“之忻是见大哥一趟趟的去处理公事,还以为咱们这来来去去的不定心,会把鱼儿都吓跑呢。”

    “愿者上钩。”太子眨眨眼,丹凤眼眸透出丝不能分辨的神光,“你且等着瞧吧,咱们今儿的收获可不会少。”

    正说着,又见一东宫心腹来报,面上神情较之前几个凝重许多。静王不露痕迹拾起钓竿,实是别过眼去。却没料储君在旁轻哼了一声,道:“就在这里说吧。”

    那人便压低声回道,刚够二人听得清清楚楚:“钦庆宫门紧闭,自昨晚上到现在皇上未曾露过面。”

    “太医呢?进去过吗?”

    “没。”

    “郎溪呢?”

    “在。每次接报都是他亲自出来,殿里只留了一个小太监,其余人都被他支开了。”

    “还看到什么没有?”

    “没有,郎溪每次开门都很谨慎。不过,闻到好大股药味,与之前的似有不同。”

    “还有吗?”

    “没了,殿下。”

    “再探。”太子挥挥手,来人便迅速消失在山林之中。

    “哟呵,看来大内总管也能自己坐堂当大夫了。”太子摸摸浑圆下颌,冷冷一哂。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胸中如有金鼓,噔噔铿响。

    “你说是吧?”

    片刻寂静,竟长如半晌。他猛然意识到人是在询问自己,心中鼓点起落,响成一片,饶是最机变的人此刻也只能先轻轻“嗯”了一声。

    太子似也不意外他的不敢正视,一手覆上他执竿的手,帮他稳住那风雨中轻颤的鱼竿。面前颗颗雨滴落入碧绿水镜,打碎点点浮萍。

    浓云渐深,雨丝渐密,青山绿水都笼罩在一片细雨飞烟之中——这就是梦寐中的如画江山吗?是啊,人闲花落,霭青山空,会临绝顶,果然气象不同。可为什么又会觉得这般寒冷?

    再多衣物也不能温暖的透骨冰凝,直到被身旁那人悄悄揽紧,感到彼此的心跳,一般隆隆。透过衣物传来彼此体温,是鲜活的血肉彼此温存——也只有还活着,才能有这最后的微温吧。静王终于开了口:“大哥今天是故意来此?”

    太子应了一声:“离得远些,撇得干净。”

    那又干嘛非要将我拉扯进来?他听见心里一个声音在低吼,可自己口中发出却只是一声低沉的似叹似笑:“不怕会错过时机?”

    “时机?我需要什么时机?”太子呵呵笑了两声,然后陡然一凛,“我永远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静王蓦然转眸。咫尺相对,漆黑眼底映出承自一脉的相似丹凤眸,湛湛精光流泻在那交汇瞬间,一字字问道:“几时?”

    太子望着他,斜风细雨,一两滴雨珠落于睫上,隐然泛出一丝水光,淡淡回答:“喝完鱼汤再说。”语调十分平静。

    唯他察觉:握住他的大手痉挛了一下,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跟着抽搐了下,深吸了口气,却生平第一次,反握住了那只手。

    水面震荡,一根钓竿落于水面,片刻便随流水漂荡远去,点点涟漪聚而又散。他任身旁那人将紧扣两手置于胸前,心跳轰鸣,彼此都能清晰感受。

    就这样沉默着,也不知光阴流逝太慢还是太快。以至于真有热腾腾鱼汤端至眼前的时候,二人都是一惊而起。

    还是太子先缓过神来,难得自失一笑:“哟呵,这么快就好啦。”

    端汤的心腹内侍忙谄媚堆笑道:“太子爷一吩咐,奴才们就立刻着人去煮了,就是荒村野地的,条件简陋,也不知爷喝不喝得惯。”说着拿包银汤勺舀出一小碗来。刚要舀第二碗,却被太子接过了,亲手舀出一调羹送进静王口里,忙极有眼力劲的停了手,端着汤退到一边。

    “好喝不?”只听太子问道。

    静王双颊微红,点了点头。

    “真的?”太子便就着那调羹又舀了口给自己,喝完了点头,“还行。”

    他却怔看一旁:他这是……?他竟不怕自己身上的毒了?!

    却见太子回眸,轻笑:“发什么愣?再不喝,可就凉了。”见他仍无反应,便又舀了一勺送入檀口。言道:“这些天看了几本医书药典,才知道原先对什么毒啊药啊的了解得实在太少,自己硬生生的耽搁了自己。现在才知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得自己赶早伸出手去够,可不能等着别人恩赐。”边说边又喝了口汤,享受似的眯了眼,“不然,被人一直蒙了那么多年都不知道。”

    他知道他这话不仅是在说他们二人,可为什么还是觉得心往下沉,一口似血似气腥甜在喉间窜升?

    太子却好似全无察觉,慢慢悠悠你一勺我一勺的喝完了鱼汤,忽想起了什么,问下头人:“这汤谁做的?”

    刚才还满面笑容的内侍忽然变了脸色,嗫喏半天方回道:“是……是……殿下息怒,出来匆忙,没带厨子,因此……”

    “少罗嗦!谁做的吧?”

    “是……是在行宫造饭的吴氏。”

    行宫还是没影儿的建筑,说穿了,这吴氏就是为工人做饭的仆妇吧。这等身份,如何能够得上烹制储君膳食?于是,只见太子方略勾唇,旁边已经跪了一圈。却见储君笑笑,道:“把她领上来。”

    众人不知是福是祸,只得将那煮饭妇人带了过来。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粗壮妇人,一到人前,也不管谁是储君,便连忙扑通一声跪了,大呼:“太子千岁千岁千岁!”

    逗得上位者不由都是一笑,东宫一脸随和,笑道:“老人家请起,你烧的鱼汤很是鲜美,我们都十分喜欢呢。”

    众人一听方知是福,忙暗中舒了口气。那吴氏哪里敢起身,只顾伏地磕头谢恩。

    太子便让人扶她起身,又道:“我那里的厨子手艺也比不上你这一碗汤水,不如跟了我回府好不好?”

    却见那吴氏扑通一下又跪了,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民妇不……不成……”

    “怎么?”

    众人见太子微微凝眉,已然又一次大气不敢出。那吴氏倒没注意,只自顾自说道:“回太子爷:民妇在这儿烧火做饭,是因为民妇儿子在这儿修行宫。要是民妇随太子爷去了,民妇儿子就没饭吃啦。”

    “呵呵。”太子笑道,“你不在,本宫自会安排别人来工地上做饭,不会饿着他的。”

    那吴氏却仍是摇头:“民妇知道太子爷乃是天下第一大善人——说实话,要不是太子爷修行宫,民妇儿子,还有民妇全村的老少爷们早在饥荒里饿死了,哪能到了京城,谋到这么份好差事?所以,今儿听说是千岁爷您来了,民妇就一直在这儿候着,想着要是有福分,能给您坐顿好吃的也算替全村报答了您的大恩大德。谁知可巧不巧,真是上天庇佑,让民妇真遂了这个心愿报了恩了。可民妇那点手艺,您尝一回觉着新鲜,再三两趟,兴许就厌了。还是让民妇留在这儿,能时时照顾儿子,偶尔太子爷您来时,侍奉一次,岂不更好?”

    居然洋洋洒洒说了一篇,众人看她边说边将一双脏手在更脏的围裙上蹭来蹭去,想起方才呈上的鱼汤,不由都心里暗自打鼓。

    太子似笑非笑听着,将手里空碗递给从人,也不表态,忽转眸看向静王。

    他在一旁听了半晌,见兄长望来,忽有所悟:“大哥,这口音……是……潞河的?”

    太子还未答话,那不懂天家规矩的妇人便抢先回答:“是是,王爷说得是!民妇全村都是潞河县的。”

    潞河小县,无特产无风光,只一条,京郊之外第一驿——潞河驿便在县中。到了潞河驿,若不歇下,再半天脚程,便直达天子脚下,而若是骑马,则只需两三个时辰。那里是京郊最前一道驿站,也是最后一道防线,隶属京兆皇城司的一千兵卒常驻县城之内。这座小县,去年曾闹过次蝗灾,幸而“蝗使”一掠而过,未扰及其他村县,更未累及京兆。但因是潞河官驿所在,朝廷还是比其他地方多发了些抚恤银两,照例免了赋税。不过,他知道这些银两照例实际能发到灾民手中的只是个零头,不然,也不会有一村百姓将背井离乡作苦役当做天大恩情。

    这边太子终于施施然开了口,在他耳边轻轻解释:“那些个东西,跟我要了这个数。”伸手比划一下,又比划一下,“结果,给了我这个数。本宫一思量,剩下那点儿分给百姓熬点薄粥都不够。我也懒得跟那些老东西计较,这儿不正好开了工程,便把人都拉过来了,权当抵徭役,又能挣两个工钱。”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浅淡一笑,目光清冽,“大哥这是水晶心肝菩萨心肠。”

    太子却摇了摇头,眸心一沉,竟流泻出些许深湛黯然:“无奈而已。和这帮脓包蠹虫打了这许多年交道,还有什么心肝?只剩一肚子花花肠子咯。”

    他当然更加明白:潞河兵卒多出自当地,选兵之初便有以乡兵守乡土之意,以保证这京兆第一岗的坚固。他更知道:这大半天来一封又一封的密报,报的乃是那“靖难军”的动向,依这报告的频繁,还有那些沿途城池守卫者的“脓包”程度——这可是太子殿下自己说的——越近京兆的省份府郡的官职越能沐浴到天子圣光,鬻出的价钱自然越高,能成功上任者哪一位会没有通天手段?于是便是掐指算算也能算到:不过数日之间,那人的前锋便将直抵这弹丸小驿。

    将一村灾民安置于此,这究竟是菩萨心肠还是鬼蜮伎俩?不管怎样,却还是不得不赞一声储君深谋远虑,竟在那么早的时间,便想到了布下这一招暗棋——有什么能比家人为质更能让守军拼命?不过布局的当时,他可曾想到这第一道防线将用来对付的是他最意想不到、早被排除出局的那一位“兄弟”?真是世事难料,再怎样高明筹谋,最终可又是否能敌得过那冥冥天意?

    正沉吟时,只觉身旁一动,他抬眼,见东宫太子站起了身来,华盖之下,只一袭寻常浅紫便服。烟雨之中,他抬眸远眺,一旁的人虽看不清他眼底神色,却仿佛能见千峰万壑于那凤眸中铺展,只听他对着翠林清溪缓缓说道:“谁不爱沧浪之水清兮?可是水至清则无鱼;谁不爱出淤泥而不染?可是为何又忍不住攀折难得那几朵清莲?谁人不厌钩心斗角,谁人不恨亲离众叛?可谁又逃得掉避得开?谁能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就能挣个太平天下盛世乾坤?!古往今来就没有不沾血的河清海晏!”

    虽是问句连连,他的声音却竟仍能沉而淡,仿佛叙说的不过的寻常感言。说着说着,他转过脸来,面上温煦如常,只清清楚楚,有星光点点在凤眸里熠熠闪烁:“你道有几个‘仁君’‘明君’不是从血海尸山里过来的?前头凤朝,最英明神武的圣祖还不是弑父弑师?而咱们轩龙朝,那更是——高祖是怎么开的国?是谋杀旧主;还有景帝,个个将他吹捧得有如天人,可又有谁能昭告天下他生死下落?为何最多的传说是:什么禅位让贤?他其实是被唯一的嫡亲胞弟太宗皇帝幽禁至死!还有,就是咱们的父皇,他又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得了这天下?!可又有谁不称颂他们圣明他们贤德,他们是古往今来一等一的好皇帝!”

    他静静凝注,直到说话的人手抚上他颊,轻柔擦去面上水滴,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忘了控制情绪,放任点滴水珠滑脱眶间。他哪里会不知道对方这时候的这一番言语是何用意,只是惊奇——他也要壮胆?他居然会觉得他正做的乃是逆天违地之事?他也需诉辩?他居然内心深处也觉得那事是人神共愤?还是他终究也赶不走驱不散那一丝丝……不忍?他只知道,自己竟又一次伸出了手去,反握住那只贴在他颊上的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那一刻说了句什么——

    “大哥,既托生在帝王家,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得好!倒是本宫矫情了。”太子哈哈大笑,笑声歇时,眸中水光已然尽散,只余了点点星火。

    他望着望着,也跟着笑了。

    二人此番言语动作早将侍候在旁的人弄得目瞪口呆,心里都道:若有只言片语传出,便是储君,也难逃天下口舌责难。便都作鼻观口、口观心的呆若木鸡之状。却忽听太子又蹦出一句:“杀了。”

    一时竟无一人反应过来。

    又听静王一声:“大哥……”似是惊呼。

    这才激灵一下,都缓过神来,只见太子眉沉目敛,轻轻扫过众人面庞,却独不落于那一人身上。他的心腹们却个个觉刀光拂面,这才终于听懂了他的命令——

    吴氏被带了下去,临去时还磕头谢恩。

    太子转眸看向别转过眼去的静王:“怎么?不忍心?”

    他摇头,却仍不肯回转。

    太子便冷笑了声:“一个乡下村妇第一次觐见,居然能长篇大论,将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还有,咱俩都穿的是便服,她怎么就知道我是东宫你是静王?”

    闻言,他低低一笑:“大哥英明,的确像个奸细。”却仍不回转。

    他心下不由有些烦躁,终于忍不住强扳过他脸庞,却不由一愣:“……之忻?”

    水眸里竟波光闪动莹然欲坠,他看着他,一字字道:“既是这般防备,大哥方才又怎还敢喝她熬的鱼汤?”便有银勺银针,又怎防得住奇毒异蛊?

    东宫怔住。

    你刚在用我试毒,是也不是?果然是已博览药典,知道便是我已毒根深重,若再遇□□,也还是会有中毒反应,只不致死。既能防毒,又能试我,果然是太子爷精于算计,好不划算!他盯着他,纵水雾弥漫,咫尺容颜也已如远隔天涯般不能看清。

    太子愣怔良久,终于一把将他拥在怀里,幽香满鼻,那纤瘦肩膀在他身前微微耸动,没想到竟会这样哭倒在他怀里。忍不住伸出手轻拍那脊背,又半晌,终于开口道:“不哭了,之忻,大哥这次错了,给你赔不是还不成……”满口道歉之言,竟是第一次与人说,倒没觉什么不顺。只奇怪,说话间明明是抱了满怀,却忽然有一瞬错觉:有什么宝贝永久失去——可又怎么可能呢?在即将执掌天下的这双手里?

    却不知怀中那人泪水早已凝结,唇角勾起一丝冰凉笑意:我怎会因你而落泪?我哭,只因我恨,恨方才竟真的会那么不想你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