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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前清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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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戏就此打住,小河也展示了才学,颇为得意,直嚷着说饿了,要吃夜宵,只见桌上的菜全都凉了。

    最后一道龙凤团圆汤,是压轴大菜,甲鱼和鸡炖成一锅乳白的汤浓,还浮着鱼丸,因为忙于行酒令一直未动过筷子,这时叫人拿去热了再端上来,让人盛上米饭正好下饭。

    众人之中,以石主编最长,所以敬了甲鱼头给他,这是最大补的东西。

    石主编敬了一只甲鱼的前腿给吴立霁,夸奖他:“吴先生这深沉气度,稳重老成,就比你们这些编辑强,哪像你们骨头轻,有一个年轻姑娘在,你们就人来疯,瞧人家稳稳的一边看热闹。只有他没输,非池中之物。”

    小河赢了酒令,心情大好,在一旁抿嘴笑,吴立霁望向她,她察觉到眼风,对答:“石主编是夸你——不是鳖。”

    这长相奇丑的东西在北方叫甲鱼,在南方却叫鳖,或老鳖。

    吴立霁盯着她红润的脸蛋,并未反驳,就那么老老实实地被损上一句,反倒令小河有些意外,今天吴立霁的话出奇的少,大段的沉默。

    小河最为年轻,这次又以绝对优势赢了众人,所以石主编特别地让了甲鱼背给她作为奖励,说是只能让小孩子去啃,又说甲鱼壳下的裙边口感最好,软滑胶质,爽口好吃,果然此言不假。

    吴立霁记下小河嘲笑他的话,便推说:“从来不吃这么丑陋的东西”,将分到他碗里的甲鱼腿转赠给小河,小河虽然有意避免与吴立霁正面冲突,却不能当众拒人于千里之外。

    之后,吴立霁趁众人胡吃海塞时不在意,还顺手为她添了一碗甲鱼汤,黝黑的脸向她说:“背诗消耗体力,多吃点儿补一补脑子。”

    大概他真没听懂鳖的意思,小河心里乐,算是骂了他,报了一剑之仇。

    小河也就没推辞,大方地表示与他和解。

    小河根本是穷人穷命,平日吃食极其随便,她不愿在吃饭上多花钱,常处于饥一顿饱一顿的状态,能吃饱就算不错,不拘孬好,时常三日不尝肉味,吃不到今天这么多的好东西,刚才还矜持不好意,现在一场热闹酒令下来,气氛融洽,大家混熟了也没啥不好意思,大吃大喝起来。

    这顿饭菜是她记忆中吃得最丰盛的,十指大动,龙凤团圆汤力道十足,把五脏六腑暖和得舒坦,小脸儿补养的粉嘟嘟,连头发都滋润到,丝光溜滑,更显得乌发童颜,酒未喝上半滴,却连喝了三大碗鲜美的浓汤,心里正为自己的聪明机智在得意,现在浑身有劲,能上山打虎。

    不知不觉这顿饭,酒足饭饱,足足吃了三个时辰,先前光顾着拉扯喝酒,此时酒足饭饱。

    编辑甲是醉了醒,醒了又醉,侥幸这时间消耗得长,酒劲早就发散得差不多,没有醉得倒地不起,借着酒力他又得意忘形,开始胡言乱语,石主编笑骂他是“骨头轻”。

    编辑甲一直在心里念念不忘,思量盘算,盘踞胸中,唯恐没有机会吞吐,欲言又止,恨不能一吐为快。

    编辑甲盯着小河的俏丽模样,一通猛瞧,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瞧得小河心里发毛,忍不住要打嗝,将口捂住。

    编辑甲才忍不住,对众人娓娓道来:“我曾有幸随我们的大主编赴过几次接待上峰的宴会,请几位大人物在十分高档的地方吃饭应酬,我只是跑腿帮着扶扶人,送一送人回去,再付一下饭资赏钱。那次酒宴摆在韩家潭胡同有名的‘清吟小班’——庆元春,那里布置得极其高雅,层层院落十分讲究,摆设用具皆比贵人家里还考究,外人不受邀请,轻易进不去,内院里如同走到江南水乡,其间穿柳扶花,小桥流水,穿梭其间,半隐半露,多数是从苏州、扬州与杭州请来的妙龄歌女,莺声燕语,多才多艺。其中印象最深的有一个女孩子作相公的打扮,穿旗装的马褂坎肩,梳着黑油油长长的大辫子,戴着锦缎的小帽,格外俊俏。她拿着扇子上的曲牌子,凭客人点曲儿,说话声是婉转,若黄莺出笼,又如春风拂耳,粉面桃腮,一频一笑顾盼生辉,真是别有滋味,在座主客无人不赞美,我至今犹记得酒席上恣意玩笑的盛况,热闹非常。”

    众人不解他这些话是何用意,一直等他往下说。

    八大胡同虽是烟花之地,“清吟小班”却为四级之首,此等烟花女子最擅长琴棋书画,吟诗作对,其秋波明媚,颦笑情深之态,往往令名流士绅、权贵富商趋之若鹜,位于韩家潭胡同里的庆元春,即是当时著名的清吟小班。

    众人听他当着小河面前,竟然提起烟花之地,又见他眼神时不时飘向小河,让人以为他对小河有意,显然话里又有话,只得引颈等他下文。

    编辑甲果然有后话:“那个作相公扮相的姑娘,花名叫做‘前清秀才’,是庆元春里挂了头版,出了名的才女。前清秀才的眉眼,与何小姐长得五分相像,如若换上同样的衣服,必有七八分相像,尤其是刚刚背诗时的才情,我竟误以为何小姐就是那位前‘清秀才’,我是喝多了眼花。”

    众人闻言齐刷刷地将复杂的目光投向小河,小河被弄得面红耳赤,心里七上八下,吓得将饱嗝都咽了下去,胃里好不舒服。

    吴立霁的眼光最特别,趣味盎然,又有一种明明事先知道不好,却兴灾乐祸的神情。

    小河一时心神不宁,暗恨自己刚刚太过轻狂,风头太过,引来是非。

    小河耳鸣嗡嗡,自远而近传来助理小钱的声音:“你怎能将何小姐与八大胡同的伎女相提并论?艺伎有才也是妓,太失体统啦!要比也作女师大的学生才女还可以,难怪骂你骨头轻,你太放肆啦!赶快向何小姐道歉!石主编,冯副主编,你们看他真是喝醉啦,你们请客,我们喝得十分尽兴,这些年也没喝过这么高兴,酒令又有趣,一高兴就真喝高了,酒品不好,酒后失言,难免出丑,见谅。见谅。何小姐千万别听他胡说的酒话,下次罚他的东道,让他请大家吃饭顺便赔罪。”

    编辑乙暗里流了口水,恨不能再亲眼见到佳人,也不顾小钱的掩饰,还一个劲地追问编辑甲:“后来你还有再见过那个前清秀才吗?还在庆元春里?”

    这两个家伙真是狼遇到了狈,天生一对,一唱一合。吴立霁正好看向小河,他俩对视一眼,小河心里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编辑甲完全不顾小河脸色难看,继续说:“后来两次去清吟小班,竟然没见着‘前清秀才’,我就悄悄向一个管事妈妈打听,你们猜怎么着?”他舌头都伸不直要打结了,还记得在关键时刻卖关子。

    直到听话的人不停追问,才故弄玄虚地往下说:“听说那个前清秀才倒是好人家的出身,是从南方采买送到北平庆元春,原先买来时说好是卖艺不卖身,后来有一个大官看上她了要替她赎身,出门的路上,人家后悔了竟然逃跑了,也不知道后来抓回来没有。你们知道,那种地方是有些手腕,虽然是民国有政府管辖,可是谁还能插手管到庆元春的后院里?再说做那行的老板都是有后台,局子里有人。”

    编辑甲十分担心姑娘逃出来没有,又将眼光从说话者身上移开,投向小河,意味深长。

    小河今天故意在人前露一手,争强好胜,想要让人刮目相看,无非是想证明她不仅凭美貌,更是想让人忽略她脸,却适得其反,引火烧身。

    小河因为神情紧张,已经忍不住又打起嗝来,用手紧捂着嘴,咯咯地发出闷响,她怕别人的眼光落在她脸上,怕他们真就在她的脸上,寻找活色生香的痕迹。

    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的吴立霁,坐在黑暗中若有所思,若有若无,见她紧蹙眉头,清冷地说一句:“瞧,把你吓得,又没说要抓你回去。”

    小河愣住了,这一吓,打嗝倒是停了。前面背诗时的意气风发一扫而空,萧瑟之气由心底升起。

    这种清冷,反而激起不一样的滑稽效果,引起几个人轰堂大笑!

    编辑甲将盘桓在脑海中想说的故事吐了现形,颇为畅意,就爽快地自罚,将桌上的剩酒作为赔罪,全数喝净,舌头都大了。扒在桌上向何小姐谢罪,“因见你背诗联想到那个‘前清秀才’,不是故意作比,冒犯之处还敬请何小姐原谅——”说到最后已经口齿不清,不管他是故意还是有意而为,那晚编辑甲喝醉被人扶回去。

    饭后各自散去,石主编便命令最清醒的吴立霁送小河回去,说是花家小院的那条胡同没装煤气路灯,万一窜出个猫呀狗呀的吓坏女孩子。

    小河本想推拒,但没成功,换作助理小钱或资料室的赵大姐也都不比他更合适。

    小河很难过,起身时就已经下定决心不生气,心情却糟透了。无论是吴立霁之前的轻薄,还是编辑甲今天拿她取笑作乐,她无法停下一直记住那份屈辱,而且她遇到的羞辱何止于此,要是心高气傲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作个冤死鬼。

    她十分自悔今天不该造次,不该在人前嚣张表现,太过张扬终是惹祸,如果不是出风头,也不会招来这一顿取笑。

    自此后她决定行事更为沉静内敛,决不许自己出风头,宁愿躲在人后不受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