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小说网 > 夜旅人 > 14.699号公寓(14)

14.699号公寓(14)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武林小说网 www.50xs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宗瑛出了别墅,在屋外花园里等。

    抬头就能看到二楼会客厅洁净的玻璃窗,厚实窗帘几乎遮了全部,阳光费尽力气,也只能探进去细细一缕。

    她敛回视线,终于有机会摸出烟盒来抽一支烟。

    夏树苍翠,蝉不知倦,公馆里似乎有与世隔绝的平和,只以它愿意的状态存在着。

    然而事与愿违,二楼会客厅里这时聚集着焦虑、愤怒及由来已久的成见恩仇,许多矛盾一触即发。

    盛清让讲明沪战无可避免,又承迁委会之托,以私人关系试图再次说服大哥盛清祥,将杨树浦、南市及公共租界内的盛氏各厂移设内地。

    单为此事,盛清让已不止一次两次来劝过,大哥从最开始的毫不在意,到现在面对乱局的焦头烂额,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迁厂——

    毕竟是浩大工程,与寻常人家的撤离是截然不同的。

    举家迁移也不过是收拾出几个行李,一家人顺利登上车船,抵达目的地找个落脚处即可。

    但对偌大工厂而言,一个“迁”字,包括机器拆解、包括装箱、包括运输,还包括抵达内地之后的厂房租借、复工事宜,没有一件敢称容易,更不必说这其中还有大量的人事、资金问题需要解决。

    战争时期,贸然将这么大的工厂整个的搬到内地去,谁也没有经验,只是想想都觉得荆棘载途,生死未卜。

    烟灰缸死气沉沉地扣在地板上,二姐夫的烟也灭了。没有新鲜的烟气腾起,室内仿佛进入一种凝滞状态。

    大哥肥胖的身体陷在皮沙发里,听盛清让继续讲“迁移补助条例”,眼皮略略搭下来,面上显出疲态。

    也许为时已晚,他想。

    与其冒着那么多的未知与风险将工厂迁到内地去,还不如搏一搏运气,或许战争不会持续很久,又或许盛家祖宗保佑,能尽量避开轰炸。

    大哥想到这里,心里几乎是拿定了主意,那么盛清让的讲话声就变得格外招人讨厌。

    大哥紧皱起眉,厉声道:“你不要讲了,出去!”

    盛清让没有起身,但也不再开口讲话,病容里藏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挫败。

    清蕙察觉气氛不对,在旁边插话道:“三哥哥,我们出去喝咖啡吧。”

    盛清让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将手中一直握着的几张票放到了茶几上:“Rajputana号,17日去香港的船票,一共有五个席位,家里或许用得上。”

    他声音低缓,没有半点的攻击性,完全是出于一种好意的关照。

    一直沉默的二姐却冷哼一声:“英国人的船票,什么意思?给我们看你在工部局的人脉?”

    盛清让提着公文包站起来,头重脚轻地走到门口,背对着一屋子人缓声说道:“杨树浦的工厂直接曝敌,最是危险。若有损失,可做文书,名义上转让给德国人,只要设法倒填日期,去德国领事馆登记即可。这样至少能向日本军部申请一点赔偿,减少损失。”

    他讲完开门出去,走两步撞见小外甥。

    那孩子仰起头看他,将手里的玻璃球故意往地上扔,刚好砸到他脚面。

    盛清让俯身捡起来,用力握了握玻璃球,只同小孩子讲了一声“不要乱扔东西”,就绕过他下了楼。

    烈日杲杲,外面一点风也没有。

    宗瑛站在门外抽烟,盛清让走到她身边,混在烟味中的突兀奶香味就迫不及待窜入他鼻腔。

    宗瑛察觉到他过来,迅速掐灭烟头,舌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干燥的唇,尝到一丝烟熏火燎的甘甜味道。

    “走了吗?”她问。

    “走吧。”盛清让看她将熄灭的烟握进手心里,欲言又止,最终只低头往外走。

    姚叔给他们开了门,两人重新坐进汽车,这时候车内多了一股被烈日蒸过的味道,温度也升了上去。

    司机问:“先生还要去哪里?”盛清让说:“四川路33号。”

    他讲完就阖上眼,宗瑛并不知他是要去迁委会复命,可她一句话也不问,只安静坐着看向外面。车子前行,街景便一路后退,萧条归萧条,但好歹风平浪静。

    到苏州河时,车子被迫停下来,司机扭过头讲:“先生,过不去了。”

    盛清让睁开眼,宗瑛也探头去看,狭窄桥面上堆满了亟待运输的机器设备,桥对岸则挤满了从苏州河北边来的工人和难民,几乎水泄不通。

    除了绕路,别无选择。

    司机带着他们绕了一大圈,中午时分终于到四川路33号,大楼的第六层,即迁移委员会的临时办公处。

    两人才走到五楼,就能听到楼上传来的脚步声,杂沓忙碌。

    宗瑛停住脚步:“如果我不便出现,那么我下楼去等,正好我饿了,想去吃点东西。”

    盛清让没有阻止她,只叮嘱她“不要走太远”,就先上了楼。

    宗瑛果真下楼去,沿着四川路往北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开着的食品店,进去买了些饼干糖果,站在玻璃门里面拆开饼干袋吃了一半,口干舌燥。

    走出门,外面太阳更毒,不知哪里来的嗡嗡声响,让人误以为是耳鸣。

    她折回33号,在楼下等了一会,见盛清让还不下来,就干脆往上走。

    到六楼,每间办公室的门都敞开,走廊里来来去去的人,审核人员手里翻着大沓资料,会计手下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有人端着水杯低头看文件,快步迎面走来时差点撞到宗瑛。好在她避得快,但水还是因惯性从杯子里漾出来一些,落在地板上,湿了一片。那人潦草道了声抱歉,头都没有抬,转个身直接进屋子里去了。

    这种紧迫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忙得忘我,只有宗瑛像个局外人,悄无声息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里,吃了一颗又一颗的糖。

    宗瑛再次看到盛清让已经是下午五点。

    她直起身抬头看他,摸出一颗糖,一声不吭剥开糖纸递过去:“盛先生,你现在血糖应该很低。”

    盛清让伸手接过糖果,快速地转过身说:“天黑前还有个地方要去,走吧。”

    于是宗瑛又跟他下楼,等来出租车,前往下一个地点。

    那地方不在公共租界,而在“小东京”——日本侨民的聚集地。一路上可以看到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提着行李带着孩子,似乎也准备撤离上海。

    汽车终于在一座民宅前停下来,是个两层的小楼,表面透着欠打理的意思。

    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佣人出来开门,看到盛清让,他说:“先生回来啦。”

    盛清让问:“徐叔,行李收拾了吗?”

    被称作徐叔的佣人无奈摇摇头:“老爷不肯走啊。”

    说话间,三个人都进了屋。客厅朝南一张烟床,一个套着长袍的男人躺在上面抽大烟,窗户紧紧闭着,室内味道十分难闻。

    烟床上的人剧烈地咳嗽起来,打破这混沌的暗沉与寂静。

    徐叔皱眉看着,同烟床上的人道:“少爷回来了。”

    那人恍若未闻,过了好久突然哑着嗓暴怒般地开口:“来干什么?!叫我去租界还是叫我去香港?!”说完又猛烈咳嗽一阵:“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叫他滚!”

    盛清让沉默地在屋子里站着,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烟雾缭绕中,窗格子将落日余晖切割成碎片,像他支离破碎的童年——

    生母没有名分,生下来被抱到盛家,转眼又被过继给一无所出的大伯家。大伯大伯母都抽大烟,分家时得来的产业几被挥霍尽。

    大烟抽多了,打他;没有烟抽了,打他;打麻将输了,那么也要打他。

    年纪太小了,孱弱得几乎没有力气去找出口。

    盛清让额头渗出虚汗,手心愈冷,眼睑几乎要往下耷。突然他闭了闭眼,走出门,徐叔也跟出来。

    他将一枚厚厚信封交给徐叔:“船票、钱、通行证,都在里面。”

    徐叔接过来,双手紧紧捏着,又低下头:“老爷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到头来还要枉费先生的安排,我再劝劝吧。”

    天色愈沉,盛清让没有再出声,返回车内坐了很久,司机问他要去哪里,他也不答。

    宗瑛这时在一旁说:“盛先生,如果没有别的地方要去,是不是可以回公寓?”

    盛清让突然回过神说“抱歉”,又说:“那么回去吧。”

    车子启动,天与街道渐渐融为一色,路灯寥寥地亮起来,行人也很少。

    去往699号公寓,就像船舶进港,哪怕路漫长,但到底是回家。

    宗瑛挨着车窗缓慢地松了口气,偏过头,又看到盛清让的侧脸,他抿着唇,眼皮紧闭,看起来状态糟糕。

    车子重新路过四川路时,宗瑛又见到迁委会的临时办公处,它在夜色里亮着灯。

    她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口:“为什么?”

    他听到声音,睁眼反问:“宗小姐?”

    宗瑛转回头,看向阴影中的他,问:“为什么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盛清让也看到了那仍旧亮着灯的大楼,他想了很久,哑着声音徐徐回她:“中国实业譬如雪中幼苗,本就十分脆弱,偌大一个上海,五千家工厂,若毁于战火,或落入敌手,对实业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击。何况……战争缺少实业的支持,又哪里来的胜算呢?”

    宗瑛沉默着,手伸进口袋,触到了烟盒。

    这时盛清让突然说:“宗小姐……不必顾忌我。”

    宗瑛犹豫片刻,最终摸出烟盒抽了一支烟,擦亮火柴点燃它。那是一支通体漆黑的烟,只缠了一圈细细金边,烟嘴上印着BLACK DEVIL——黑魔鬼。

    它在黑暗中燃烧,甜丝丝的烟气缭绕,宗瑛皱眉问:“那么,我有什么能够帮到你?”

    盛清让显然没有料到她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宗小姐,这是与你无关的时代,我不希望你涉险。”他语声像叹息,“你也知道,这是上海最后一天的和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