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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自牧归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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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雒阳城。

    正是倒春寒的时分,枝上霜白,戗风鼓鼓。清河王殿下一身自在的湛蓝外衫,一身清凉地踏进陈旧门槛。却难想在这金雕玉砌的雒阳宫城之内,还有这般一处空荡旧色。

    刺骨的风吹开他鞋履前枯败的落叶。

    踏进合欢殿的那一刻,他便看到了殿墙右侧那两颗相邻而生的桃树。只是如今,不过是枯枝一片。

    犹然记得入春时刻,女孩桃树下吹笛,引来鸟雀旋于头顶的模样。

    不过是,记忆扰人罢了。

    当年,母妃受尽多少冷落,终有一朝入了这合欢殿。却不想,这才是梦魇之始。

    呆了片刻,刘庆折下半尺桃花枯枝藏于袖中,转身踏出殿外。

    却未料到,看到长巷一端,郑众的身形一拐消失。他思忖片刻,抬步跟了上去。走至长巷尽头一拐,却看到数丈开外,刘肇在小湖边静坐着,郑众在一旁为照看着樽酒仔细温着。

    刘肇喝了一小口酒,头也未抬:“这年关方过不久,皇兄也不担心旧景伤情。合欢殿早已不是十数年前的模样,又何必一看再看。”

    刘庆却只是将袖中的枯枝,握得更紧。

    刘肇放下银杯,拿起一旁的暖炉,郑众赶忙为他披上玄色长裘。他走下几步石阶,走至刘庆面前。

    “皇兄同我,同承父皇骨血。”刘肇嘴角扬起温良的笑意,“自幼便得相识,感情那样好,怎的不知何时起,皇兄对朕,竟无一言可说了。”

    刘庆朝着他,行了规矩的一礼:“陛下万安。”

    刘肇却未立下命他起身。

    “这一年前的桃花清,自然是比不上当年宋贵人三年亲酿的雨沥香,却不知皇兄,可愿陪朕喝喝这新酒。”

    刘庆俯身更下:“臣领命。”

    桃花所酿的酒一入口,刘庆心中,却似是琴弦乱拨,发出了令人难忍的音律。

    “春雨渐暖,桃色愈浓。雨沥香之名,当真风雅。当年的宋娘娘,也是个妙人。”刘肇眼神示意郑众,再为刘庆倒上一杯酒。

    酒杯里的清冷的酒水,映着刘庆同样清冷的眸。

    “春深雨落花不见,唯香未泯叶长青。这才是臣下母妃当年,赋名之意。”刘庆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猛地站起身来,“臣下府中还有琐事,就此……”

    “清河王殿下。”

    叮。

    刘肇不轻不重地放下银杯,继而转过头来正视着他的背影:“朕以为,旧事已过,执念过深便是业障。令殿下如此难以释怀的所失之物,已是永远无法寻回。执着于再也无法弥补的东西,只会自苦。”

    刘庆先是站定了半刻。尔后,竟是浅浅一笑。

    他半回过头:“于陛下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

    刘肇沉默着,抿了一口酒。

    “在臣下问出刚刚那个问题时,陛下脑中所闪过的所有东西,全部都失去的话。”刘庆嘴角的笑意风淡云轻,“大概陛下便能明白,何谓业障,何谓自苦。”

    “臣下对陛下并未有过多遗憾。”刘庆笑意依旧清浅,“臣下只是想要,拿回本就是臣下的东西。陛下儿时待臣下的情分,臣下,也并非全然记不明白。”

    一杯温酒下喉咙,辛香,微苦,酒落了肚,才有些回甘。

    “朕待你好,不过是因为皇兄待朕好。”刘肇指腹摩挲着杯沿,“皇兄待朕好,不过是怕,被窦太后看穿皇兄胸膛内阴暗仇怨的心肠,而作戏罢了。何来什么情分。”

    刘庆的眸光渐渐变得诡谲。

    “陪朕喝一杯酒也不愿,皇兄早已不再将朕,看做亲兄弟了。”刘肇缓缓站起身来,“但是今日,朕偏还是想趁着着醉意,同皇兄说一说胡话。”

    摆了摆手,让郑众退到了七八丈开外。

    刘肇往前走了七八步。

    “这天下,肇儿是绝对不会交给庆皇兄的。”

    他口中的“庆皇兄”三字,倒是让刘庆有着一瞬的分神。十几年过去了,幼时不成体统奶声奶气的叫唤,却还恍如昨日。

    但这一句话里,半醺半醒,似笑非笑的语气,却哪有半分像彼时的他。

    “就如同朕之前的劝说,皇兄并未有半字听进耳去。皇兄这一身戾气过盛,如何坐得好这皇位。”刘肇笑意依旧温润如玉,“朕虽得先太后窦氏垂爱抚养,坐上了这位子,可日日夜夜都觉心口沉闷,思索着许许多多事。这思来想去,便是这样多年过去了。皇兄可知,朕在想什么?”

    刘庆未作答。

    “朕为何,朕欲何,朕之所欲,何以而得。”刘肇声音依旧轻缓,“便是这样三问。”

    “想了许多年,好似才想出些正经来。着实也算不得有悟性。”刘肇又往旁处走了两步,向着湖边,负手而立,“但我瞧着皇兄,却是什么也未想清楚。这头两问,便生生卡了皇兄这样多年。”

    “你这一副故作清高的模样,究竟想说什么?”刘庆眉头紧紧皱起。

    “皇兄如今所求,当真是皇兄真正所欲之物吗?”

    几步外亭子内的酒过热,溢出些许,浇在炭上滋滋作响。郑众却始终在远处弓着身低着头,未靠近分毫。

    “哼。”刘庆眉头紧锁。

    这一声嗤笑,便也算的上应答了。

    刘肇微微侧过脸,斜睨着刘庆:“那么朕问你,何谓权。”

    “下下者以为牟利脱贫,中下者以为功成名就,中上者以为独善其身。”凛冽的寒风,吹拂起刘肇鬓角的发丝,一如湖边的垂柳枯枝,他静默地乜了刘庆一眼,眼神莫名哀凉,“但所谓的独善其身,其实便也就自保二字,不愿失去,不愿伤害。这般心境日久渐深,想要避开所有失去,害怕受到半点伤害,那便成了作茧自缚。”

    “但这一切,却又都是权衍生出的心态。是手中的权令他们将得到拥有看做常态,才觉得失去是那般不可接受,将安稳的荣华想得理所应当,才生怕人夺了去。皇兄,你口口声声说原本便是你的,那亦不过是你的以为罢了。你勿要看作,那是老天的以为。”

    “这茧困顿你太久,但当局者迷。皇兄实在想不明白,朕也是没有其他法子。”那酒溢出得过多,将地下的炭火浇得愈加艳烈,刘肇不由得侧目。

    “但连这一点也想不通透,竟也能作茧自缚成这般——”

    刘肇缓缓抬眸,眼光如深潭一般幽暗。

    对上刘庆寒冷如铁的眼。

    “朕如何能将皇位,如何能生生交付到这样人手中。”

    蓦然吹来一阵刺骨的寒风,本平静无澜的湖面,刹那水纹顿起。

    -

    -

    雒阳城。

    日光明媚下,女孩一袭鹅黄色细麻外衣,内里淡青色锦缎,坐于木轮椅之上,身后的婢女推着她停在湖边。

    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身后婢女回头望去,竟见陛下一人踱着步子而来,一礼未行完便被手势打住。

    刘肇在一丈外止住脚步。

    金色的暖阳如同在她发上镀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无比耀眼而温暖。他如墨一般的眼,此时此刻,仿佛从无尽的漆黑深沉里透出了熹微的光芒。

    上元街中,她的笑如灯盏将黑暗划出一线亮光。雨巷烟雨,她将他紧紧拥住,告诉他,这一生,她都不会让他一人孑立。

    生来离母,在窦太后的把控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幼小的刘肇。母非母,兄非兄,一生在皇权的重压下负重前行,生死淡然,宠辱不惊。这样的山河万里,这样的马嘶刀鸣。这样的皇权争斗,这样的帝都雒阳。

    多少性命朝不保夕,多少荣耀分崩离析。

    是谁,跌跌撞撞,捧着一颗真心走到他面前。

    她微微侧头,余光已是看到了他。

    刘肇的眼眶微微发红。

    ——我与你相遇可能是偶然,但是,我会这样地喜欢你,绝不是偶然。我窦归荑第一眼就确定的事情,无论世事沧桑,不会有任何改变。

    刘肇走至她身侧,一膝半屈,与她平视:“可还有何处疼?”

    她终是默然。

    他起身,支会走了婢女,自行握上她木轮椅的后端,却才推动了寸许,她便两只手握住了木轮。

    刘肇一愣。

    “你杀了我吧。”她的声音,略沙哑,气力微弱。

    她头稍稍一偏头:“就像你一贯以来做的,我的叔父,姑母,甚至是,我的父亲。让我和他们,死在同一双手里。”

    “我知道你还有不忍。我亦知道,你大抵是觉得,欠我多了。”她放开了抓住木轮的手,手心里被勒出了些许擦痕,“放下你的慈悲心,一个君王,并不需要这种东西。”

    他走至她身前,抓着她的手,用自己内里柔软的衣袖,仔细轻柔地擦拭着她的手心。

    “你不杀我,只要我有机会,便会杀了你。”归荑面无表情,俯瞰着望着眼前低垂的容颜,“你也许是一个好君王,但你,再也不是我的表皇兄。”

    多少年前,女孩一夕得入雒阳。她以为她来到了这世间最好,最好的地方。

    上元时分,女孩相逢翩翩公子。她以为她遇见了这世间最好,最好的少年郎。

    她倾尽了她的一切。

    她付出了她的所有。

    君王,终究成了真正的君王。但女孩,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女孩。

    她曾忘得干净,还了自己一段清静的世俗。她生命中,最不可承受的一段记忆。足以毁掉她所有活下去的意义,足以耗尽她余生所有的希冀。

    “刘肇……”

    她终归,想起了这个人。

    “当初死的那个,为什么,不是你呢?”

    初春融雪的日光,带着深冬的寒意,刺进他的每一寸皮肤。

    生而为人,如何不有执念。他一眼看穿别人执念里的愚昧,却始终走不出,初相遇刹那的对视,女孩为他织就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