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小说网 > 雒阳赋 > 第103章 第九十八章。君心莫探

第103章 第九十八章。君心莫探

推荐阅读:弃宇宙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

一秒记住【武林小说网 www.50xs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行至邓府侧门外,一袭黑衣缓缓顿了脚步,身侧的郑众为之解开风帽系带。他缓缓地抬起头,望着夜色朦胧,云烟缥缈于苍穹。

    "公子?"郑众蓦然间轻轻唤道,"可是要叩门?"

    刘肇回过头来,蓦然间望着郑众,说到:"朕七年前,是什么模样?"

    郑众知道他今天刚刚得知一些当年窦小郡主受伤的内情,不免总是会思起旧事,斟酌着用语,用手比着,用颇为欢快轻松的语气说道:"陛下那个时候呀,约莫是这么高。眉眼和现在也差不多,就是轮廓还是稚气些。"

    "唔。"他沉声说,淡淡的撇了他一眼,"公子。"

    "哟,奴才这记性是越来越不管用了,那么公子,现在是要叩门吗?"郑众躬身行一礼请罪,复而问道。

    他沉默了一会。

    郑众叹息一般地唤了声:"公子,早该了了的事,放下不好吗?"

    忽而凉风顿起,拂起衣袖。

    谁曾笑靥如花,许诺过此生不弃。

    "朕只是觉得,许是天冷了吧。"他缓缓地说道。

    作为一个君王,在前朝形成的弊端重重的朝堂中如临深渊地一步一步走着,权倾之势,纷争之乱,一次次此消彼长瞬息万变的朝堂势力争夺,他半分喘息不得。

    如是,他已经走过了近二十二年。

    借权压权,以兵克兵。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忠良,幼君即位,从来都是骑虎难下之势。

    "陛下。"郑众这一次并非口误,而是实实在在地喊了这一声陛下,说,"陛下觉冷,那必是缘于心中有暖。陛下,执着于已失,不如得幸于曾有。那是个温暖至极的孩子,陛下将她放在心中,可不是心暖吗?心暖了,自然觉得周遭冷了。但是人啊,只要这心暖着,便也是不怕冷的。"

    "这么多年来,朕其实一直都在想一些事情。时间愈是久远,却好似愈加明朗。当年的她,究竟是希望朕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话音刚落,他又自嘲地笑了一声,"朕曾说过,若她留在雒阳,便给她想要的一切。"

    啪嗒——

    冰凉的一滴雨水,落在他发顶。

    "其实当年,她入雒阳,原本就是为了成为朕未来的妻子。"

    淅沥沥地,竟下起了小雨。

    雒阳城里最诡谲的一场算计,为他带来了她,但同时,令他失去了她。

    "公子,时间再拖的话,只怕今夜来不及赶回皇后娘娘宫中入寝了……"郑众思忖了一会儿,说道,"还是差人去皇后娘娘宫中禀报一声,今日宿在邓贵人处了?"

    刘肇垂眸,望着眼前门环上雕着的邓字,蓦然说道:"唯独阴家……邓骘可以忍受所有人在七年前那场叛乱中获益,唯独阴家,不可以。"

    因为七年前,在雒阳城百里外的青凌峰,是阴家。

    将她……

    阴蛰的眸子蓦然一抬。

    但是,七年前他不能够放任邓骘那样冲动地去扰乱阴家的兵马,今时今日,他该来好好提点一下邓骘。

    得到他眼神示意后,郑众上前抬手叩门。

    -

    "五侯爷。"邓骘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指尖摩挲着杯沿,蓦然间轻笑道:"邓某记性不好,但家父惨死在窦南筝手上一事,倒还是忘不了的。侯爷倒是说说,如今她遭难,为何我却要出手相帮?"

    "邓将军。旧时恩怨,我们无从开解。但是,邓将军对目前朝堂的局势并不是一无所知,你当真要看着耿家,再吞下窦副将手中的兵权吗?"窦瑰目光直直地盯着邓骘,"耿家背后是谁,阴家背后又是谁。我知道,你并不想要阴家一直坐在皇后娘娘这个位置上,那么,你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

    "当年又不是我让阴氏当上皇后的!"邓骘拔高声音猛地豁然而起,然后,又低沉地说,"同样,如今也不是我不想,就可以阻止阴家和耿家,进一步擅权。"

    "你这话,是在责怪陛下?"窦瑰蹙眉。

    "我并没有责怪任何人。"邓骘长呼吸一口气,定下心绪来,说,"只是这件事情,我实在无能为力。上一番我夺了你的残权,已然成为清河王殿下的眼中钉,若我再有什么动作,岂不是要整个邓家陷入危境中。"

    邓骘回过头,望着窦瑰:"还是说,你还有什么欲求?你还抱有什么希望?放权吧,窦瑰,这样,你和窦南筝还能有一线生机。倘若不危及邓家,适当程度,我会护住你们二人性命,别的,你也不用多说。"

    "邓骘,我今夜来此,也不是来求你的。而是来同你交易。"窦瑰负手而立,望着邓骘,"当年阴氏那一招釜底抽薪多么狠辣,逼死我原该成为皇后的侄女,自己却趁势鸠占鹊巢……邓骘,如果,你还希望自己的亲妹妹能够代替阴家坐上皇后的宝座,那么……"

    "窦侯爷。"邓骘轻笑一声,望着他,"阴家固然其心可诛,可你别忘了,任何人,如果不得陛下亲颁圣旨,都是无法戴上后冠的。"

    当年,他亲眼看着窦归荑被阴家的逼上绝路。

    这一点,刘肇明明知道!

    但是,就在她死后半年不到,他却偏偏立了阴家的女儿当皇后。

    当今的陛下。那个从邓骘开始接近她,一寸寸朝她走近之时,清晰地见证是如何被窦归荑倾尽所有去守护的那个人,从未对她有过半份真心。

    否则,皇后绝对不能够是阴家的人!

    如果说,邓绥是他原本黑暗道途中唯一的指路星辰,让他知道自己行走的方向。那么,窦归荑就是他冰封尘世里独有的炽热火光,让他知道,自己为何要活下去。

    所有心思肮脏的人,都休要妄图熄灭他怀中这盏温暖火光。

    外面些许喧嚣声,邓骘回过头去,却看到一袭深墨披风身影缓缓走了进来,府中一干众人却是想拦又有些不敢拦的模样。

    管事从侧面小跑过来,看了一眼来人,为难地凑到邓骘身边小声说:"好像是,好像是内宫里来的,但是,却又不肯明说究竟是哪个宫里来的。小人想兴许是贵人在宫里……"

    邓骘细细看着帽檐下只露出小半个下巴的脸,若有所觉,猛然说道:"全都给我退出去。"

    待到人退尽,空空的厅堂内,竟然显得过分空荡。

    来人将帽缓缓褪下。

    邓骘脸色一变,顿了一下,和窦瑰一同俯身行礼。

    "陛下万安。"

    再起身时,神色依旧稳重,但是眼底却多了几分冰针一半细碎的光。

    刘肇将他眼底的异色尽收,心中一片了然。

    "窦侯爷。"刘肇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看来,你并没能说服邓将军,看来若是论口才犀利,还是窦副将更甚一筹吗。只可惜,窦副将如今却来不了了。"

    如今耿家的实际兵马仍然是疑云密布之态。邓骘知道,陛下和清河王之间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和睦。素来与世无争的清河王殿下,早已成为陛下忌惮的对象。而与清河王关系颇深的耿家,陛下自然不会愿意,再为其添置兵马。

    这些,邓骘都不难明白。

    陛下看来,想要他能够阻止这些。邓骘心中冷笑一声,此事百害无一益,邓家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刘肇静静地望着邓骘。

    "当年墙头草一般的阴家,却是七年前那一次平反事件中最大的获益人。邓将军,朕知道,这些年来你心中颇为不满。"刘肇缓缓地走到他面前,嘴边的笑意沉静结冰的湖面。

    "陛下,无论如何,臣下都不会插手这件事的。"邓骘淡淡地说道,"为君事,将者,自是事边疆。帝都内的纷扰,臣下并不愿多做干预。"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词。

    "将军大人会错意了。朕并没有要你对耿家做什么。"刘肇眼神示意身后的郑众,郑众将怀中的古檀镶玉的令牌高高奉过头顶给邓骘。

    那是,可随时进出内宫的最高限制通行令牌。

    "朕只是觉得,邓贵人淑良宽和,温婉娴静,似乎比阴家,更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邓骘眼皮一跳。

    陛下的意思是,不是要他对耿家下手,而是要他对阴家下手。

    几乎是霎那间,邓骘便明白过了陛下的暗示。陛下依旧是想要阻止耿家夺取兵权,但是,他想要围魏救赵,借着邓家这一把刀,先砍去阴家这一片枝桠。

    阴家是在清河王殿下的力保下当上皇后,阴家一旦垮台,就算耿家得到了窦家残存的兵力,也只是得不偿失。

    "你的祖父,那可是打汉朝的开国元勋,邓卿身上继承的骨血,都是骁勇忠良的。朕也希望,可以给邓家旁人所不能及的,最为光耀的地位。"

    这一句话的意思,是要邓绥……成为皇后?

    陛下在许诺。假如他有这个能力扳倒阴家,就可以让邓绥坐上如今阴慎柔的位置?!

    如果邓绥成为了皇后,那他邓骘可就成了嫡亲的国舅大人!邓家,就可以代替阴家,成为大汉朝皇族之外,最为尊贵的氏族!

    虽说明白,自己正在被刘肇所利用。

    但是,这个诱饵,实在是令邓骘不得不惊诧!无论是让阴家万劫不复,还是让邓绥成为皇后,都是他这七年来一直渴望的。

    陛下明目张胆地在砍清河王的臂膀,却是借邓骘之手。

    邓骘明白,不仅仅是眼前短暂的利益。这同样意味着倘若此举成功,邓家从今以后是要与清河王势不两立了。

    陛下话说得浅,不过是暗示他对阴家使一些绊子,但此举背后的寓意之深,是以国戚的地位相诱,要将他逼迫到明目张胆地去抗衡清河王殿下的境地中去。

    观察着邓骘的神色,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衡量,刘肇垂眸,眼底暗光流转。

    "臣下,早已在陛下的算计之中了,是不是?"邓骘几分讽笑,"臣下与阴家水火不容之

    势,一直以来,都是你铲除阴家而预留的暗线是不是?"

    是因为这个,七年前,刘肇立阴家为后的同时,却也不顾一切地保住了邓家,还迎了邓绥入宫。

    "邓卿,你对阴家早起芥蒂,如何算得上算计,不过是志同而道合罢了。"

    邓骘望着刘肇。

    望着他安如泰山的笑意,心中升起了无尽的寒意。

    七年前,他没能完全看透这个人。同样,七年后,他依旧看不透他。

    刘肇。

    三岁为太子,八岁立君王。

    那般好整以暇的眸光,那般温润如玉的笑意。亲政多年以来,宽和为政,勤政为民,几乎是无可挑剔的君王风范,但同时,暗地里的雷霆手段,城府阴诡,也丝毫不逊色奸佞之辈。

    一个人,怎么可以完善地兼备圣明与昏庸两种君王才拥有的特质?

    但是。不知该说邓骘行事风格太过鲜明,还是眼前这位年轻的君王,察人眼光过分精准犀利。

    邓骘此刻,竟是有种进退两难的窘迫感。

    "邓卿,你可是想好了?"刘肇不急不缓地坐上大堂正位案,伸出食指,触过桌案瓷雕矮缸上漂浮的幽莲,浅黄色的花瓣色泽均匀,香气旖旎,倒是令人陶醉。

    莲花下波纹涟涟,惊动了水中幼小的金鲤。

    雨声渐大,深夜里,一时间雨落声仓皇刺耳。

    邓骘若有所觉地望着倾盆的大雨,心中猛然一揪。

    -

    大堂三十丈外苑内。

    屋檐上的水滴愈滴愈快,啪嗒砸在朱红的窗阁上,扶桑听着冰凉的雨声,在床榻上隔着帘帐背靠着墙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来。

    疼。

    雨势渐渐大。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但逢天雨,腿上旧疾就要再犯,这么多年来,无可医治。

    额头上的汗细细密密地渗出来。

    大雨。好生讨厌,这样的大雨。雨势越是猛烈,越是深入骨髓的痛楚,令她死去活来。

    手上握着一支木色长笛,指节泛白,用力到微微颤抖的地步。她想握着的其实是那一支长年随身的玉笛,只是,不知是不是被刚刚那一屋的大火给焚尽了。

    待到雨停了,还得去寻寻看。

    身侧的烟罗静静伫立在一旁,分毫不动,饶是如此深夜,也似是半分没有困倦的模样。

    "唔……"她颤抖着,呼吸声变得有些凌乱,唇边溢出几不可闻的呜咽。

    这样不行,必须做一些什么。不然,这又将是一个漫无边际的长夜。

    这样蜷缩着,从雨落坐到雨停,分分秒秒地煎熬着。有时候,是一两个时辰,有时候,是整宿,有时候,甚至一两日。

    有镇痛的汤药,但是那汤药过寒伤身,邓骘从不让她多吃。只是有时疼得紧要了,才给她喂上小半盅,让她沉沉睡上两个时辰。

    这样想来,除去出征的日子。雨天里,邓骘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府里的。

    就算有时雨初下时不在,不足半盏茶时间,他就会回来。

    他总是喜欢在她疼的时候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让她生气,同她争辩着。而或者,就说是想要听听曲子,就在她房间看着兵书,听着她吹笛。

    扶桑望着手中的笛子,蓦然间觉得,就是邓骘来同她吵吵架也是好的,让她不让每一分精力都用在感受这噬骨的疼痛中。

    她拿起笛子,放在唇下,起了个调,又断了。她深吸一口气,控制着气息,徐徐地吹了起来。

    一滴汗,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细碎的鬓发紧紧贴着她脸上的肌肤,她缓缓闭上眼。

    -

    触摸着黄莲的手指猛然一顿,原本好整以暇的姿态,猛然凝神肃穆。

    顿了片刻,刘肇眸光瞬间一抬,豁然而起。

    郑众想说什么,被他抬手遏制。他的眼眸缓缓睁大。

    "你可听见什么?"他声音低低的,蓦然间,抬眸望向邓府的高墙,那眼神,几乎要将之看穿。

    郑众细细地听,却不觉得有什么。

    淅沥的雨声里,隐约夹杂着那抑扬缓急,徜徉之态的。

    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