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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最爱的人走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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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凌晨五点多,不到六点,天还是一片漆黑。

    钟志文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楼,也不知道走到车库开的车,恍恍惚惚的。

    一路上,从小到大关于自己,关于母亲的一幕幕出现在脑海里。

    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淌。

    三十六年来,有三十一年,他的世界里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而现在,他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从此人生没有来处,只有归路。

    他与死神之间,再也没有一个叫母亲的人来护佑。

    关于亲情,是他最温柔,却又最脆弱,最痛苦的地方。这么多年,他特别喜欢这么个意思的一句话,“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有的人却用一生治愈童年。”

    在北大读书时,同寝室的一个高干子弟有次聊天,很不解地说:

    “真不理解为什么有些凤凰男总会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自卑呢。本身这么优秀,家庭也是堂堂正正地处事,为什么要自卑呢?你看我就很欣赏志文这样的自信和平和。”

    当时钟志文立即胀红了脸,保持微笑着。心里却被“凤凰男”三个字刺痛了。

    他在心里摇了摇头,默默地驳斥了对方的观点。

    “那是因为你从未生活中国的最底层。从未见识过真正活着的苦难和卑微。就像皇帝说,何不食肉糜一样,从来不存在跨越阶层的感同身受。这是阶层本身的自带属性。”

    原生家庭给自己的影响,带来的,也许会伴人一生。

    关于父亲的记忆,除了对母亲的冷淡、颐指气使和争吵,就是傍晚一个人一壶小酒一碟花生米,独坐在土砖屋子前自顾自地拉二胡。

    二胡的声音天然带着悲凉之感,咿咿呀呀的,诉尽人生悲欢。后来听村里碎嘴的人说,父亲是个读书人,年轻时候很有才气,但成分不好,所以跟贫农的母亲结合了。

    父亲祖上是书香门第,大地主,后来被父亲的爷爷一个纨绔子弟赌博、玩女人败得差多了。又在批斗中,父亲的爸爸一个老实人含恨去世了。

    父亲对母亲很疏远,但对他还很疼爱。名字里“志文”,就体现了他的人生理想和追求,希望做个文人士大夫。经常一大早把他从睡梦里拎起来背唐诗宋词,读《三字经》、《庄子》、《孟子》。

    但那个时候他才四五岁,对田野里玩乐探险印象更深。父亲春天的时候会亲手给他糊纸鸢,夏天的时候编蛐蛐笼子捉蛐蛐,捉萤火虫做灯笼,秋天的时候带他田里捉泥鳅,冬天的时候雪里捉鸟,烤小鸟吃。

    五岁的一天夏日,父亲和母亲大吵了一架,甚至还打了母亲两耳光,之后拎着个布包就离开了。这是钟志文印象中父亲第一次打母亲。以前虽然貌合神离,但维持表明上的客客气气。

    母亲被打了,脸都被打肿了,跪在地上,拖住父亲的手让他不要走,却被父亲狠狠的甩开。

    而他就坐在土砖房大门板背后,透过门缝偷偷地看着他们。

    这一幕,永远地定格在他五岁那年,那个热得浑身淌汗,知了聒噪的午后。

    后来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几天,听说死了,和一个女人在她家里喝了农药。

    长大了才知道,原来父亲爱上了一个城里来插队的年轻女知青。两个人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女人还怀了孕。

    父亲找母亲和离,母亲没有同意。把这事捅到了大队里,举报了女知青不知羞耻,勾引有妇之夫,还怀了孽种。

    女知青羞愤难当,投河自杀,被救起后,指责是父亲诱奸了她。父亲也不反驳,顺了女知青的意,承认强奸了女知青的罪行。

    这在思想道德非常纯洁的九十年代,可是轰动性新闻。

    就当吃瓜群众散场,等着成分不好的父亲被抓起来坐监狱时。突然被人意外发现二人在家中自杀。还留下一封共同署名的遗书。女知青承认与父亲情投意合,请求乡亲能让他们二人哪怕在乱葬岗,也要死后同穴。

    这封遗书,无疑是对母亲致命的一击。父亲决绝到死后都不愿与发妻同眠,而要与他人相守。母亲翻来覆去地把这封遗书看了几遍后,大哭着付之于家里的柴火灶。

    一病不起,躺在床上病了一个月。这段记忆,钟志文一直很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太小。他一直想不起来,五岁的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更让人意外的是,能下床后,母亲去村里卫生所看病时,发现自己怀孕了。父亲的遗腹子。

    那是1990年,家里是那种摇摇欲坠的土砖房,墙上糊着报纸,下雨天屋顶漏雨,冬天屋里四处穿风。

    那个时候实行计划生育,钟志文是个男孩,本来弟弟不符合要求。但村里见他们孤儿寡母可怜,父亲又与那女人殉情了。也就对母亲怀孕睁只眼闭只眼。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祈祷弟弟因为营养不良胎死腹中,也毫不影响生育指标。

    那一年,因为这个事,族里的一个远方亲戚帮了个忙,替他交了学费,让他进了镇上的小学。他总记得不大点的自己背着个部队里的那种小黄书包,不好好走大路,老是调皮地走在水塘边、田埂上走。

    弟弟竟然很坚强,足月落胎。母亲怀孕时从未停过干活。老是挑担子,打猪草,做各种农活,体力活,竟然都没有流产。大概营养不良,弟弟生下来瘦瘦小小的,像个皱巴巴的小猫。

    一双大眼睛乌黑雪亮,有着完美的双眼皮,头发有点卷。模样长得特别像父亲。钟志文特别喜欢这个小弟弟。

    每天他都想给襁褓里的小弟弟带点有趣的玩意,就像父亲那样。一会是几只小虾,一会是一只麻雀。弟弟虽然啥都不懂,但看着哥哥做鬼脸,给他各种好玩的物件都会拍着手咯咯地直笑。钟志文抱着弟弟,同样是个孩子的他在想,以后我要保护我弟弟。

    但一不小心钟志文有天就惹了祸。一个秋天的傍晚,他掉进了池塘里,咕嘟咕嘟地喝了很多水。

    村里的一个老单身汉恰好路过,救了他。据说捞上来的时候,只剩一口气,多亏老单身汉这里拍拍,那里打打,土法嘴对嘴吹气。救活了过来。

    那一晚,这个老单身汉,就一直缠着母亲呆在家里不走,被母亲哭着用笤帚打了出来。后来发现家里少了只下蛋的老母鸡。

    再后来,两岁多的弟弟发了一次高烧,断断续续地去卫生所打了几次屁股针,拖得有点久,就在家里闭上了眼睛。

    母亲抱着那小小的身子哭了很久很久,比父亲死的那天哭得还要久。钟志文也是,抱着妈妈的胳膊,哭得昏天黑地。

    母亲李小梅年轻的时候其实很漂亮。一开始的几年里,不停地有媒婆或者村里的姑嫂们跑来说媒。一般也就是死了老婆的男人,或者家里穷娶不起老婆的老光棍,或者那种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总之,这种拖着个男娃娃、还死了老公的寡妇都不是正常男人在正常情况下会考虑的。

    这些说媒的人,吐沫横飞地说在再找个男人的好。说什么一个女人家拉扯着个娃不容易。趁年轻再找个人,能给孩子更好的生活。而且寡妇跟前是非多,容易出事,对孩子不好。

    甚至还有挤眉弄眼地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趁着年轻,有个人陪着睡,总归是不寂寞,不辜负这大好青春。

    那个时候像李小梅这样的寡妇有多难呢。真实的例子就是同一个村,一个五十岁的老寡妇五块钱随便哪个老头都能睡她一次。有的时候常客两三块也从了。

    面对这些说辞,这些人,李小梅总是有些拘谨地笑着,也没有明着拒绝,只说这个要看缘分,勉强不得。这大概是对她第一次惨烈婚姻最犀利的总结——“有分无缘”。

    其实那个微笑里,有多少心酸,多少勉强,已经无人知晓。

    自古“有缘无分”很苦,“有分无缘”亦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