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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那一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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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秋娘忘了矜持骄傲,丢下了防备与算计,凭心而走,轻轻地挪了身子,抱住他的胳膊,将头贴近他的胳膊,如同小猫安慰难过的主人那样蹭了蹭。

    她这本来是安慰性的动作,因为她实在心疼张赐,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索性就这样了。张赐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是将手落在她头顶,温柔地拍了拍她,还真的像是主人拍猫咪似的。

    “那你成为族长时,一起的备选继承人,还剩了多少?”她低声问。虽然不想他陷入痛苦中,但她又想更加了解他。她怕过了今晚,就再没有机会与他这样接近了,所以在思量再三之后,她还是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两个。”他回答。

    “两个?原本有多少?”陈秋娘一惊,却还是像是狗仔队采访明星一样继续问了。

    “二十四个。”张赐平静地回答,尔后又补充说,“张府是很庞大的家族,遍布北地南方,最鼎盛时期,选出的备选人多达四十五个。”

    “好厉害。”陈秋娘不由得赞叹。她从张赐身上就能看出,要做张府的继承人必定是天资聪颖的,能够挑选出四十五个天资聪颖的孩子,这个家族还真实庞大得出乎意料。

    “再厉害又如何,到最后,没有一个存活的,全部被敌人所灭。”张赐自嘲地笑了笑。

    陈秋娘默不作声,张赐却继续说:“剩下的两个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因为是备选人,早就被敌人盯上了,即便我成了族长,敌人也不会放过他们。没过几日,他们就遇难了。之后的日子,所有的追杀都会集中在我的身上。”

    “那你为何还要住到汴京去?”陈秋娘从前就一直不理解,即便敌人就在汴京,他又为何不在老宅,偏偏要到汴京去。

    张赐轻笑一声,说:“你弄错了,汴京那个不是我。”

    “啊?”陈秋娘惊讶地拖长了尾音。

    “每一任的族长从被确定为继承者的那天开始,家族会寻找与这个继承者容貌神似的人加以培养,以假乱真。当时,替我做替身的一共有十八位,汴京那位也是其中之一,他们无一例外都戴着人皮面具。所以,容貌与我一般无二。”张赐说出了这个秘密。

    陈秋娘听闻“啊”了一声,但不是惊讶大家族这种残酷的保护,也不是惊讶张家明知道这种方式毫无用处,只能保得了继承人一时的性命,她惊讶的是似乎只存在于武侠小说里的易容术,在这个时空真真存在,而且还真有人皮面具这种东西。

    “真有人皮面具这回事?江帆不是说易容一事,只是化妆术么?”陈秋娘还是没啥顾忌地问了出来。

    张赐“嗯”了一声,说:“有。这是一种极致的技艺,不光是手艺,还有多方面的学识与修养才能完成。这属于易容术里最顶级的部分,一般的人学不会,而且制作一张人皮面具要耗费大量的精力,且价格昂贵。一般的易容者哪里有机会去使用啊。更别提练习了。所以,一般的易容者哪里知道人皮面具呢。”

    原来易容术是这么回事。以前看武侠小说,阿猫阿狗都会一张人皮面具往脸上一贴,就出去坑蒙拐骗了,实在是比狗皮膏药高级不了多少的东西,陈秋娘一直以为那东西是假的,即便是真的,人皮面具这玩意儿应该是易容术里最低端的部分啊。却不曾想原来人皮面具术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还是易容术里最高端的。

    可是——

    陈秋娘又觉得不对,便提出疑问:“可是我见过江帆的师父啊。看他们仙风道骨,据说功夫也很高,他们应该不是一般的易容者啊。江帆不应该不知道人皮面具啊。”

    “哦,你见过他们?”张赐有些意外。

    陈秋娘便如实说了那一次在街上遇见,那剑客夫妇俩初来乍到,非得要收她为徒的事。尔后又说出自己的感觉,觉得那两人像是绝顶高手,绝对不是一般的人,江帆说过他的师娘擅长易容术,那应该也是很厉害的了。

    “他们最厉害的部分是剑术。易容术是江帆的师娘自己鼓捣的,而且玩票性质,人皮面具什么的也会做,只不过很容易被人戳穿的。而且,江帆的师娘最喜欢的是唱大戏,那种妆容手段才是她的最爱了。”张赐耐心解释,尔后又补充说了易容最厉害的当属九大家族里的潘家。

    “潘家?”陈秋娘仔细搜索了一下记忆,上一次为了云来饭店开张,她也算是将蜀中的名门望族、有名商贾、德高望重者都清理了一片的,却没听说过什么潘家。

    “你不知道的。这潘家在北地,在沧州府。”张赐说。

    陈秋娘当然知道沧州府所在了。那地方与石敬瑭那老匹夫送给辽人的燕云十六州接壤之地,属于边境地方,时不时的就打仗,根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她可是做梦都没想过九大家族会有一大家族在那个地方。而且潘家既然是九大家族,也不可能是默默无闻之人。

    “哦,怎么会在那个地方呢?”陈秋娘低声问。

    张赐没回答,反而是问:“你知道沧州府是什么地方?”

    他的语气倒是很平静,陈秋娘却是因此吓了一跳。因为在古代,基本上没有什么地图的概念。所谓的地图都是国家机密,即便是皇子随便看地图都会被人怀疑有谋反之心。一般来说,能够看到地图的都得是军中将领,而且还得是师出有名才能调看地图。至于侦察兵临时绘画的地图,也只是一个地方,并且不准确,再者临时绘画的地图基本都是针对军事部署的,根本做不了什么普及的东西。

    她这么随随便便就知道沧州府所在地, 难免不令人生疑。呀,你真是大意啊,大意。陈秋娘在内心中暗暗指责自己。

    张赐却自顾自地问:“你是看过地图的,对吧?”

    陈秋娘坚决低头不回答,张赐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说:“你怕什么呢?看过地图就看过地图了。再说,你看过地图,又不是什么多让人意外的事。”

    这还不让人意外?一个土豪财主家里长大的女孩,现在更是苦逼得快饿死了,即便曾读过书,但又怎么可能接触到地图这种事关国家机密的东西呢。

    她没说话,很疑惑地偏过脑袋看他。烛火之下,张赐温柔的神情真让人移不开眼。而此刻,他正瞧着正前方,唇边一抹笑,说:“因为你长着一张与花蕊夫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你现在还小,做女童打扮,或者穿男装,便看起来没那么像了。所以,你看过地图并不是很让人意外啊。”

    他说着就笑着瞧她。

    “不知道你什么意思。”陈秋娘假装不懂,一脸天真的模样。

    “你呀。”他笑着摇了摇头,便站起身来,问,“还累么?”

    “休息好了,可以继续走了。”陈秋娘回答,也站起身来理了理皱在一起的斗篷。

    “那我们继续往前走。”张赐说着,便开始继续走。

    陈秋娘暗自腹诽:看个月亮而已,怎么非得要到这顶端去看呢。虽然这顶端看月亮肯定要壮观得多,但这么高的地方,又没有索道,就靠两双脚往上走,简直要命得很。他是从小经过各种训练的自然不怕,可是她还是个小孩子啊。这要是跟姑娘约会,不贪图他权势与财富的姑娘肯定得跟他分了。简直是不会照顾人。

    她暗自腹诽,张赐却是一边走,一边说:“我在汴京时,有次意外入宫,见过花蕊夫人一眼,有过一番交谈。”

    “哦。我听过,她挺漂亮的。所以,你刚才是在夸我好看么?”陈秋娘还是装傻装天真,尽管她这种举动在张赐看来,简直是演技劣拙,但她就是以这种方式告诉他,今晚的谈话不是等价交换,并不是他跟她说了他的身世秘密,她就一定会和盘托出的。因为在现代,她也不是一开始就对人算计防备的,她也傻傻天真过,跟人交心交肺,最后的结果却是别人告诉她的都是假的,而把她的真正内心套出去之后,想尽各种办法整她。这样几次之后,她就基本上不与任何人谈论自己,谈论内心的想法。久而久之,她一听到别人企图要挖出她的隐私,猜度她的内心,就本能地抵触。

    张赐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往前走,周围又是出奇的安静。陈秋娘有些懊恼自己将局面弄成这样,有些责怪张赐怎么可以逼迫她承认自己是花蕊夫人与孟昶的女儿呢。这身世没有任何人曾证实过,就是陈柳氏也没有正面证实过啊。再者,她始终觉得亡国公主这个身份会让人利用,张赐一提起,她就会觉得张赐也想利用这个身份。她一想到这个,整个人都觉得很不舒服。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缓缓地向高处攀登,彼此再没说话。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张赐忽然停下,生硬地来了一句:“累了,休息一下。”

    他一说完就坐在了台阶上,将手中的烛台放在了一旁,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来,休息一下。”

    陈秋娘离他还有几级台阶,站在台阶下抬头,看到他神色宁静柔和,映着烛火,像是个孩子。

    “过来啊。”他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语气神情都固执,这下更像是个孩子了。

    陈秋娘默默走过去与他并排坐下,心里却是挺感激他的。这个男人其实也很体贴,至少她可听到他喘粗气,也看出他哪里累了。他这么说,其实是因为她累了而已。

    “谢谢。”她说。

    “什么?”张赐问。

    “我说谢谢。”她对他笑,试图将刚才的尴尬都化解了。

    张赐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头,然后叹息一声,说:“可你还是防着我。我其实一直不明白,你一直是在陈家长大,而且陈家也是老实的农家,在兵祸之前,一直都对你很好。而你的防备怎么就那么深,都快赶上我了。”

    张赐话语神色全是探究,陈秋娘斜睨他一眼,做了个鬼脸,说:“也许,这就叫天赋,嗯,或者本能?”

    “哈哈。”张赐笑了起来,尔后说,“这种事哪里有天赋本能的说法呢。你呀,不知道你的演技多劣拙么?”

    陈秋娘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正色道:“书里不是说曹丞相天生多疑么?怎么我就不可以了?”

    “好吧。”张赐竟然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惹得陈秋娘掩嘴吃吃笑。

    “你呀。”张赐宠溺地说,然后竟然动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喂,我头发乱了。”陈秋娘抗议。

    “再揉乱一点,本公子帮你梳头。”张赐像是来了兴致,抓着陈秋娘的脑袋一阵揉。

    “张赐,你大爷的。”陈秋娘忍不住就来了这么一句。张赐一听,更乐了,说,“我大爷在北地,以后带你见见,然后——”

    他故意卖关子,笑得很有阴谋。

    “然后咋样?”陈秋娘明知道有诈,但也忍不住好奇询问。

    “然后‘却话巴山夜雨时’了。”张赐高声朗读。

    陈秋娘鄙夷地看他一眼,说:“没创意。”

    “哎哎哎,我大爷可是有名的厨子哦。我是看你在厨艺上有天赋,想着让我大爷给你培养培养的。你竟然不感激本公子么?”张赐抗议。

    陈秋娘一听是厨子,立马来了精神,她起先也是计划过等云来饭店上了正轨,她赚了钱,就要到处走走,拜访天下名厨,看看那些只存在于古籍里的菜肴到底是怎么做的。

    “哎呀,二公子,这是真的?小女子感激不尽啊,请受小女子一拜。”陈秋娘立马就站起身来,跳下一个台阶,煞有介事地拱手鞠躬拜谢张赐。

    “见风使陀得真快。”张赐鄙夷地说,神色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陈秋娘看着这样的张赐,心里既觉得幸福,又觉得心酸。这个人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这样自由自在、毫无防备地笑过吧。她就那样怔怔地看着他,张赐很快也发现了她的注视,整个便安静下来,也低头与她对视。

    陈秋娘不知怎么的,眼里就蓄满了泪水。

    “傻瓜,我没事的。”他似乎全都读懂了她的内心,便这样安慰她。

    她被说中心事,倒是不好意思,便低了头,眨了眼睛,任由那泪水滴落在石阶之上,用一种故作轻松的神情抬头面对他,笑着说:“赶快走吧。再歇来歇去,到山顶就只能看日出了。”

    他点头,“嗯”了一声,两人再度出发。而这一次,两人的脚步都轻盈了不少。

    一路上还是没有说话,大约走了一刻钟寂静无声的路之后。张赐忽然说:“秋娘,我对你从没有过算计。无论你是否承认你是后蜀的公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见过你的亲生母亲,在汴京的皇宫里。”

    “景凉也说花蕊夫人在汴京,斥责我不忠不孝。母亲受人凌辱,不曾想过救母。国破了,不曾想过复仇,还妄图想过平凡生活。”陈秋娘以此来回答。尽管她知道张赐可能只是想随意跟他聊一聊与彼此有关的事,但她还是没办法好好来谈论花蕊夫人这个敏感的话题。

    “他这么跟你说的?”张赐很是意外。

    “是的。景凉找过我,让我跟他合作,说服你不要过得那么窝囊。”她如实回答。本来,她也是想着找机会告诉他景凉的事。

    张赐沉默了一会儿,没问具体的细节,只是问:“你如何回答他?”

    陈秋娘抬头看张赐,却只看到他的背影,瘦削高挑却让人觉得伟岸。可是,他问这一句话,是以什么心境来问,又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她一时之间有些拿捏不定,因为真的不想让他失望。

    不过,犹豫片刻,她还是如实回答,说:“我拒绝。”

    “为什么?”张赐忽然转过身来,站在高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陈秋娘抬头镇定回答:“盛极而衰,满盈则亏。任何事太过圆满就是悲剧。”

    张赐微微眯了眼,然后转身,很平静地说:“我没想到你是这个答案。你才九岁,却比太多人强。”

    陈秋娘丝毫没有被夸奖的喜悦。其实,她感觉内心中有另一个自己在蠢蠢欲动,时不时就跳出来想不管历史车轮,快意恩仇一番。

    两人继续往前走,一大段的时间没有说话。忽然,张赐开口说:“秋娘,我想我还是将你亲生母亲的事跟你说说吧。你不要插嘴,也不要有多余的想法。我只是告诉你这样一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

    陈秋娘“嗯”了一声,便继续赶路,认真聆听。

    张赐则像是讲故事似的讲述了那一年巧遇花蕊夫人的事。说是那一年,他去汴京皇宫救一个人,误闯了花蕊夫人的闺房。当时的花蕊夫人正在屋内烧香祭拜孟昶画像,被闯入的张赐吓得惊慌失措,喊了一句:“你是何人?”

    张赐随即明白这可能就是被掠来的大名鼎鼎的后蜀美人花蕊夫人。他便用蜀中话回答:“我不是歹人,夫人莫慌。”

    花蕊夫人听到乡音,泪水倾泻,最终帮了他,得知他是蜀中六合镇张府的公子,便立刻拜托他帮忙照顾她的女儿。

    “我当时很惊讶。谁都知道她与孟昶无所出。她却说她生过一个女儿,但一出生就被她放到宫外去养了。因为那几年,孟昶已经忘记励精图治,沉迷声色犬马。后蜀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如沙上城池,她怕女儿将来遭罪,做了亡国公主,还不如做个平凡女子来得痛快。”张赐说到这里便是叹息一声,说,“这花蕊夫人果真是才貌双全,能从繁华里看到凋敝人,让人着实佩服。”

    “可是她也真是天真,萍水相逢的一个人,都不知道对方底细是真是假,就把这么重大的秘密留给了对方。我看她是笨得很呢。”陈秋娘很平静地回答。

    张赐说:“不,这恰恰是她的聪敏之处,她要让许多人都知道,赵氏兄弟把她囚入深宫的原因。”

    “原因?难道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么?”陈秋娘反问。这是历史上已定论的事,赵氏兄弟对于美人,尤其是人妻有着莫大的兴趣。

    “美貌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对于君临天下的君主来说,美貌这种东西真的可以忽略不计。再说,哪一个问鼎江山,野心勃勃的人,会真正在乎一个人的美貌呢?他们在乎的是权,是财,是能稳固江山的一切。你应该明白吧?”张赐说。

    陈秋娘默默点了点头,才想起他一直在往前走,是看不到的,所以便说:“我知道。那么,花蕊夫人身上难道真有什么秘密么?”

    “夫人告诉我,后蜀有一个宝藏,只有她的女儿才可能开启,还说她的女儿跟她长得很像,看到就会知道的。哈哈,所以让我来保护她的女儿。当然,赵匡胤估计也在怀疑后蜀可能有宝藏,所以要留下她的命,在她最初两次自尽未遂之后,赵匡胤就拿她女儿的性命来威胁她。让她活着,表面上看像是宠爱有加,实际上,曾多次打探口风,后蜀的财力到底如何。”张赐简短地叙述了花蕊夫人在汴京的情况。

    陈秋娘心中很复杂,大约是属于原来陈秋娘的那部分记忆和情感的作祟。她听到花蕊夫人为了自己的女儿,不得不承欢于那个让她国破家亡的男人,她就觉得很难过,有一种不顾一切想要救出母亲的冲动。

    “他叫我照顾你,不久之后,我就秘密回蜀中,在剑门关遇险,我身边死士全都死光,身受重伤,不断在密林之中躲避,一路往六合镇而来。因为这边才有我信任的人。最终,我以为我会死在那山里。可是,没想到,我却遇见了你。”张赐说着,忽然转过身来看她。

    陈秋娘抬头瞧他,只觉得他的眼神跳动着两簇火焰,整个神情专注而温柔。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