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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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爸爸的影子是大船

    一样的船,不一样的桅杆,不一样的帆,你或曾经也坐过

    顺着指尖的延伸,还有钟摆在循环往复的路径散步,悠哉悠哉地做着想入非非的白日梦,像个独行侠,那些冬眠的好梦,自然也会有醒来的时候。

    冬去春来,一场接一场的雨,三天两头的下着,默默地翻洗着日历,漂洗着愈加陈旧的老青瓦,和墙角的苔藓,以及在时光中行走的很多东西。不知不觉中,又把天空和云彩的温度,给渐渐洗温了,也浇热了,把地面花草树木的味道,也搅和成一大杯温热的果汁,飘着不经意的清香滋味。踏过一片清新的葱茏,夏天敲门的脚步声也紧随而至。

    透过厢房的小天窗,那见方的小格子,像个会变脸的羊脂玉,压缩了好多棉花糖的软香甜,落到慧玲的眼中,昨天还多是灰白单一的颜色,呆萌的蜷缩在冷空气里,今天就生机勃勃,呈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多姿多彩的面貌,似乎那冰与火的旋律,可以统辖的天空,和天空下覆盖的大地和城市,在朝夕之间就能更迭着,琢磨不定的阴晴面孔一般。

    慧玲的麻疹总算是跟着春暖花开的节奏,终于被解冻不治而愈,像刑满释放的囚徒,一道解禁了出来。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温度,也意味着小毛孩们的黄金时节,也跟着到来了。阳光的千万只手,好像就是制造更多美好的至上法宝,它的随手信笔即可将繁盛的一切零零种种都根植在记忆的相册,且不会轻易流逝掉,还时不时古灵精怪的探出头来,挑逗你柔软,但被时光慢慢涮洗得平淡到近乎麻木的心。

    抬头看那蓝天白云簇拥着太阳橙子一样的脸庞,好像每天都不一样。你会用新的身高,新的体重,一天天新的愈加成熟的的喜怒哀乐,就像被无形的轴飞快旋转起来,一团团童年的纯粹,在简陋的万花筒中,化身越转越大的棉花糖似的,成了一个不断在变招的魔术师。可以透过你舌尖的各种酸甜苦辣咸,去迎接新的东边日出西边雨。

    五、六月的初夏,紫白相间的蚕豆花,在清风中一簇簇,一串串攒动于枝头,轻诉着自己默默无闻的故事。只有平常最不入眼的狗尾草,一群群,三三两两的扭动着细巧的腰肢,用毛茸茸的翠色,零星相伴在左右。但再过一个来月,小紫花们渐渐随风而逝,枝头便长出翠绿豆荚的时候,这些脱掉了浅霜的,绒毛状绿衣的小家伙们,就跟着大人们的菜篮子,一块进到家里的灶台上。只是在被端上餐桌前,一样可以在孩子们的手里,写出一个个生动有趣的小童话来。

    星期天一大早,“懒虫,懒丫头,太阳晒屁股啰!快起来呀!”嘴角还挂着口水,正在好梦里的慧玲,就被她爸的人工闹钟叫醒,“走啊!快穿衣服,多好的天气哟,正好出去玩玩呀,还可以锻炼锻炼身体。”

    慧玲努力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爸爸轻拍了两下她的小脑袋,从一排睫毛后,似乎能尝到爸爸送到嘴边的糖果香,于是,从刚掉的门牙,伸出舌头想舔一舔,只舔到嘴边湿热的口水,带着淡淡的咸味。“哪有啊?”慧玲噜起小嘴巴,好不失意的瞅着她爸。爸爸温热的手掌,摸着她的小脸笑道,“出去就有啊!”

    妈妈帮她梳好小辫,穿件白底碎花的裙子,就跟着爸爸的大脚丫出了门。一出门,阳光灿烂的笑脸就扑面而来,抬眼就见几只麻雀成排的栖在街边的电线上,一边悠悠的荡着秋千,一边叽叽喳喳的自娱自乐,唱着自己的歌,也不在乎别人笑它们有没有跑调。三两只燕子停在东边的梧桐枝头,认真的梳理羽毛,斑驳的晨光穿过枝叶,在它们黑白的礼服上,撒上些许亮眼的金色。摇摆的舞蹈在风中的树叶,从晶莹的露珠里,送来徐徐清风,穿过鼻孔,似乎有微甜的滋味,带着清凉的薄荷糖的诱惑,向肺叶,向体内蔓延开,让人一下子神清气爽。

    一转脸,好像变成了欢蹦乱跳的小兔子,慧玲撒欢似的踩着爸爸的脚印,还有被金色包裹的又宽又大的影子,就像一条经得起任何风吹浪打的大船。专程载着她一个人,向那晨光,向那清风,向那菜花摇曳的彩色海浪,轻快且平稳的前行着,还可以开到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而她自己仿佛一朵倚靠在船舷的小紫花,只管穿过阳光,穿过空气,穿过微风,一路看沿途的风景就好。路边左右摇摆的狗尾草,好像自发组成的啦啦队,为一份看不见的恬淡与安适摇旗呐喊。这艘影子船,就这样一直停泊在她童年的记忆里,却也是难得有这样和爸爸既亲近,又快乐的好时光。

    “双手叉腰,踢腿,一二三四......左右左......”爸爸的脊背挺得比树干还笔直,一边喊着口令,一边在前面认真的做着示范动作。

    她仰视着逆光中,爸爸挥动的大手臂和衣袖,像极了一面扬起的船帆,爸爸这会真不失为一位称职的领航人。看着爸爸那让她心里无比踏实的脊背,那个开心,那个美呀,就像喝了一罐花蜜般香甜,可口又清爽。

    “带着姑娘早锻炼呀!”对面走来买菜的李婶。

    慧玲抬起得意的额头,用酒窝里装满的骄傲,迎向李婶羡慕的眼神,得意之余她甚至可以想象这双眼睛后,是李婶家小文的毛边刘海下,更有双垂涎欲滴的小瞳孔,和一脸的无奈,而她可以尽情的在那受伤的小心脏前,炫耀自己的小幸福的模样,真让她有些忘乎所以了。

    到了午后,阳光吐出稍带灼热的气息,丝丝缕缕的攀援着,爬过屋檐,闯进门楣,穿入窗格,无孔不入的侵略到每一个缝隙,乃至角落,撩拨着每一个躁动难耐的小心脏。

    大鹏闷声不响地,将左手一把弹珠,右手一把弹珠,匆忙塞进自己的小口袋。再把自己新做的弹弓,在上衣袖来回擦了好几下,才小心翼翼地别在裤带上。而后随手提一提藏青的粗布裤子,敞开军绿色外衣的扣子,挺一挺小胸脯,白背心下面可清晰的凸显出两排肋骨。可自我感觉和小兵张嘎倒真有几分神似。

    然后,得意忘形的轻吹一声口哨,再尽量压低声音轻唤,“小黄,快点过来!”他还预备牵着家里刚养的小狗,忽闪忽闪着黑黝黝的眼睛,那小黄一瞅见能出去,也不无高兴的死劲摇晃着黄毛中夹杂着几绺浅白的小尾巴,围着大鹏不停的转悠,还低头亲昵地去舔一舔大鹏脚上的白球鞋,好像在示好着说,“走呀!快点出去玩唦!我的小主子!”

    慧玲和小辉他们倆,这会靠在里屋的床沿边,正起劲的玩着十指翻绳,俗俚又叫翻叉叉的小游戏。慧玲学着小老师的小样,其实自己也是半生不熟的刚学会没几天,还要教小辉怎么玩。她先把一根五十来公分的细绳打个小结,围成环形,在两手间绷直了,再用中指各挑出一股。

    “姐,姐,这好像哥他们学校里,那个操场上的跑道耶,嘿嘿,我的手就来当是小马哦,行不行啊!你看唦,它们正在接力赛跑嚯!”小辉边说,边在绳子上调皮的捣鼓,他即兴的小把戏。

    慧玲斜睨了一眼小辉,“嘚,嘚,变了,又变啰!哈哈!这又像啥?”故意给他出难题。

    撇撇嘴,翻翻白眼,小辉想了一下,“这个嘛,有点像......对,就是那个下雨完了......嗯,从天上掉下的彩虹,呵呵,要不,就当是我和姐姐过中山公园的小桥啰,也行呗!”

    看着小辉依然眉飞色舞的样,“嗬,你小子,行啊,还难不倒你咧!”

    慧玲又出神的想到前天,爸爸跟他们念的童话故事,好像搬到了眼前,还可尽情触摸它的温度。好像有个燕子窝,已经孵出了一群小燕子,叽叽喳喳地,张着小嘴巴叫个不停,正急切的等着,燕子妈妈飞进飞出给它们喂食。又像是爸爸带他们去郊外露营,替他们搭好一个漂亮的帐篷,还带上很多好玩的东西......可以让他们安宁的住下,再作一个甜甜的好梦。一根绳子,这会在小手上是能够制造出千变万化的魔法师。

    一根小绳子,就这么被两个小家伙的脑细胞,里里外外的调遣着。再看慧玲急的把两个小脸蛋都憋的跟个红苹果似的,不断的噜起小嘴示意,指导小辉该么样么样做,再翻哪根哪根绳,而后动哪根哪根指头。小辉也耐心的跟着一招一式的,有一样学一样地做着。

    可这时房门外,大鹏和小黄的身影,一高一矮的被歪歪斜斜的拉长了,掠过他们俩正在翻绳的小手和绳结,好像打睫毛上,突然蹦下来两个跳舞的小精灵。

    “嘿嘿!”这一扭头,顿时也兴奋不已的两个小家伙,丢下手里的绳儿,即刻夺门跟过来,非要缠着一起出去玩。“哥,哥,我们也要出去嘛!带上我们,好不好唦!”慧玲嘟起小嘴,上前扯着大鹏的袖子不放,近乎哀求的样子,等着大鹏首肯。

    大鹏回头看这两个小可怜,缠的实在没法子,也不忍心拒绝,只好点头,并伸手示意他们小点声,“嘘——好!莫作声唦!快点!”等他们一行刚溜到大门口,还是惊动了还在午睡的爷爷。

    他老圾着凉拖鞋从房里,如一阵风似的走出来,吹一吹嘴边几缕稀松且灰白的胡子,背起双手像一扇门,堵住了他们三,一声令下,如同逮住了三只偷食他宝贝的小松鼠,“大鹏,你们,这又想搞么事?还是先把你那几张书法练完再说啊!”音量虽不大,却连小黄都给震住了,还有爷爷那一身有些褪色的皂青的香云纱,那前衣襟的下摆都在余波中,跟着轻微的抖动了起来。

    “哦......哦,好的!”大鹏嘴里含混不清的哼哧了两声。撇一撇嘴,他只好耷拉着个脑袋,斜睨了慧玲和小辉一眼,把小黄也顺便交到他们手上,心想,“就怪你们,么事都跟到,害人唦!这下都玩不成了咧!真是烦人!”

    大鹏像个被押解的犯人,只好乖乖跟着爷爷,回到堂屋的方桌前,老老实实地坐下来。但心里仍有八分的不情愿,于是他磨磨蹭蹭的拿出毛笔,毛笔这会“嗖嗖嗖”地,好像一下子蹿出一大截子,长成又高又大的一根竹子,根也牢牢的扎在桌子上,着实难得挪动;然后再程序化的摊开纸,一张八开的毛边纸,怎么看起来膨胀的比桌子还大,纸上细小的纤维,在门外反射光的拨弄间,好像眯缝着眼睛,偷笑大鹏。

    “嘻嘻,莫想偷懒,莫想开溜哟,哼哼!门都没有得滴!”轻轻抿着小嘴的大鹏,抬眼偷瞄了一下爷爷,爷爷正锁着眉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虽一声没吭,可那两个黑眸子,射出冷森森的目光,好像无数鞭子,正要扬鞭抽打他不安分的神经。所以,他不得不赶紧埋下小脑袋,接着还要摆好砚台,倒好墨水,黑墨瞬间在黑色方砚里,漫延成一大块看不见底的黑潭,又像是摸不着边的黑沼泽,似乎要把大鹏他连人带手一起,整个的吞了下去一样,看这情形,大鹏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赶紧把小手,本能的缩了回来。

    爷爷沏上一壶清茶,半眯着眼睛,正襟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嘴角的每根白胡子虽不动声色,对应着桌边棱角分明的的砚台和冷冰冰的墨水,却横竖都透着凝重和冷峻的威严,叫人不无害怕。俨然不用拿戒尺的私塾老先生,什么都不用做,一样透着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不消说直视,哪怕再斜瞅一眼,都不禁胆寒的叫人只打哆嗦。

    “咳咳!”,爷爷故意干咳了两声,“大鹏,你可是我们家的大孙子,要好好学点本事,争口气,长点出息,才能立好门户呀!晓得吧!这一手好字啊,你莫要小看它,就是人的一张脸面,和招牌,不信再看那个什么前头甲甲屋里的大哥,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跟别个就是大不一样哦,谁个听了,见了都不得不羡慕几分咧!一年到头,还有那什么上门求字的,写中堂,写对子,写书稿,写信件,包括上门提亲的都是常年不断的咧,差不多都快要踩破他们家的门槛了啊!所以嘛,莫要怪爷爷对你太严了,这都是为你好,懂不懂啊,臭小子!”

    爷爷又把这口口相传的经,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虽然大鹏的小耳朵都快要听出茧子来了,但常常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再斜瞟一下爷爷手里头,雕着一个笑佛的紫砂壶,冒出缕缕清香,此刻却撩拨着大鹏心里痒酥酥的,那笑佛安详的笑意,似乎也在坏笑着嘲弄他,“不要想着磨洋工,偷懒哟!知道不,小子哎,嘿嘿!”

    这般严厉的管控下,大鹏自然是不敢再有懈怠啰,心想,既然是插翅也难飞,逃又逃不掉,躲又躲开,不如干脆安下心来吧,不就写几个字吗,就当跟笔墨先做个游戏而已。于是一笔一划的开始认真练习着。“永,永远的永,先点再横......”像模像样的嘴里还不停,自言自语念叨着,又像是专门的在通报,“爷爷大人,您看见没,我这不蛮像那回事嘛。”

    还躲在门外的慧玲和小辉,按耐不住,从门边探头过来,伸伸舌头,趁着爷爷没留神的当口,还跟大鹏挤眉弄眼扮鬼脸,想逗逗他,“放松心情吧,哥哥大人哟。好好写吧,我们等着咯。”

    大鹏这会倒是真没闲情理会他们,就像门外轻松又灿烂的阳光,此刻一点也没有能稀释和冲淡,那墨汁的黑沉与厚实,和他少年的烦恼一样一样的,随着年龄增多。

    太阳不知不觉开始向西漫步,门口电线杆的影子越来越斜,越来越长,这阳光许是站得太久,也累了,想躺下来,歇会脚,躲个懒不成。不晓得过了多久,大鹏总算是写到了最后一张,最后一个字,等到最后一笔告罄完成时,他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笔,揉一揉有些僵硬又酸疼的手臂。再抬头看看门外的天,好像比之前的午后,还要蓝上许多,而且白云后,依稀可以穿透些许彩色的霞光,互相映衬,显得十分耀眼夺目。

    想着立马能够出去玩了,就什么也不觉得累了,什么也都是九霄云外的事啦。

    那开心,那快乐呀,真就堵不住的就往外“噌噌噌”地冒着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