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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蜻蛉の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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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过了好一会,惨叫声渐渐远去。

    新九郎透过裂缝,看着对方远去的黑影,确认暂时安全后,不免又遗憾没能当场杀死对方。

    他不清楚袭击者究竟是足轻、浪人抑或武士,但推测肋差应该是扎进了袭击者的臂膀或腰腹。

    即使有皮甲一类的武具,对方也应伤得不轻,毕竟肋差这种短刃,除了近战和切腹外,也是具备有破甲功能的。

    新九郎左手拔下肋差,扔在地上,这才跪到里奈身侧。

    此时的里奈,嘴中低低痛哼,已然失去了意识。

    他将里奈染血的腰带小心解开,再打开腹部处的小袖和裳,裸漏而出的伤口,正小股地渗着血。

    “万幸。”

    新九郎低低自语。

    虽说刀身贯穿了腹部右侧,但位置却极偏,从伤口刀路皆判断无伤及内脏的可能,只能“蹭破”些皮肉而已。

    新九郎从町屋内翻找了些布条给里奈包扎好伤口,接着用剩余的布条,卷在自己右手心裹住刀伤。

    他然后带着肋差,去町屋的通院灶台边找食盐,准备调配盐水,来为里奈清洗伤口。

    新九郎还在通院里忙碌时,突然又听见敲门声响起,他神情一振,再度抓起身边的肋差,警惕地盯着门口。

    “里奈!你在里面吗?”

    随之门又被敲响了几下。

    “是兄……长吗?”

    好像是太郎的声音,新九郎出声问道。

    门口的人显然愣了一下,才继续开口:

    “新九郎?是新九郎吗!门口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新九郎慢慢靠近门板,透过裂缝,确认门外只有一个身影时,便果断地用肋差撬断了有些变形的插销,打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戴着阵苙,穿着桶川胴铠甲,腰间系着柄打刀的太郎。

    此刻太郎面容黝黑,手中握着那柄曾卡在门缝的肋差,一脸惶恐,更是身形比里奈还瘦弱。

    刚打开门,太郎便迫不及待扑向新九郎。

    新九郎一瞬间肌肉紧绷起来,他昨夜只见过兄长的身影,不能完全确认,以为对方要袭击自己,但很快又放松下来。

    太郎紧接着抱紧新九郎:

    “没事就好,新九郎没事就好。”

    “里奈……受了些伤,在……里面。”新九郎站着不动,嘴里颇为费劲说出这句话。

    太郎呆愣了一会,转头绕过新九郎,看到了地板上倒着的里奈。

    ……

    接下来太郎情绪显然有些惊慌,新九郎废了好一番气力才将他的情绪稳定下来,又将今早发生的事情结结巴巴地叙述了个大概。

    新九郎本想着太郎作为长子,便盘腿坐在一侧,翘首先等对方的意见,以示对于一家之主的尊重。

    哪知太郎听着他的话后,茫然了半天,只是解下取下阵苙(足轻铁盔),便也盘坐在那,手足无措呆呆地望着自己。

    说实话,新九郎有些头疼,太郎看起来木讷老实,身形又瘦弱,全然没有一家之主的风范和威严,甚至自觉恐怕都没有。

    反而是里奈处事果敢,无论是之前豁达地对待自己的“失魂症”,还是昨晚说着宁死也不受辱的话语,抑或是,今早直接冲上去用插销卡袭击者的肋差。

    里奈当时之迅速,新九郎甚至都没来得及劝告住,但也正是这些举动,无不透着里奈身体那股没有被生活击垮的狠劲。

    其实从客观来说,新九郎是不会能怪太郎,但他醒来才第二日,不清楚兄长的生平。

    从小,太郎就从旁人反应,隐约得知自己生性愚笨,便想着与其糊涂闯祸,不如听从着命令就是。

    以前父母在世时,他听父母的话给町屋打着下手;

    父母逝世后,他便听里奈的话,一起经营着町屋;

    町屋没有生意后,又听邻居同伴的话一起参加了军队;

    加入军队训练时,只需听带队的足轻组头或武士的命令即可,甚至昨夜战斗,他想起里奈觉的话,于是便从战场惊惧而逃了。

    太郎一直都在听从着命令,但家主,从来都是下命令而非听命令。

    新九郎还是率先开口说道,一通话说下来,竟然又通畅了许多:

    “附近……有药铺吗?可以麻烦兄长……去药铺借些桑皮线和缝合针,我等会……用盐水清洗过里奈的伤口,为她缝合。”

    太郎缓过神来,便起身准备出门,动作倒颇为利索,甚至没有去拿地上的阵苙,确认道:

    “药铺?好,隔壁町便有一家,我马上去。”

    新九郎也准备继续配制盐水,却又见太郎转过来对着自己,却一副欲语还羞的模样。

    “还有什……么事情吗?”新九郎回首,以为这个便宜兄长又整什么幺蛾子,甚至连敬语都没用。

    太郎突然跪坐,双手撑在地上,身体前倾,上半身抬起至额头磕地,哽噎地说道:

    “对不起!新九郎!里奈!都是兄长没用,没能保护好你们,真的非常抱歉!”

    土下座,日本用来表示最深切歉意或者诚心请求的跪礼,为最深的谢罪方式,本应是地位低的人向地位高的人所行。

    然而,太郎在军营中看过有人犯错行刑前,曾在武士大人面前求饶,行过土下座这种礼仪,他便私下记了下来,根本不知其中弯弯绕绕。

    他一时愧疚之情堵在心头,觉得里奈和新九郎的受伤,皆是自己的过错,于是便直接对着二人行礼。

    “别……”新九郎想立刻扶起太郎,毕竟太郎仍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

    太郎却没给新九郎机会,头磕下后便立即起身,用手擦了把脸,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新九郎看着太郎的背影,土下座吗,也只是让他对之前对兄长的评价稍稍上升一些。

    但如果什么事都能用下跪解决,日本人岂非事事顺心。

    无论怎么说,以日本角度看,对于任一家之主,太郎还是失职的,是为家人带来诸多困扰的,甚至算作家族罪人也不为过。

    新九郎没有之前的记忆,无法明白,生性便是如此柔弱得兄长,上月依旧克服了恐惧,为了弟弟和妹妹不惜投身军伍。

    以后再看兄长表现吧,新九郎这样想着,这边太郎也刚刚走出门口。

    空中随之一声尖利的破风声。

    太郎觉得脖子有火在烧,下意识伸手捂向脖子,指头却触到尖利的硬物。

    箭簇沾血,从他颈部整个洞穿而出,唯箭杆尚滞留在颈肉中。

    太郎可劲地压着嘴唇,可血沫泡泡骤然不断从嘴角涌出,他此刻只想回身,回身提醒弟弟新九郎有危险,但喉咙里只发些微弱呜呜声,最后视野混沌起来。

    ……

    身着朱色胴丸的武士,缓缓收弓。

    他对刚才的那一箭很满意,那名青年足轻未戴护头的阵苙,虽距离只约七八十步,但终究是直接洞穿了对方脖颈。

    当然对方如果有阵苙的话,那瞄准的便不再是脖颈,而是胸口了,武士相信凭借那层薄薄的足轻皮甲,是挡不住自己这破甲的箭矢。

    “大人,好箭法!”

    一名足轻打扮的组头拍着手,在武士旁边带着夸张的笑,一边不断奉承到,他身后还站着十余名足轻,却唯有他能站在武士身侧恭维两句。

    “少废话!赶快带我去一个逃兵的住处!”

    武士不屑理会足轻组头的谄媚,直接喝道,转身欲马上离开。

    “武士大人,这逃兵听说还有一个妹妹,不如……”

    足轻组头连忙补充,生怕武士放过对方家人,直到武士重新转过身,组头笑容才越发真挚起来。

    太郎,便是被这名组头举报成逃兵的。

    其实组头也不清楚太郎是否逃兵,但他清楚极的是,自己弟弟,早上便是被这家重伤,浑身浴血爬到营门,如今还在营房奄奄一息,眼看是活不成了。

    幸而从弟弟口中得知仇人位置后,因昨夜战败,组头也再次接到追捕逃兵的任务。

    组头从募兵名册上根据住址,从而找到太郎一家信息,知晓对方也是己方足轻,顿时雀跃不已,免了他还曾想着伪造名册的麻烦。

    不过,他也明白了,能将肩甲连带整条手臂都贯穿,太郎其妹和其弟根本不具如此气力,那仇人也便定下了。

    反正自己公报私仇也并非第一次,足轻组头不免想道,接着如何玩弄对方妹妹,然后虐杀那对姐弟泄愤,突然他被自己的武士大人惊了一跳。

    旁边,武士竟再度引弓!

    ……

    新九郎注意到门口情形时,便奔过去抱起还在痉挛的太郎,奋力拖进屋内,紧着又关上门,门还有一指宽的缝隙时。

    “咚”

    整个箭簇都从门板透过,箭尖指着新九郎,甚至还能听清门另一侧,箭杆和箭羽的齐齐震颤嗡鸣。

    微愣一瞬,新九郎随即用力合上门,瞥见插销已经损坏,又扯下了太郎腰间打刀,连刀带鞘替作了插销,卡在门闩孔洞上。

    最后,他才将旁边肋差拔出鞘,顺势抹在太郎脖颈,低述道:

    “一路走好,兄长”

    “混蛋!”

    屋外,足轻组头见武士大人箭支被阻,也大吼一声。

    屋内此时,太郎已彻底没有气息,新九郎在看见对方伤势时,便绝了救人的念头,拖其进门也只因他卡住了门口。

    新九郎盘坐在尸体旁,强行来使自己镇静下来。

    町屋外,有十余个敌人,屋内,有自己和一个重伤昏迷的姐姐。

    新九郎头脑飞速转动时,门已经遭受了攻击。

    为了尽快进门,足轻组头直接下令,让十余足轻将武器齐齐劈砍在门扇上,木屑和木条刹时崩飞进屋内。

    新九郎跪坐在里奈的身侧,进行最后的思索,又看着昏睡的里奈。

    “我定会自我了结的。”

    “姐姐我会保护你的。”

    回想起这两句话,新九郎的面色,愈发无悲无喜。

    ……

    时值应永二年,公元1468,在八代将军足利义政任期内。

    日本的中心—京都爆发战乱,几乎全国的守护大名都加入了这场争斗,分成东西两军,各十余万军队,以京都为战场。

    其间战乱如野火,向着全国蔓延扩散,长达一百三十余年的日本战国时代,因此撕开了血淋淋的序页,而京都这场长达十一年的惨烈厮杀,史称“应仁之乱”。

    京都——这座模仿唐朝长安与洛阳的繁华巨城,终在“应仁之乱”中毁于一旦。

    后世所著一书中,对这场“应仁之乱”有着较详细记录,其间收录篇半文不白的武将随笔,如是写到。

    “余杀一逃卒,至其家,乃见自刎女尸,旁有一伏乞求生之子,余叹其姊贞烈,欲饶其命,卖之为奴,遂令从者组头将其缚,子藏刃怀间,忽暴起,断组头之颈,又起而击余,吾将其杀之,观组头伤,复验女尸颈伤,遂疑子不欲姊辱而杀之。吾爱子之勇武,衷心叹曰,小儿长,必为猛士。

    作于应永二年十二月三日夜”

    ……

    此时,一名女孩撑开了双眼,入眼是苍茫蓝天,云朵沟壑清晰可见。

    自己,果然没有主角的命啊。

    这次又没能救下太郎,也又没能救下里奈。

    幸好只相处了一天,幸好。

    但倘若一切都是定局,那自己的意义又究竟是什么呢?

    曾闻,关东有虫豸,名曰蜻蛉,寿命只短短十二时辰,对比自己前一世,又何不是如此啊。

    女孩呆呆地望着天空,直到整个苍穹却开始旋转,先是顺时针缓缓转动,忽而愈转愈快,最后甚至翻滚倒转起来,一股强烈的眩晕从大脑深处涌上来。

    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心中默念着:

    “第八次”

    ……

    【蜻蛉の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