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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机会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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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后,回到报社上班,小河仿佛脱胎换骨一样,又重生了一次。

    她感觉自己已经跌落到最低的谷底,再也没什么更糟糕的情况能令她无法承受,反而心里踏实,不再浮躁。反正一无所有,她只有自己这一个人,随时可以一切重头来过。

    如今她舍不得破罐子破摔,觉得自己还是能修复的好罐子——陶制的罐子,虽古朴笨拙,至少也有点用处。

    小河独自去同仁堂分号复诊,胡老先生夸奖小河恢复得快,而且皮肤保护得好,非但未留下疤痕,皮肤较以前更白里透红,毕竟是年轻人的恢复能力超强。涂抹的药汁果真是有美容功效,旧有几处疤痕也都淡化,小河手脚和耳朵上原有的冻疮痕迹一并褪去,全身肌肤晶莹如雪。

    小河大病初愈又回到报社,更卖力地工作,干劲十足,以报答这次浴血重生。

    能活蹦乱跳地在这世上谋生,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次月,拿到工钱,将攒下的一点钱一起,难得十分大方,给了房东花太太和王婶娘各买了一块上好的布料,郑重感谢。

    然后遇到吴立霁时,将随身时刻带着手帕中的三块大洋还给他,本想买东西送他,以表达感谢,却想到他不同于花太太和王婶娘,赠送物品未免太过亲密,毕竟他是个陌生的男人,非亲非故,收受不清,她所学会的人情世故也仅这些。

    她表示,今后只要吴立霁需要,她一定也会全力以赴地帮忙。

    吴立霁感觉她有礼有节,刻意礼貌地疏远,比以前比他还要恭敬,又急于把账还清的意思,不免有些动气,但没说什么,便收了她二块,说是只花了这么些。

    吴立霁听到三楼编辑部的人,明里暗里拿小河说笑。

    编辑乙说:“那段时间楼下小河没来,我真担心她被庆元春抓去了,难不成她真是?”

    编辑甲这次没喝酒,一脸讳莫如深,与编辑乙对看一眼,笑而不答。

    助理小钱一份好心肠地说:“你们别背后非议人家,我看她不像,是一个端庄正派的人,读过书,年纪还那么小。”

    资料室的赵大姐毕竟有些阅历,已经结婚生子,愤愤不平,哼了一声说:“正不正派谁还能看出来?小小年纪就读过那么多书,难保不是被强迫着专门学习的技艺,听说我们室里中有一位大编辑还常去光顾暗娼,染了病才被人撞破,平日里道貌岸然,哪里能知道是这样的人呢。”又愤然地说:“家妻外妾,藏污纳垢的人里面,文化名人和读书人还少嘛?难不成以为自己读过几天圣贤书的人,就觉得自己圣贤啦?就不偷鸡摸狗?”

    赵大姐大概也受过这方面的气,打击面有点儿广,余下的人都不好接话。

    明明事情是编辑甲挑起的,他却正经地说:“小河姑娘是漂亮,要说脸蛋儿、身段儿都有,就缺了那股子浪劲儿,不像是做那行里出身的人,你们以后可不许瞎嚼舌根子说是我说的,拿我当什么人啦?我那天又没明指是她。”

    编辑乙却睃他发笑,深知编辑甲的为人,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你们说她怎么就能进楼编辑部呢?难不成石生花那老家伙,老牛吃嫩草,明明知道——”

    他们看着赵大姐,赵大姐上面的话隐隐烁烁,好似有所指,赵大姐却不接他们话茬,正色地警告小钱:“那种姑娘沾染不得,惹了一身麻烦。”

    小钱虽是同情又委屈,却在嘴上说:“未必就是真的,你们别瞎说。”

    赵大姐明显疏远了小河,小钱再见小河也不敢多与她谈笑,总是羞怯嚅嚅地避开。

    恐怕小河也察觉了,越发孤单起来,吴立霁替她难过,无原无故地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民国十七年(1928年)七月中旬一天下午,正值酷暑,中华铁道报编辑室。

    小河听着蝉鸣,打发困意,手里拿着水杯,眺望着窗外的绿荫,轻轻的风吹动她的心情,她在这院里也没有可以闲聊亲近的人。

    吴立霁从楼下就看见她了,停下脚步,仰望她那份沉静,不笑时她像是卸下大人伪装的小孩,抿成一线的嘴,微微向下撇着,显得既沉默寡言,又倔强难驯,倔强对女孩来讲没有法半点好处,只会令她不讨人喜欢,像块木头。

    她本可以靠脸蛋、身段吃饭,却一个人孤苦地在男人之中做事,拿着体力活的工钱,苦撑着,看她能撑多久。

    上次同样在窗下看她,她神情忧郁得像是一个经历沧桑的老人,和她的实际外貌极不相符。这一次见她,显得开朗许多,大概经历生死,对现状也颇为满意,更内敛,不轻易流露孩子气。

    自从小河大病痊愈后,又过去一个月,吴立霁来送法文翻译稿,照例在编辑部里停留片刻,与大家闲聊。

    石主编当吴立霁的面夸奖小河:“小河进步很快,看文章的眼光也很刁钻,她先筛选一启遍,将好一些的推荐给我,省了我好多眼力,都赶上老编辑了。字写得漂亮,文化底子确实不错,刚开始来时差点儿看走眼。”

    当时要不是看在小河长相不错,大概也不会留下吧,不过是推到印刷厂那里当个女工而已。吴立霁心里想,老石恐怕不知道楼上怎么议论他的,不过小河是充满感激地聆听大人的教诲。

    小河总是笑而不语,她做事勤快,可靠的言行,现在能力又得到认可,性格受到大家喜爱,而且工钱涨到五块。

    这也可能是因为上次她生病,石主编可怜她独自生活不容易,特别关照她的才这么快升上去。二马已经三十出头,有家要养,现在也不过是十五块大洋一月,才比她多两倍,小河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奢求。

    二马说:“这都是获得老石的真传,私下里没少点拨吧?眼光毒道,也与石主编如出一辙,连我都没偷师到真传呢。有个好徒弟,学得又快,连专业技术词语也是过目不忘,记得倒比我这个老行家还多,相比之下我算老朽木了。”他不过三十五岁就敢称老,冯副主编半玩笑半自谦。“《女界》的杨主编上次拿出三篇文章,反反复复,无法抉择哪一篇放入头版,随口说小河是新人,眼光也是新的,让她看一看帮着选一篇,隔天杨主编高兴地说,果然这一篇较另两篇细微的立意高一些,放在头版更合适,真是文字看多了头脑糊涂,百毒不浸,不如小姑娘心思灵巧,头脑清晰,赞不绝口地说新人可畏!”

    石生花听见别人夸说是他徒弟,不免有人借小河来捧他之意,也感慨起来:“确实是年纪小人单纯,有洞察力,有了年纪与经历反而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没有决断,少了灵性。但是你们也不能过分夸她,她不免得了意就难进步了,这点儿道行还浅得很。”

    二马趁热乎劲儿说:“我们这一行当跟手艺人没什么两样,就算是学机械设计铁路的说白了也是一门技艺,认真学了,按部就班,总能学成,并不是大不了的秘密。明儿石主编也替我招来一个徒弟,不用小河这么机敏,只要好学,我当作收山弟子,一点一点地死教,总能教出来。我先申明,我要收男弟子。”

    一直没开口的吴立霁突然说:“女孩子出来做事养活自己实在不易,你还歧视她。如果小河进女师大读书,能拿一张师范的毕业证,以后可以做国文老师,选择余地就大了。而且做老师是适合女孩的工作,不必混在男人堆里。女师大的公费生几乎不用学费,还有一些生活补助费用。”

    大家都见识过小河的古文功底,没想到吴立霁会突然岔到这里,一时不能附和,气氛静默下来。

    小河的眼神未动,心思动了,手里的活稍停了一下,她为了防止别人发现,紧急垂下头,用长睫毛盖住,却没逃过吴立霁的觉察。

    二马说:“老石可舍不得,这半年来真离不开小河这个小助手,少了她我们编辑室又该七零八乱,再说培养小河做编辑也不错,传统的拜师学艺值得推崇,比学校教育的强处正是因为徒弟们知恩图报,又能传承技艺,并且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再说从我们这行里做得好的人,哪个是真拿了什么大学文凭呢?都是落弟秀才,不得意之人才来做我们这个的行当。”

    这话揭到了石生花的短处,石主编就没正经在书院里读过几天书,凭着天生聪慧认了字读些书,穷家的孩子全靠自己爱读书学字,贫苦时代人写过书信,做过政府的办事员,巡警,挑货的,后来混了个小学教员,时常写写文章,如今才混上了铁道报的首席主编,在这行已经是小有名气。但是他不过是水泊梁山的好汉,提不得出身,这是他的自卑。

    冯副主编也意识到说话有些过,生怕引起石主编的不快,转而对吴立霁说:“那些大学里,教授或是副教授的,靠着花些钱出去留洋镀个金,拿了一张洋文凭,也不管学术如何就能担当教授,便在大学里作威作福起来,说到底还不如手艺人实在。听说吴先生也要去法国留学。”

    吴立霁说:“暂时还去不成,正待国民政府的资助。”

    其实他已经在修机械系的硕士课程,有许延楝教授做他的导师,即便在国内他也可以拿到硕士学位,就算他迟一些去法国,到时直接修完博士研究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