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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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随着一场又一场熙来攘往、人山人海的灯会、庙会,益州城的咸德三年在一片热闹喜庆中到来了。

    虽然上年冬天遭了一场大火,半个益州城都受了波及,但蜀人向来乐观闲散,哭吼一阵,撕闹一阵,日子总还得继续往下过,这一年的春节仍算得上是太平祥和。

    过了正月十五,官家复朝开印,益州城里的诸行诸业也都陆续打开大门做起了生意。

    城东的这家“上善茶房”亦收拾一新,开门迎客。

    年节的氛围尚未褪去,茶房里闲坐吃茶的客人不少,卖果子的,掺水倒茶的,唱小曲儿的穿插其间,人客们高声议论古今南北闲闻逸事,好一派繁盛景象。

    一眼望过去,有几桌四方围了最多客人,正说得口沫横飞,热火朝天。

    其中一个头戴逍遥巾的男子惊叹道,“金杏酒楼莫不是疯了吗?正月十六开市以来,连着三日,竟是一日比一日开价还低。到今日早间开价,铜钱已经直落到兑十三个铁钱以下了!”

    旁边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子也附和道,“是啊,十六那日我也在金杏,一见这开价这般低,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了呢,结果过一阵同熙楼的开价传过来,却和年前无甚差别。也不知到底是何缘故。”

    “你呀,就是胆子小,要不说你发不了财呢。想那么多做甚?说不定就只是小冬哥写错了开价也未可知。反正前两日我是趁着这东风发了点小财。从金杏买了铜钱卖给同熙楼,这不过一转手间,几个月茶钱就出来了,哈哈。”说话的这人有点地包天,言语之间满满的尽是自得。

    可那瘦高个儿听了却不服了,“小冬哥写这开价又不是一年半年的事了,你几曾见他出过错?最是稳妥不过的一个人了,怎么会写错呢?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是真写错了,可错一天也就算了,难道还能一连错了三天去?哼,要说这中间没有什么猫腻,我是断断不信的。”

    又有一人插话,“正是,我看对红门今日都宣告停市一天,同熙楼也不到中午便早早寻了个借口关门了,怕也是看金杏楼这不顾一切甩卖铜钱的样子,不敢再兑铁钱出去了。”

    瘦高个儿不住点头赞同,他指着那地包天,讥讽道,“是啊,老张,你看,偏你胆子大能发财,竟是比同熙楼和对红门还厉害么?”

    地包天老张其实心中也觉得金杏这么做必有缘由,事实上,到今日他也没敢再买金杏的铜钱去转卖给别家了。只是当下不愿失了头先吹牛的面子,只梗着脖子问,“那你说,这里面有何缘故?”

    那瘦高个儿也答不出来,众人七嘴八舌的猜测着,胡乱说什么的都有,甚至都猜到大老板是不是要清仓铜钱金盆洗手不做了。

    但争闹半天,谁也没有定论。

    这时人群外围有一个面色黝黑,手上带着几串佛珠的中年男子故作高深的开口了,“你们呀,也不要乱猜了,快些跟着金杏卖出铜钱吧,等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这男子听口音却不似益州本地人,有耳朵尖些,见多识广点的听出来这正是川西那一方的口音。

    此话一出,人群自然而然的让出一条道,都向着这川西人看去。

    头戴逍遥巾的那位率先问道,“敢问这位兄台可是收到什么风了?好端端的怎地铜钱就要大跌了呢?”

    川西男子抿一口茶,慢条斯理的说道,“我不过是姑妄一言,哪位有缘信了我的多赚了两个,也算是薛某积攒的一点功德。”

    越是这样一说,众人还越是觉得此人有料,许多人围着他继续追问着。

    只有那地包天嗤笑道,“我老张活了大半辈子,这种故弄玄虚的人见得最多了,哼,真有料还会在这里与我等吃茶吹牛?早赚了不知多少金山银山逍遥快活去了。”

    那川西汉子冷笑一声,“我好心提点诸位,信也好,不信也罢,却不至于反诬薛某一句吧?说句不好听的话,赚了钱你亦不会多分两贯与我,我骗你作甚?”

    “腹中无货自然说不出来,你要真有料,尽管说啊。说出来要是真的我老张第一个向你斟茶道歉。哼哼,说不出来嘛,我劝你还是早些滚回乡下老家为好,莫到这益州城里丢脸,哈哈。”

    地包天说完带头大笑了起来,人群中亦有好事的跟着“嘻嘻哈哈”讪笑着。

    川西汉子似是有些受不住激,一张黝黑的脸都被气得涨出了几分红来。

    他猛的站了起来,一拍桌子,“老子就是琼州人又怎样?益州不就是大了点,人多了点。有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老子领了朝廷之命,谁还稀罕来益州!”

    又有好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起哄道,“我说,这位琼州哥儿,那你领了什么朝廷之命?倒是说啊,怎么就能吓得铜钱都跟着大跌了呢?哈哈,别拿官府唬人,咱这从小长在益州城根下的,谁还没见过两个当官的呢?就是知州我都见过好几回了。”

    四围又是阵阵嬉笑。

    琼州人听罢拳头都捏了起来,一看便是个脾气火爆的,三言两语不对付眼见就要动手了。那地包天此时却有些认怂了,琼州汉子站起来牛高马大的,长得颇为壮实,真要动起手来,他多半不是对手,可却又怕这时退缩输了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弱弱的继续吼了两句,“是啊,你说啊,有料就说啊!”

    还好这时茶房的小厮见势不对,急忙过来打圆场,拉着双方低声下气说着好话,劝慰着两位贵人都快消消气。

    “老子还偏不乐意说了!”这琼州人面上难看的很,像是动了真怒,怒瞪着地包天老张。然而片刻之后他却又似终于忍下了这口气,愤愤的说道,“好心透露两句与你们,本想结个善缘的,谁知益州人这般没品!要不是有公务在身,老子定不会就这么轻饶了你!罢了,你们愿去买铜钱尽管买去吧,我把话放在这儿,尽管放眼看着,看到底亏不亏得死你们!”

    说完他大大方方的甩了茶钱与茶博士,而后再也不看这茶房里的一众人等,径直大步走出了茶房。

    地包天见他走远了,才敢在他身后大声骂道,“呸!呸!呸!老子今日怎么这么倒霉,遇到个这么晦气的乡巴佬!你才亏死呢!你亏到卖儿卖女老子都不会亏!”

    瘦高个儿扯了扯他的衣角,“算啦,算啦,人都走远了,少骂两句。”

    有许多好事的见那川西人头先看着像是个血性汉子,还以为能打起来呢,谁知竟就这么走了,什么热闹都没看到,正要失望的走开,却听那头戴逍遥巾的人若有所思的说道,“不对,老张,我觉得这人可能真的知道点什么。”

    “他一个乡巴佬难道还能比我们益州城里的消息灵通不成?”地包天兀自口气不爽。

    “不是,你们听我说。”头戴逍遥巾拉着地包天坐下,“他说他是琼州人,琼州有什么你们忘了吗?”

    “那种鸟不拉屎的乡下地方,鬼知道有什么?”

    “有铸钱监啊!”

    “铸钱监”三个字一出立马又引得许多将要散去的人围了上来,听逍遥巾细细分析。

    “你们还记得早年琼州监停铸过一年铁钱吗?那还是先皇泰兴年间的事了,当时铁钱可是大涨过的。”

    “是啊,是啊,我还记得,莫非这乡巴佬竟是琼州监里的差役,知道点什么内|幕?见他那样,说不定品级还不低呢!”

    “若是琼州监里的人,那倒真极有可能是了解内情的。何况这刚一开年的,他们琼州监派人来益州城能有什么公务?定是和铸钱有关的啊!金杏楼是益州城里铜钱黑市的老大,他们消息灵通一点也不稀奇,莫不是金杏真提前得了什么消息,所以才大卖铜钱?”

    “我也觉得他不像是说谎,你看他戴着几串佛珠,又开口闭口就是结缘,功德。邓某我也是信佛的,别说是出家人,就是我们在家修行的居士也不会乱打诳语。”

    “这还用说吗?我一早说这琼州人不简单,金杏楼的大老板又不蠢,没有切实的消息他会这样狂卖铜钱吗?”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竟是越说越觉得这人的话可信,都开始拼命想着到底琼州监出了什么问题,地包天老张还想多反驳几句,竟是连话都不太能插|进去了。

    这时又有一个老头似是恍然大悟的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朝廷要铸造当十大钱啊!”

    地包天总算是找到一个软柿子可以捏回去了,“何老哥儿,您还是好生吃你的茶吧,这越说越离谱了,当十大钱都传了几百年了,几曾落到实处过?根本不可能。”

    “不是,老张你听我说,年前我听我隔邻,就是杀猪的那个杨老七吃了酒吹牛,他说年后要将儿子送到琼州监去当差。当时他神神秘秘的说朝廷要造大钱,铸钱监人手不够,所以年后要招人。他已经托人打点好一切,他儿子铁定能上!当时我还当他吹牛,没想到现在看来竟还有那么几分可信。”

    有人在旁补充道,“杨老七我认识,杨家四娘子就是嫁到琼州去了的,他还真有可能搭得上铸钱监的线,让儿子吃了这份皇粮。”

    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原先觉得当十大钱荒谬的,一时间也都有些半信半疑了起来。

    戴逍遥巾的男子也点了点头,“这么说还真是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了。金杏接连三日不合常理的抛售铜钱,说不定还真就是因着琼州监要造当十大钱。若是要造大钱,那么铜钱……”一边说,一边连他自己都不自觉的有些被吓到似的停顿结巴了下,“……那么铜钱岂非至少得跌到一个兑十个铁钱的地步?!那、那,金杏现在十二三这样抛出去的可不就赚翻了?”

    “不会吧?!一兑十?”

    “你想想,可不就是一兑十吗?但不可能吧?朝廷怎么会突然就兴起了要铸大钱之心了呢?”

    “怎么不可能?上回大火的时候我就说过当今官家必然是会有一番作为的。”

    ……

    一众人半是震惊半是狐疑,或许还有那么几个胆子大的兴奋着,准备挽起袖子大赌一场。

    茶房里越发喧闹了,不止那几个炒卖客,就是普通人都少不得跟着讨论了起来,因为若铜钱真要跌到一比十,朝廷真要铸造当十大钱,这可不只关炒卖客的事,家里稍有些余钱的哪一户又能不受影响呢?

    一时间,各式人等热烈讨论着这推断出来的“大消息”。

    这谣传不管真假,已然狠狠的震动了众人。就像是一颗巨石,被投入到了平静无波的湖中,还未砸到鱼虾,却先已溅起水花无数……

    **

    客人们只管说个痛快,茶房的茶博士们却得忙着将每一个客人照顾周到。

    年后新上工的小武对客人们说的那些什么琼州监啊,当十大钱一点兴趣也无。反正他身无长物,每个月领的那点工钱刚刚好够糊口,管它铜价跌到多少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提着空水壶回烧水房加水,整日里在大厅里跑来跑去,也就只有等待加水的空当能稍稍偷懒休息一下。

    此时烧水房里还坐着几位茶博士说些没头没尾的闲话。

    有人正在奇怪那个出手阔绰的公子今日又来了,竟还是坐的那个最差最便宜的包厢。

    小武正是年轻藏不住话的年纪,不禁也上前去搭了句话,“那包厢也有人坐?四面不透气,连个窗户也没有,要我选,坐那包厢还不如坐大厅呢。我看那人一定是贪图便宜吧,只是穷装阔。”

    “你懂什么,我瞧那公子哥儿衣着打扮,举止谈吐都不像是差钱的主儿。有的人就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癖好,谁知道呢?”

    茶铺里资历老些的老段也听见了,“你们是说那个最便宜的丙字号包厢?呵呵,你还别说,除了这位哥儿,从前还偏有一位姓许的小娘子也喜欢坐。所以啊,这世上,是什么人都有。”

    小武嘟囔道,“也不知道那包厢有什么好?”

    老段敲打了下他的头,“你管人家的,小子,热水加好了,快去干活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