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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金老板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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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老板偶尔提到相官有几十亩的桑树园,金正也知道一些,偏巧朱世永也去过,就提起来安的“相官丝”在南京享有盛誉,蚕丝品质优异,织出来的丝绸是最上等的货,每年都有南京丝织商户来收购,供不应求,金家人听了很高兴与有荣焉,金夕插言说到桑园里的蚕宝宝很可爱。

    金百业便对朱世永提到:“我们邻居张婶娘原来就是相官人,嫁过来后也在我们本地养蚕,她家里弄得暗暗的,白天也将窗帘全都拉紧,弄得神神秘秘,生怕人看见了。”

    金大娘却说:“她家前院还种有桑树,这是本地忌讳的,‘桑’字与‘丧’同音,风水上大不吉利,没有人会在住家附近种桑树,就算意外长了,也要砍掉,就她家屋前屋后种得都是,幸亏她家是独立住在村外,附近没什么邻居人家。”

    此地迷信,槐树招鬼也是不许栽的。

    小满想为桑树辩解几句,可是当着朱组长是陌生人,也就打消了插话的念头。

    金夕看到小满欲言又止,笑着接着她爹的话:“有一次小满好奇,说张婶家神神秘秘的,非要拉我去张婶家看一看。她家几大竹匾的蚕,地上桌子上柜子上摆得都是,插不进脚,只听见一片沙沙声,全是蚕在吃桑叶的声音,听着都起鸡皮疙瘩。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大肥虫,看着真是肉麻。张婶真管那肥白的蚕叫‘宝贝儿’,像哄孩子一样还跟它们说话,那情景我至今难忘,想想就挺吓人。我当时赶紧逃出来,手臂上都长鸡皮了。张婶那紧张兮兮的样子太吓人了,再配上一屋子的白蚕!”

    她说得好生动,如处其境不自觉又颤抖一个肩,像是甩掉鸡皮疙瘩,然后又指着小满打趣道:“小满竟然不知道害怕,听张婶的话,把大肥虫用手拈起来,放在手心里爬,我远远地看着怪难受。她出来时说张婶还送了她两条,她来说拿回家要好好养,每天来采桑叶喂它,真是恶心死了!”

    小满这时也忍俊不住地憨笑,抬头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后来为什么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金正老实交代:“是金夕一定要我偷偷地将你那两条蚕给扔了,我趁你不在,就把蚕扔给鸡吃了。”

    小满这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也不便再追究,只小声地说:“被你们当时说的,我也觉得好恶心,弄得现在也不敢摸蚕了。”

    其实朱世永见过许多养蚕人家,养蚕室里那种沙沙声很好听,他与蚕农一样喜欢那种生动有力吃桑叶的声音,这种话题可能影响食欲,大家这此打住。

    桌上只有小满话最少,或者是因为有生人在拘谨,姑娘家的腼腆,说完两句话,又乖巧地吃饭,用长睫盖着黑眼睛,察觉有人看她,她只是睫毛扇动一下,并不抬眼看对方。

    朱组长看人仔细,发现她表达情绪时只有一只眉毛跳动,不像一般人那样两只眉毛一皱,她是左眉不动,右边的眉骨跳动,一挑一挑地牵动整条墨黑的眉毛,像发怒的小孩子。

    小满不吃鱼,他觉得她一定很讨厌吃鱼,她悄然无声地将放在面前的那盘红烧鲫鱼,换到离自己远的位置,并且不引人注意。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发现,可能她坐在对面更容易看清。

    八个人的方桌,小满坐在朱世永的对面最远,却极易看到她的脸,她发觉有人看她时,睫毛忽闪,露出黝黑的眸子,表情尽量压制不变,以静制动。

    她非常敏锐,很容易察觉别人看她。

    她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而不是金夕的那种十指尖尖,涂着浅粉的丹蔻。长指甲是女孩们手的裙装,在视觉上拉伸出纤纤玉手,而她就像穿着干净的布鞋,格外朴素,指甲外修得平平,手指外沿是方形的,留出极短的空白,干净利素。

    她在陌生人面前的不自在,如果不是在水边看见她背诗,纸张掉水里而弄湿了她一只鞋,或许朱组长根本不会注意她,现在却越看她越有趣。

    幸亏这一家子儿女都长得不像金老板,金老板矮壮身材,五官长得比较朴素,皮肤粗黑,胡子是新剃的,腮帮子上还有没根除的几根,头发留长是为了遮住已经掉发的头顶,平时外出戴着黑缎面织锦的小帽。

    长子金正个头也不太高,与金老头差不多,年轻人身形细长倒显得高一些,现在隐约能看出金正也是腮边多须。四个子女的眉眼多数像金大娘,浓眉大眼给人好印象,说明只要老婆娶得对,改良后代没问题。

    姐姐金夕更热情可爱,会讨好人,衣着的颜色也鲜艳,给人精心打扮过的感觉,像吸引人目光的花蝴蝶。

    妹妹小满却像是平静的湖水,不是因为她穿了件深蓝色小袄,让人感觉她宁静表面下有深藏不动的声色,除了她不安分的右眉毛,时时出来跳舞。

    金夕无论做什么都讨人喜欢,其他人倒挺实在,尤其是这金老头,是心里藏不住的草包,喝了几口酒后,爱拉着人说车轱辘话,重复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重复那两句,心里的那点儿想法如同倒豆,清醒时是个可爱的小老头。

    朱世永饶有兴味是观察这家人,有一种感觉,觉得小满倒有些不像他们一家的人。

    从名字看,要不然就是家里轻慢她,只有她的名字叫出来时不带姓氏,“小满”、“小满”的,这么大的姑娘,家里人也不注意一下称呼,像是叫丫环或下人的名字,听得人心里不舒服。

    看着文静的胸前垂着两条辫子的小满,他觉得她含蓄的正好,更有闺秀的作派,既使不是大家小姐也算小家碧玉,不像金老板家的女儿,倒像是书香门第的闺秀,不知不觉有些替她惋惜。

    金家人一团和气,金大娘生怕怠慢朱组长,问他:“朱组长家里是做什么营生?只有你一人出来外面工作?”

    朱世永昨天已经向人重复介绍过家在南京,这里还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父亲在南京做些买卖,母亲在家里管理家务,还有一个哥哥也在外面工作,不过只有我在来安县这边算是外地。”

    金老板说:“听起来和我们家也差不多。”金大娘却不信。

    金正又打断,反复强调,表示:“如果朱组长不嫌弃,我可以跟在朱组长身边,帮着听差跑腿,不图别的,只是想增加些见识。”他是打定主义不跟父亲收购和贩卖粮食,一惯眼高手低,能为国民政府或国民革命军做事,谋个一官半职的,异想天开,希望朱世永能引见。

    金老头瞪着眼说:“你姨夫是县府知事,让他在县公署里为你谋个差事,不就好了吗?”

    金正说:“都请姨母跟周知事提过多少次,周知事也只知道打哈哈,娘上次当他面也提过,至今没个信儿。”

    金夕也表示反对:“哥哥,你别净想着往外头跑,如今外面到处打仗不得安生,你安心在家帮着爹做买卖,岂不更好?”

    金大娘对儿子一片护犊之心:“当兵去打仗那条路是决不行,咱家不走,只有拉壮丁逼不得已才会上战场,那都是有去无回。但是朱组长这么年轻有为,出来办事身边需要个人,跑跑军需采购还行,不冒大风险,也去长长见识。”

    来安县自从清朝没了,北洋军阀时期受皖系军阀控制,废止了兵役制度,唯有募兵招兵,为钱去打仗跟土匪强盗有何二样,生死难料,一般本地人是不让儿子从军的。

    当地多数人家都是子承父业,经营手艺谋生。金大娘是知道儿子是有跑心,无做心的人,年轻时必经历些磨砺与见识,才能安心守住这份家业。

    金老板是直肠子,数落儿子:“你自小就是好高骛远,是个官迷,读书进学的路子你走不了,周知事又不肯帮忙,我们家哪里还有路子呢?你就踏实地在家,子承父业,把粮店弄好,不愁吃穿就很不错。”

    金老板和金大娘这一唱一合,竟然在使激将法,再加上金正在其中,这是要逼着朱组长就范。

    金正当然不是想去当兵这么简单,一是他吃不了那个居无定所的苦,二是当兵有啥好图的呢?弄不好还丢了性命,他是个怕死之人,还和父母在犟嘴:“子承父业不还有金喜了吗?今后让金喜随着您在粮店干活。”

    小金喜刚放下碗,他吃得快,要赶着出去找小伙伴玩耍,听了这话,停了一个脚步,回嘴:“我还小呢,哥哥,你都这么大了还不帮爹干活?只想偷懒?”

    小孩子只是学舌大人平时话过的话,金夕觉得一家人当着客人面讨论这个,非常没面子:“都少说两句吧,也不怕让朱组长听了笑话。”

    金大娘笑得婉转:“朱组长以后常来往,不嫌弃就把我家金正当弟弟,自家人也没啥好笑,朱组长,你说是吧?”

    朱世永并不急着应允,不是他没能力帮他,只是还没到那种交情,便何况到需要时他也自会用上人,适当会考虑金正,不急着许诺。现在几个县熟悉一下情况,过了年再重新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