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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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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辎回京,尚未上任便被圣上从大理寺右寺丞提拔为大理寺左少卿,按制为正四品,他上头的大理寺正卿一直抱病在家,右少卿又居于其下,管不得他,唐辎回京为官不仅未被降级——毕竟照着旧例,京官外放品级要往上升一升,若是外官入京,能否保住原有的品级都是两说——还连升两级,从正五品的地方知府一跃成为正四品的大理寺首脑……

    呵呵……唐辎这运道,有说他走运的,也有准备看他笑话的。

    朱家既然敢告皇家贵女,哪里又是没有凭仗的?

    朱家是京都老牌世家,历经数朝,潮起潮落,门生、故旧、姻亲遍及天下,就连和皇家联姻也不是头一回,只是本朝太\祖马上得天下,又颇为长寿,门阀世家被太\祖打压了几十年,直到先皇朱帝之时,朱帝行事荒诞,不问朝政,世家们才稍稍缓了口气,后来今上登基,因曾借助于门阀世家,对世家虽有打压,却比太\祖时和缓得多,也因此才有了圣上将安义公主下嫁朱家的事,毕竟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只要朱家不造反,圣上总不能随随便便就让女儿做寡妇吧?

    没想到圣上没舍得做的事,安义公主这么干脆就把驸马给杀了。

    朱家不疯才怪,尤其这朱诚还是独子,与公主成亲几年了,却连个儿女都没留下,朱家本家嫡支算是断了香火。

    临近年关,宫里突然下了旨意,圣上念及父女之情,宣召安义公主入宫,这旨意……其意昭昭——且不说安义公主热孝在身,如今还在大理寺和宗人府与朱家打官司呢,也就皇家这最没规矩的讲规矩人家才办得出这样公然包庇的事。

    今年因为这桩公主弑夫的案子,衙门虽封了印,唐辎却还是天天往大理寺跑,直到年三十的前一天大理寺上上下下都放了假,锁了大门,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骑马回家。

    如今他升了正四品堂官,有资格在大年初一的大朝贺上站的靠前些了,想当初他在翰林院,每逢大朝贺都要在露天地里站着,有一年还赶上下雪,雪虽不大,风却刮得厉害,抽在脸上就跟刀子片肉似的,那滋味儿……

    不过,端看唐辎此时的面容,却不像是才提拔上来的,倒像是已经做了许久的官,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才一进府,门房上的管事就殷勤地接过唐辎手里的缰绳,“大老爷回来了!”

    除了几个正在扫雪的仆役,别的人也想上前,却被管事一挥袖子,“退下,退下!”弓着身子为唐辎引路,“刚才侯爷那边儿传过话来,让您一回来就去明德堂。”

    唐辎脚步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最多也就半柱香的工夫,”那管事看了看唐辎的脸色,小声道,“侯爷也是才刚从宫里领了赏赐回来。”

    唐辎瞥了他一眼,腊月二十九领赏?便是要赏,也该是小年时宫中颁赐,或是后天一早的大朝贺之后再行赏赐……想想自己这些天所忙的事,唐辎心里有了数,点点头,瞥了那管事一眼,“嗯,你好好办差。”

    从明德堂出来,唐辎的小厮小心的看了看他,敏锐的察觉出自家老爷的心情不太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老爷,老爷。”

    唐辎从自己的沉思中惊醒过来,听见小厮的提醒,向前望去,二老爷唐轸带着暖耳,身上披着貂裘,正施施然走过来。

    迎面对上,两人拱了拱手,见了礼,唐轸紧了紧衣领,道,“大哥才回来?”又道,“忙朱家的案子?大哥还真是辛苦,前儿我和朱家三房的两个兄弟吃饭还说起这事,朱驸马死的太冤了,一杯毒酒下去,人就没了,啧啧啧——”

    唐辎看着这个弟弟,并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会他的试探,淡淡道,“二弟怎么过来了?”

    说话间,天上又零零星星的飘起了雪花。

    唐轸轻轻一笑,“祖母等父亲等的急了,问怎么还不回来,我便自告奋勇来了。父亲在忙?”

    唐辎道,“正看书呢,你动静轻些。我先回去了,今儿好大的雪,衣裳都湿了。”和轻裘重锦的唐轸完全不同,他的官服外面只披了条哆罗呢斗篷。

    “哎?大哥穿的也太少了,嫂子怎么不为大哥准备裘衣?来,先穿我这件,我不怕冷。”说着,慢吞吞的就要去解领结。

    唐辎忙按住了他的手,“二弟不用客气,你这裘衣是父亲所赐,我怎好夺人所爱?”

    唐轸得意的弯弯嘴角,“大哥说的是,这未免对父亲不恭敬。”

    唐辎却已经不想再和他扯皮,便道了句,“你进去吧,我回去了。”就走了。

    唐轸看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正四品又如何?还不是要看老头子的脸色,哈!”

    唐辎回到住处,见儿子还在用功,心里很是满意,“天要黑了,怎么还不点灯?看会儿书,也该歇息一会儿。”

    唐松道,“早已是背熟了的,不过温习温习罢了。”

    雪花站起来看了唐辎一会儿,又卧下了——唐松在炭炉旁边给它铺了个垫子。

    唐辎挠挠雪花身上的毛,“你妹妹不是喜欢这狗?怎么又不要了?”

    唐松从桌上掰了块点心,雪花闻了闻,张口吞下了。

    “妹妹那边的猫要下小崽儿了,怕这两只在一起闹腾,就送过来养几天。”

    服侍唐松的两个丫鬟捧了新制的靴子和大衣裳进来,要服侍唐松换上。

    唐辎见他这里暖和,劳累了一天就不太想动弹了,便吩咐道,“去把我的衣裳取来。”

    唐松问丫鬟,“二姑娘拿来的绒袜呢?”

    丫鬟取了衣裳和鞋袜来,服侍唐辎换了衣裳,唐松要给他套上绒袜,唐辎道,“你穿吧,学堂里冷。”

    唐松道,“这就是给父亲的,我的穿着呢。”

    那是一双青绿色织了一圈松花色万字的绒袜,绵软厚实,唐辎抬脚看看袜子,“这是谁的主意?”只见过穿绒衣的,织成袜子的倒不多见。

    唐松也不知道,他看看丫鬟,丫鬟大着胆子道,“是二姑娘送来的,听说如今都在织呢。”

    换好了衣裳,唐辎觉得身上渐渐暖和起来了,眼看时间已经不早,对儿子道,“该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腊月初,太夫人就搬回了庆僖堂,江溆的梅邨正值好风光,她有些舍不得那景致,太夫人心疼她,便没有勉强她跟着,只是不放心她,江溆每日去问安常常被留到吃了午饭才罢,太夫人更将自己的份例拨了不少给她。

    听着女孩儿们在东间里说笑,太夫人笑问儿子,“宫里召你去,是什么事?”

    安平侯微微一笑,“没什么大事,圣人心疼女儿,特地叫我过去嘱咐一番。”

    太夫人听了,“还是安义公主的事?怎么越闹越大了?”

    安平侯道,“毕竟是独子,物议纷纷,圣人顾虑了些,我已然和老大说了。”

    太夫人点点头,“朱家也不是可以小瞧的人家,你要和老大说清楚。”

    “是。”

    这时有丫鬟捧了托盘过来给太夫人看,托盘上是一套精工细作的男子衣裳,唐侯爷打趣道,“这是母亲给我做的?”

    太夫人嗔了他一眼,笑道,“你呀,你一年到头有穿不完的衣裳,还到我这儿打主意——这个,”太夫人的笑容淡了,“这是给你哥哥的。”

    唐侯爷忙安慰母亲,和太夫人说起给自己兄长过继的事,太夫人仍旧有些犹豫,唐侯爷道,“我知道母亲中意辑哥儿,都是我儿子,有什么分别呢?”

    太夫人问,“是不是辑哥儿他母亲不同意?和他外祖那边说说呢?”

    唐侯爷道,“林氏只有轶哥儿和辑哥儿这两个儿子,她既然不情愿,也就罢了,如今她又有了身孕,也不好太为难她。”

    太夫人微愠,“又不是过继给别人家,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多分给她儿子一注家财,她还不乐意了!”

    唐侯爷劝道,“如今瑛姐儿在钟家也不容易,她心里烦得很,母亲不要和她生气。”

    提起唐瑛,太夫人不免问道,“钟甫回来了没?还在南边儿?”

    “这……他镇守西南,如何能轻易回来?”

    “瑛姐儿只得了濬哥儿一个,一个儿子,还是太少了!”太夫人皱眉,“我听说钟甫那个姨娘也在南边儿待着?以前是濬哥儿年纪小顾不上,如今孩子都五岁了,该再生一个,要不就把南边那个小的抱过来,让个姨娘养着算是怎么档子事?。”

    这后宅之事……唐侯爷自认左右不了女婿宠爱哪个姬妾,便道,“等下回钟甫回京,我和他谈谈。”

    太夫人点点头,“我知道你忙,可家里的事你心里也得有底,趁着我还能动,不管老大也好,老五也好,你哥哥的事不能再拖了。”

    “是,”唐侯爷想了想,试探道,“老大和老四如今是不用家里操心了,老五老六不用说,年纪还小,只有轸哥儿和辙哥儿……”

    最了解唐侯爷的莫过于他母亲,太夫人面上一冷,打断了他的话,“好了,这件事就这样吧,一会儿老大来了我和他说。”又让人去找大老爷来。

    太夫人不高兴了,唐侯爷也只得罢了,母子俩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太夫人道,“我知道你是心疼外头的那个,我告诉你,我活着的时候不想看见她,死了,也不要她供的香火,你若是不想我死不瞑目,以后就不要再提她。”

    太夫人的声音略有些高,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都不敢吭声了,唐侯爷被下了面子,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原本因为唐侯爷过来而避到西屋去的大太太她们也没了动静,大太太低头笑了笑,二太太和三太太手里捏着叶子牌,尴尬得很,世子夫人肁氏放下手里的绣活儿,招手叫过丫鬟,低声嘱咐了几句。

    唐辎带着儿子在庆僖堂外遇见和唐轶和唐辑,互相谦让了一番,唐轶便和兄长并排走在前面说话,唐辑和唐松跟在后头,唐辑身上的大红羽缎白狐皮的披风裹得紧紧,头上罩着风帽,一脸没有睡醒的惺忪样子。

    唐轶回头看了一眼,无奈道,“过年学堂放了假,这小子就玩疯了,要不是我叫人盯着他,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胡混,他要是能有松哥儿一半的自觉,家里也不用为他发愁了。”

    唐辎失笑,见唐辑耸肩缩脖,蔫儿答答的,没了平时的神气劲儿,叹道,“各人有各人的运道。”

    又对唐辑道,“你是运道好,生在富贵之家,却也不可因此懈怠。”

    被两位兄长瞪着,唐辑乖乖的应是,等两人转过身去,他吐了吐舌头,低头将披风掀开一条缝,小声道,“别动、别动,小家伙,一会儿就到了。”

    唐松低声问,“是什么?”

    唐辑把披风一拢,笑嘻嘻道,“给小丫头们带的好玩儿的。”

    兄弟三人到了庆僖堂,二老爷和三老爷也只比他们快了一步,唐辑给父亲和祖母请了安,便溜去了东屋,给江溆看他拿来的东西:一只毛色淡黄的小猫崽儿颤颤巍巍的从青狐皮的手捂子里爬出来,可怜兮兮的叫了两声。

    姑娘们呀了一声,都围过来看,“这是哪里来的猫崽子?”

    唐辑得意道,“前几天不是下雪了吗?我那屋子后头躲了只花猫,下了五六只崽儿,就这个最壮实,江妹妹拿去养吧。”

    唐曼宁好奇的问,“江姑姑想养猫?”

    江溆伸指点点小猫崽的软毛,“我也就这么一说,他倒当真了。”话是这么说,眼睛却盯着猫崽儿舍不得离开。

    曼春道,“这也太小了,还得喝猫奶呢,五叔就这么把它抱出来,再送回去大猫只怕也不认它了。”

    “为什么不认它?”几个人不明所以。

    曼春一时也说不清,她前生在水月庵的时候,庵里一只大白猫产仔,庵里的小尼姑好奇,就趁着母猫吃东西的时候玩了一会儿小猫,母猫回来就不认了,“就是这样啊,不信,你们找个会养猫的来问问,是不是这个理。”

    “那谁养过猫啊?”唐辑茫然。

    “什么猫?”唐松过来,瞧见炕几上趴着的小猫崽,看了一眼唐辑,“这么小的猫崽子,五叔怎么就抱来了?”

    唐辑略心虚,问,“你养过猫没?”

    唐曼宁朝上翻了个白眼,唐松往她脑门儿上一弹,“小姑娘家做什么怪相。”

    又对唐辑道,“我去问问。”便出门叫了个小丫鬟,问了几句,过了一会儿,那小丫鬟领了个个子高挑的丫鬟过来。

    曼春一看,这不是老太太屋里的大丫鬟奇楠么?

    唐辑问奇楠,“你养过猫?”

    奇楠道,“是,小时候养过。”

    “那你来看看,这猫让我抱出来了,抱回去母猫还认么?”

    奇楠看了看小猫,又闻了闻,问道,“母猫脾气好么?”

    唐辑愣了,“应该……还行吧……”不是很有底气的样子。

    奇楠道,“猫和猫的脾气也不一样,有脾气好的,抱回去还认,有胆子小的,生下猫崽儿一天能搬好几回家,还有那厉害的,闻着猫崽儿味儿不对,就不要了,五爷这手捂子没熏香,小猫崽儿身上也没沾上别的味儿,送回去兴许还认。”

    唐辑瞪眼,“那、那要是不认呢?人养着能养活么?”

    奇楠摇了摇头,“这猫太小了,拿什么喂它呢?多半是养不活的。”

    奇楠的话一出口,姑娘们都去瞪唐辑。

    唐松问,“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奇楠想了想,“要是有好脾气的母猫,送去试试,兴许也能养下来,不好说。”

    唐辑一听,来了精神,“你们谁养了猫?”

    唐曼锦快嘴答道,“大姐姐的猫快下崽儿了。”

    唐辑马上看向唐曼宁。

    唐曼宁有些为难,“我那猫还没下崽儿呢,不过,它脾气可不太好,奇楠姐姐也说了得好脾气的猫。”

    她心里想,等会儿回去就告诉屋里的丫鬟们,等花狸奴下了崽儿,都不要动手去摸,免得闹出今天这样的事来。

    “不管怎么样,先送回去试试吧,”江溆道,“要是母猫不收,再想别的法子。”

    唐辑垂头丧气的回去了。

    太夫人还问,“辑哥儿怎么这就走了?”

    江溆笑笑,“五哥拿了只小猫崽来玩,那猫崽儿实在太小了,怕它冻坏了,先送回母猫那里去。”

    “这孩子!整天招猫逗狗的。”太夫人失笑。

    等砗哥儿的小小身影出现在了庆僖堂里,太夫人脸上又露出了笑容,抱着砗哥儿亲\热了一会儿,便让他坐在了唐辑的对面。

    唐辑回去把猫交给了丫鬟就又回来了,太夫人叫他,“辑哥儿,你坐下,我和你父亲有事与你们兄弟说。”

    唐辎他们见太夫人神情严肃,便也都正襟端坐。

    太夫人道,“在你们父亲前头,你们还有一位伯父,只是他走得早,你们都没见过。辎哥儿——”

    “是,祖母请说。”唐辎微微低头。

    太夫人看着她的长孙,沉吟许久才又说道,“我和你父亲商量好了,把你过继到你伯父这一房,以后你伯父的香火就指望你了,明天祭祖的时候先和祖宗说一声,等过了年,再正式办一回。”

    除了砗哥儿年纪小,懵懵懂懂的不明白,其他人都怔住了,王氏她们在隔壁更是目瞪口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太夫人又说道,“过继到长房,你就是长子长孙了,虽说爵位是轶哥儿承继,可你也要争气,不要给长房丢脸。过继了以后,如今的排行不变,将来等我老了,我的私房长房、二房各分一半,谁也不偏。辎哥儿,你听明白了吗?”

    唐辎恍恍惚惚的点了点头,满肚子升起的苦涩却不知如何排遣,唐侯爷呵斥道,“你这像什么样子!”

    唐辎惊醒过来,他起身朝太夫人跪下,“祖母!”

    “好了,你如今也是朝廷重臣,是你争气,也有家里帮衬着的缘故,以后也要好好儿的,懂不懂?……都去吧。”太夫人双目微阖。

    众人迟疑地走出了庆僖堂,唐侯爷盯了唐辎一眼,没说什么,走了。

    唐轸心里快喜翻了,他叫了声“大哥”,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老三唐辙一把薅住了胳膊,“天色不早了,二哥,回去吃饭——大哥,我们先走了。”拽着唐轸,不由他再多说什么,赶在前头先迈出了院子。

    唐辎一家沉默地出了庆僖堂,唐辎和王氏走在前头,唐松手里拽着唐棠,唐曼宁和曼春跟在身后,她们心里也是一团乱,不知缘何要将父亲过继出去。

    唐辎坐在上首,身旁是王氏,两边坐着几个孩子,服侍的人都打发去了外头。

    他苦笑一声,“怪不得把我调回京城,原来是为了……”

    唐松担忧地看着父亲,“父亲……”

    刚升了大理寺左少卿,就发生这种事,想到以后公事和人情往来上会遇到的尴尬,唐辎心里的酸涩冲淡了不少,他看看王氏,“明天就要祭祖了,只怕此事已难以更改,岳父岳母那里总要说一声。”

    王氏从刚才就阴着脸,“欺人太甚!这事儿没完。”她咬牙道。

    唐辎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什么时候见过老太太定下的事还能改的?”

    王氏突然就哭了出来,“连知会也不知会一声,说过继就过继!”

    曼春却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若过继了,想个由头搬出去,将来府里被抄,自家是不是就能躲过一劫?

    眼看王氏闹着要回娘家请人来,她鼓起勇气,道,“太太想岔了,这未必是坏事。”

    唐曼宁赶紧扯了她一把。

    王氏瞪着她,“你说什么?!”大有她要是敢乱说话非撕了她不可的意思。

    曼春道,“在这府里,老太太疼四叔、五叔、六叔,祖父溺爱二叔和三叔,父亲两边儿都不靠,这些年有多辛苦,太太难道不知?我们兄妹几个在老太太那里又得过几回笑脸?若过继了,老太太和祖父必然要对父亲有所补偿,父亲身在其位一向兢兢业业,若是有家族在后头支撑着,将来何愁不能顶门立户?”

    她话锋一转,“若是这次拒了老太太,不仅丢了一次好机会,还得罪了老太太和祖父,以后父亲只会更难,太太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这番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令人侧目,屋里的人都诧异地看着她,有些不敢相信这话会是她说的。

    王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冷笑,“你倒什么都敢说。”

    见妻子不闹了,唐辎瞪了女儿一眼,“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没有直接斥责自己无礼,曼春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说错,父亲的心思其实也好理解,谁又愿意整天顶着个长子的名头却连庶子也不如呢?见识了外头的世界,父亲又哪里会将这府里的得失放在心上?

    唐曼宁回到素荫堂,却被告知花狸奴又跑了出去,“那它去哪儿了?”这几天花狸奴的肚子沉甸甸的,怕它胡乱蹦跶,连狗儿雪花都暂且挪去了大哥那边,唐曼宁真怕花狸奴这不省心的把小猫崽儿生在外头,天这样冷,冻死了可怎么好?

    “看样子是去了二姑娘那边儿,霞光去追了。”

    听说是去了居来山房,唐曼宁放了一半的心,“罢了,一会儿去瞧瞧。”

    花狸奴却窝在曼春的热炕上不愿动弹,每每把它抱下来,它又慢吞吞的跳了上去,曼春看着它的大肚子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算了,就让它待着吧,一会儿给它做个窝放在炕上,让它待在窝里。”

    童嬷嬷看着床单上的“梅花点点”,气道,“这小畜生,踩的到处都是黑印儿。”

    眼看天色将要黑透,众人都准备收拾收拾早早歇下,毕竟明天就是年三十,要忙活一整天,还要祭祖,不好好歇了,哪里会有精神?

    童嬷嬷找了一只大竹篮,里头铺了件烘得热乎乎的旧衣裳,把花狸奴抱了进去,花狸奴竟乖乖的一点儿也没有挣扎。

    童嬷嬷奇道,“这猫莫不是成精了?”

    曼春看着花狸奴,心里一动,“它是不是要生小崽儿了?”

    童嬷嬷也觉得像,花狸奴呼噜呼噜的低叫,肚子圆鼓鼓的,比平时老实得多。

    外头天已经黑了,童嬷嬷道,“今儿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曼春问,“明天的衣裳薰上了么?”

    “薰上了。”童嬷嬷道,“明天早起给姑娘梳个好看的头,新年新气象。”

    小屏在外头喊了声“童嬷嬷”,童嬷嬷问,“什么事?”

    “老太太房里的奇楠姐姐领着五爷来了……大姑娘也来了。”

    话音刚落,唐辑已然掀开门帘子进来了,他左右看看,便拐向东屋,曼春庆幸自己此时衣衫还算整齐,忙从炕上下来,“五叔怎么来了?”

    “宁姐儿的猫在你这里?”唐辑身上披着件里外发烧大褂子,曼春认得,这是入冬时太夫人给了江溆的,唐辑怀里抱着一团东西,瞧着像是他白天穿过的那件大红羽缎白狐披风,里头传来一阵阵幼细的呻\吟声。

    曼春点点头,“在炕上呢。”

    唐曼宁匆匆跟了进来,瞪了唐辑一眼,他却只是焦急,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唐曼宁不由气闷,附在曼春耳边,“你没事吧?”

    唐辑回头看看跟进来的奇楠,张张口,又不知该如何说,奇楠朝曼春福身道,“扰了二姑娘歇息,五爷下午拿来的猫送回去,那母猫就不肯养了,五爷想看看二姑娘这边的猫能不能养它。”

    唐辑怀里的猫一直在叫,听得曼春心里有些不落忍,“花狸奴在炕上的篮子里,只怕是快要生了,也不知行不行,你看看吧。”便让开了。

    奇楠探头看了一眼,靠着火炉子烘了烘手,伸手轻轻摸了摸花狸奴,见花狸奴只是眯着眼睛卧倒休息,便解下腰上的帕子轻轻在花狸奴身上来回擦了几遍,又用那帕子将小猫崽儿裹了,轻轻放在篮子里离花狸奴较远的地方,扭过头来摆摆手示意众人后退不要说话。

    花狸奴一开始没怎么在意,过了一会儿,小猫崽儿的哼哼声急了些,它才睁开了眼睛,观察了小猫崽儿一会儿,懒洋洋的爬过去舔了舔。

    奇楠紧张地看着篮子里一大一小两只猫,花狸奴舔了一会儿,小猫崽也终于如愿趴到了花狸奴的肚子旁边,无奈花狸奴这会儿还没有奶,猫崽儿嘬了一会儿,一滴奶也没有嘬出来,又急得叫了起来,花狸奴安慰地舔舔,似乎并不反感。

    曼春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先给它喂些汤水行不行?花狸奴还没有奶,总不能就这么饿着吧。”

    “那么小,拿什么喂呢?小猫小狗,饿一两天倒是饿不死,可万一喂食喂呛着了,喂撑着了——”后面的话唐曼宁没有说,不过,都明白她的意思。

    花狸奴接纳了小猫崽儿,唐辑放了一半的心,此时便也动起脑筋来,“要是有个什么软软的细细的东西,装了奶水让它嘬……”

    曼春想了想,“肠衣行不行?泡软了兴许能用。”

    “那是什么?”

    “做什么的?”

    曼春解释道,“平日里咱们吃的腊肠外头薄薄的那一层,知道吧?那就是肠衣。”

    唐辑回忆了一下,怀疑道,“太粗了吧,它那小牙口能塞下?”

    曼春无语,噎了一下,“没灌肉之前是细的。”

    “可……哪里有这东西呢?”唐曼宁眨眼。

    曼春叫小屏去喊来宋大家的,问她,“咱们前一阵子做的腊肠,肠衣还有没有?”

    宋大家的道,“有,还剩下半把,收起来了。”

    曼春就把想用肠衣给小猫崽喂汤水的事说了,宋大家的道,“可这肠衣是咸的,盐腌过的,不知猫崽子肯不肯下口。”

    “放水里把盐味儿泡去不行么?”

    “那也得一两个时辰呢,不知等不等得?”

    这倒麻烦了。

    唐曼宁忽然灵机一动,“用砚滴——那个口小,我那儿有个细长嘴的砚滴,没用过的,先拿来试试,看能不能先给她喂点儿。”

    唐曼宁打发人去把她说的那个砚滴取了来,果然是个细长口,可是,喂什么呢?

    奇楠想了想,“老太太一早一晚都要喝一盏羊□□,兴许庆僖堂小厨房里还有,不如我去问问?”

    唐辑跳了起来,“我去,我去,奇楠姐姐你守着小猫。”说着,便跑了出去。

    奇楠沾了些水蘸在小猫崽儿唇上,小猫崽舔了舔,便转了个方向努力的去嘬花狸奴的肚皮。

    看来喂水是不行的。

    等了约有两刻钟,唐辑带着一阵凉风冲了进来,手忙脚乱的从桌上取了个杯子,一张嘴,吐了一口奶出来。

    唐曼宁忍不住叫,“五叔!”

    “叫什么!”唐辑抹了把嘴,“那些婆子啰嗦的很,只好含嘴里啦。”

    曼春哭笑不得,不过,心里却是定了主意,一会儿就叫人把那只杯子收起来,再也不用了。

    把唐辑偷出来的那口奶又兑了些温水,用砚滴盛了喂给小猫崽儿,但是不知为什么,猫崽儿闻了闻,就挪开了脑袋。

    “哎?它怎么不喝?”唐辑伸着脑袋往奇楠怀里看,被唐曼宁一把推开,他嘟囔了一句,“凶什么……”

    曼春耸耸鼻子,闻见唐辑身上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儿,“五叔你喝酒了?”

    见唐辑点头,曼春无奈,“那奶里估计是有酒味儿,所以它不喝。”

    唐辑垮了脸。

    童嬷嬷道,“晚上的粥还有些稀的,不如盛些米汤来喂喂看。”

    也只有如此了,童嬷嬷把砚滴和那个盛奶的杯子端走烫洗干净,盛了小半杯温温的米汤,奇楠在砚滴里添了一勺米汤,试着滴进猫崽儿嘴里,竟真喂进去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奇楠给小猫崽儿喂了一勺米汤,就把猫崽儿放回去了,唐辑问,“这么少?它吃饱了么?”

    “这么小的猫崽儿,能吃下这些就不错了,隔一两个时辰再喂一次。”

    唐辑点点头,对曼春道,“这猫借我几天。”

    “说什么呢,”唐曼宁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们花狸奴也要下崽儿了,就是这两三天的事,要么都留下,要么五叔你把猫崽儿带走,反正花狸奴是不能动的。”

    曼春也道,“花狸奴原住在姐姐那边,特意挑的在我这里下崽儿,五叔要带走它,您那里花狸奴根本没去过,受了惊怎么办?”

    “那我在这儿守着——”

    奇楠听不下去了,“五爷,这是姑娘们的住处,五爷怎么能留下?不如五爷回去,我在这儿服侍着。只是还请五爷帮着在老太太跟前说一声,免得老太太那边儿找我找不到。”

    曼春就拜托童嬷嬷和宋大家的送唐辑去庆僖堂,叫她们拿了一对大灯笼,“早去早回,一会儿该下钥了。”

    “五叔千万替奇楠姐姐在老太太跟前好好说说,要是因此受了罚,可就太冤了。”

    唐辑又不放心的看了一眼猫崽儿,“知道了,放心吧。”

    唐曼宁待了会儿,说了些明日祭祖的事,便回去了。

    童嬷嬷和宋大家的回来,说已经把五爷送去了庆僖堂,老太太也发话了,叫奇楠这几天先在二姑娘这边待着,等到了初二那日姑太太们回门再回庆僖堂。

    “有劳嬷嬷们了。”奇楠虽有些不苟言笑,却不是不知好歹的。

    宋大家的去找了只小锅架在炉子上,将剩下的米汤倒进小碗,倒了约有半碗,把碗放进锅里隔水温着,对奇楠道,“姑娘要用,就从这里取,有事就叫一声。”

    曼春打了个哈欠,对奇楠道,“这猫就相中了这儿了,姐姐今天凑合凑合,和我一起睡吧。”

    奇楠推辞了两句,曼春道,“姐姐不必推辞了,这大冬天的,再没有叫你睡冷被窝的道理。”又叫人开箱取了枕头被子出来给奇楠。

    说起来,花狸奴还真是会找地方,它猫着的角落正对着一墙之隔的炉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还烧着炕,就热乎乎的一点儿也不凉。

    奇楠又跟童嬷嬷要了件不穿的旧衣裳半搭在篮子上给猫窝保暖,童嬷嬷怕夜里给猫崽儿折腾喂奶扰了曼春睡觉,就劝她去西屋睡,或是把篮子送去西屋也行。

    曼春道,“没事儿,花狸奴这会儿老实着呢,我睡觉也沉,能有什么事呢?”

    桌上留了一盏灯,她就与奇楠睡下了。

    奇楠因为夜里还要起来喂猫,便和衣而睡,曼春不以为意,还嘱咐她,“夜里起来记得披衣裳。”

    奇楠见二姑娘小小的人儿却絮絮叨叨的嘱咐她,实在可爱的很,心里暗笑,“知道了,姑娘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曼春嗯了一声躺下,不一会儿呼吸便放平缓了,睡着了。

    奇楠暗暗讶异,对比各位姑娘,还有活蹦乱跳的五爷,这位二姑娘还真是个心宽的。

    奇楠夜里起来了两回,曼春都听见了,不过她没在意,直到后半夜,她被花狸奴的叫声惊醒,寂静的夜里,花狸奴痛苦的呻\吟声越发的明显,曼春披衣起来,“怎么了?”

    童嬷嬷也从对面过来了,“怎么了?猫怎么了?”

    奇楠把小猫崽往旁边挪了挪,道,“兴许是要生了。”

    曼春有一瞬间的茫然,虽然猜到花狸奴的产期就在这几天,不过事在眼前,还是有些慌乱,“然后呢?”

    奇楠道,“姑娘别慌,没事的。”

    童嬷嬷去看了看钟点,道,“离天亮还有个一个多时辰呢,姑娘去西屋睡吧?叫小屏她们去耳房。”

    曼春摆摆手,“快别折腾了,这都后半夜了,它叫得这么惨,别说去西屋,倒座房都能听见,不睡了。”

    又问,“还有鱼吧?叫宋大家的烧些鱼汤,咱们喝,也给它喝。”问奇楠,“它喝鱼汤行不行?”

    奇楠道,“有鱼汤是最好的了,再喂些散碎肉,它要奶崽子呢,吃的不好,崽子也养不好。”

    小屏和小五也围过来看,童嬷嬷一回头,见她们俩只披了袄子就过来了,一个个拍回去,没好气的小声道,“别围着看了,猫害怕,快去把衣裳穿好。”

    曼春轻轻挠了挠花狸奴的下巴,花狸奴撒娇的呜咽一声,随即又是痛苦的呻\吟。

    曼春心疼它,小声安抚,“好了好了,等天亮给你做鱼汤喝,你忍一忍啊。”

    等到快天亮的时候,花狸奴生下了一、二、三——三只小猫,小猫崽子们身上的颜色比花狸奴浅得多,花狸奴虽是头一回做娘,却颇为尽责,将崽儿们的胞衣舔破,又舔干净小猫崽子身上和脸上,直到崽儿们干干净净发出幼细的叫声,等花狸奴将自己也打理干净,天边已经微微透出亮光。

    曼春叫小屏去素荫堂说一声,告诉姐姐花狸奴生了小猫。

    正梳头的时候,唐辑来了,这回他倒是衣衫整齐,戴着风帽,还未进屋就问,“猫崽儿怎么样了?外头又下雪啦。”

    童嬷嬷在门口忙冲他比了个手势,叫他小声些。

    唐辑放慢了脚步,小声问,“怎么啦?”探头探脑的往屋里瞧。

    奇楠端了鱼汤进来,见唐辑来了,“五爷来了?五爷小声些,花狸奴刚下了崽儿。”

    曼春梳了头换了衣裳,这会儿屋里也收拾好了,这才请了唐辑进来,唐辑要看小猫,曼春道,“刚下了小猫,母猫不让看呢,五叔放心,等花狸奴下了奶,小猫就能吃奶了。”

    唐辑点了点头,转身又出去了,迎面撞上风风火火过来的唐曼宁,曼春赶紧比手势叫她轻声。

    唐曼宁瞪了唐辑一眼,这厮虽是长辈,却实在让人恭敬不起来,“五叔也来得太早了。”

    唐辑耷拉着耳朵,叹了一声,“江妹妹说了,她不会养猫,那猫崽儿她不养。”

    唐曼宁眉毛一竖,就要发作,唐辑忙道,“我养,我养!”

    “你会养?能照顾好它?”唐曼宁怀疑地看着他。

    曼春的蜜合色漳绒长袄外罩了件大红团花倭缎对襟褂子,丁氏送的那件藕色团花灰鼠斗篷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可算是帮了大忙,因为过年,童嬷嬷觉得藕色有些不够喜气,就在斗篷外又罩了一层真红宫样缎子,因针脚细密,倒也看不出来。

    曼春出来听到两人的对话,低头抿嘴笑笑,“要不……五叔给它起个名字?”

    “呃……”唐辑挠挠头,“小花?咪咪?喵子?”

    说了好几个,唐曼宁忍不住讽道,“好歹五叔也是读过几年书的,能不能起个像样点儿的?”

    唐辑也只比唐曼宁这个侄女大一岁,还没开始长个子,叉着腰抬头,“喂喂喂——你就是这么和长辈说话的?”

    “那你也得有长辈的样子啊。”

    唐辑还是给那只小猫取名叫了“喵子”,很是理直气壮,“这是我的猫,我就爱叫它喵子。”

    唐曼宁白了他一眼,拉着妹妹的手,“走走走,咱们去庆僖堂,不理他。”

    “哎——哎——等等我啊!”唐辑拖着他那件大红羽缎白狐披风,急忙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