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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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

    因为陈半肖心情不好,加上只有崇善一个人在家里,邢应苔有些担心。因此两人匆匆埋头吃饭,没怎么说话,吃了半个小时,就各回各家了。

    邢应苔回家时是晚上七点钟,不算特别迟。盛夏天黑得晚,现在还依稀有一点光,不过不算太明亮。邢应苔用钥匙打开防盗门后,发觉房间里没有开灯,心里顿时就是一沉。

    他想起上次崇善生病时就没有开灯。

    邢应苔摸索着打开灯,喊:“崇善。”

    灯光一亮,邢应苔就惊呆了。

    他看见家里窗户大开——这没什么的,夏天即使开空调也要通风,可不应该连纱窗都打开。

    放在窗边的盆栽植物倒了,沙发上、地板上、餐桌上到处是撕碎的纸屑和洒出来的泥土,土堆上有猫爪扒过的痕迹,好似画家大作。给招财买的,重达四十公斤的猫爬架不知怎么也被人推翻在地,家里一片狼藉,宛若狂风过境。

    邢应苔呆立在原地,不知家里是不是进了贼。他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连忙放下书包,四处寻找,一边找一边喊:“崇善,你在哪里?”

    过了好一会儿,邢应苔才听到了一声微弱的猫叫,他顺着声音向厨房走,终于在厨房流里台底下的一个洞里找到了崇善。

    崇善比家里的状况更狼狈,它头上的毛都湿了,背上有三道长长的血痕,眼睛睁得也有些无力。

    邢应苔惊问:“你怎么了?”

    他有点害怕,伸手让招财过来,然而它竟然还往里面缩了一点。

    邢应苔伸手去拽躲在缝隙里的胖猫,因为看不见,模糊中好像抓住一条后腿,邢应苔微微用力,借力拽出一点后,又去抓招财的腹部。

    招财浑身上下灰扑扑得被拽出来,邢应苔随手捋了两下,把它身上的灰拍开,问:“怎么不说话,你还是崇善吗?”

    刚刚招财向后躲的那一下,让邢应苔心里一沉。他担心这猫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崇善的灵魂了。如果这只是一只普通的家猫,那么邢应苔要到哪里去找崇善啊?

    想到这里邢应苔就很紧张,他手足无措地把招财放到腿上,凝神看了几秒。

    万幸的是没过多久,招财就翻过肚皮,躺在他腿上哭了起来,一双黄澄澄的、玻璃球般饱满的眼睛里饱含泪水,这是普通的猫绝对做不出的动作和表情。

    邢应苔暗自松了口气,一手托着招财的脖子,一手去搂它的臀部,他抱着招财去了卧室,沿途经过凌乱的客厅,也目不斜视,只问崇善:“这是怎么回事?”

    他把身上很脏的崇善放到床上,拧开一瓶矿泉水要喂它。可猫形的招财嘴小,无法兜住矿泉水的瓶口。

    于是邢应苔说:“你变回来吧,不然水要洒到床上的。”

    招财垂着脑袋趴在床上,过了一会儿,被子一鼓,里面出现了一位个子高高的年轻男人。

    那男子仰着头,生活不能自理似地让邢应苔喂了他喝矿泉水。

    因为崇善是趴着躺下的姿势,所以邢应苔一眼就看到他背上三条长长的抓痕。

    等崇善喝了大半瓶水后,邢应苔指着他的后背,问:“这是你自己抓的吗?”

    “我想抓也抓不到啊。”崇善伸手比划了一下,道,“家里进来一只野猫,跟我打架,把我挠成这样。”

    邢应苔不可思议地说:“你不会把它扔出去吗,非要打架?”

    崇善沉默了一会儿,他又低下了头,这一次他直接把脸贴到了床上。

    邢应苔起身收拾,想到崇善居然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语气不由有些生硬地说:“走,我带你去打针。”

    崇善乖乖站了起来,他开始穿衣服,偷偷看邢应苔一眼,发现他有点生气,便道歉着说:

    “对不起。”

    “你错在哪里?”

    “我不应该把家里弄乱。”崇善说,“还要让你带我去打针。”

    邢应苔怒道:“是这样吗?你平时变人变得挺好的,怎么一遇到正事就不知道联系人。而且跑进来一只野猫,和它打架……”邢应苔无语一阵,继续说,“你是不是当猫当太久,真的以为自己也是只猫啊?”

    崇善一怔,他扭头去看邢应苔,然后点点说:“也对。”

    “……”

    崇善突然抱住头,蹲在地上,他说:“你说得对,我……我是不是真的……”

    说着说着又开始含泪,邢应苔一顿,上前把他扶起来,说:“算了,快去打针吧。”

    崇善趴在邢应苔后背上,哭道:“我最近没办法集中精神,长时间看不下去书,满脑子想的都是让你抱我!抱我!抱我!”

    邢应苔本来都要拖着他出门了,一听这话,连忙关上打开的防盗门。

    崇善继续语出惊人:“没有今天跑进来这只野猫,总有一天我也会出去找别的猫打一架,我心里好烦好热……!我这么怪,还算是个人吗……”

    崇善一边说一边委屈地在邢应苔身后蹭来蹭去。果真同他说的一样,崇善浑身滚烫,体温很高,紧贴邢应苔的心脏‘怦怦’跳得厉害。

    邢应苔捏着崇善的手腕把他拽到自己面前,他看着崇善发红的眼睛,问:“为什么想和猫打架?”

    崇善不敢看邢应苔的眼睛,他微微低下头,想了想,说:“不知道。”

    “我知道。”

    “啊?”

    “崇善你,”邢应苔认真地说,“不是怪。而是还没过发/情期。”

    “……”崇善愕然,刚要否认。

    邢应苔便说:“那也要去打针,外面的野猫,不知道干不干净。要不要带你去打破伤风呢?”

    比起打什么针,去医院还是宠物医院更让邢应苔纠结,后来他见崇善穿好衣服,还是带他去了附近的中心医院。

    医院人流量大,到处都是人,崇善有点讨厌这种人群密集的地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在犬伤处挨了两针,回到家后崇善还是沉默,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邢应苔问:“很痛吗?”

    崇善摇摇头,顿了顿,说:“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邢应苔想起他前世画地为牢,还说过‘只想和应苔两人过一生’这样的话,又想到他敏感而病弱的神经,只好劝道:“就出去一次,明天一直在家,好不好?”

    崇善问:“你陪着我?”

    “没课就回来。”

    “那好。”

    然而自那次之后,崇善的精神状况逐渐恶化。

    如果崇善精神状况良好,那么他是一个相当幽默开朗、风度翩翩的君子,喜欢和人开尺度合适的玩笑,加上那一双灵动的眼,让人见到就有一种想和他倾诉的欲/望。

    可只要犯了不好的毛病,他就能阴郁扭曲到令人害怕的程度。这次也是如此,不知怎么的,崇善慢慢就不笑了。邢应苔抽空回家看他,经常看见崇善一人坐在电脑前,望着几乎空白的文档发呆。

    在一旁察觉到这个情况的邢应苔有点着急,但急也没用。崇善的病如果能被除了药物之外的东西治好,前世也不会固步自封,一个人待在自己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不与旁人接触了。

    邢应苔在心里叹了口气。

    时间会过,心态也会不同。上大学之前,觉得世上所有事都能通过双手的努力来争取。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天赋真的是种很奇妙的东西。邢应苔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上课听讲认真,默写一定满分,讲课讲得好,比谁都受欢迎。但他知道自己也就是这种程度了。

    让他像崇善一样去做翻译的工作,或者去写小说,邢应苔不会取得像他那样的成就。

    邢应苔忍不住想起当初自己高考时,邢爸爸劝他说的话。那时他心比天高,只觉得不服气。现在静下心来想想,其实,父亲说的也没有什么错的。

    因此邢应苔理解崇善时不时挫败地朝自己说他看不下去书——

    哪里是看不下去书?崇善是写不出来东西了。尽管崇善不和邢应苔说,但他看得清清楚楚。

    是没有这种天赋痛苦,还是拥有过再失去更痛苦?可能哪一种都能让人崩溃。邢应苔觉得崇善之所以精神状态不佳,也跟他写文章不顺有关系,几次邢应苔把崇善从冰冷的洗澡水中拎出来,都不忍说些什么。

    这天崇善仍旧坐在书桌前发呆。邢应苔回来时,他就变回猫,无精打采地趴在主人的肩头。

    邢应苔拿起崇善放在电脑旁的纸,念道:

    “……三日不读书,面目可憎,暂且不便以人身见你,哭唧唧。”

    邢应苔连最后三个字都念了出来,言语平静,表情淡然。念完后,他扭头去看趴在自己肩上的胖猫。

    招财鼓着嘴,‘嗷’了一声。

    邢应苔说:“三日不运动也是同样的道理。崇善,你变回来,我带你出去走几圈。”

    现在还没到晚饭时间,外头阳光正烈,运动场上没什么人。

    崇善不肯变回人身,因此脖子上系了个项圈,被邢应苔态度强硬地拖了出来。

    这就是当猫的不好啊!不变回人身,连出不出去的自由都没有。

    邢应苔还在一旁安慰:“这个时间段没有人的,你放心。”

    招财哼了一声,四条短腿急走,它扭头见邢应苔只有一把伞,烈日下他把阴影都照在自己身上,心中一动。招财‘噌’的一声跳到邢应苔肩上,龟缩起来,无声要求主人好好打伞。

    邢应苔将伞柄朝自己这边挪了挪,他静声说:“崇善,我知道你最近写不出文章,心情不好。可那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太着急了。”

    “……嗷呜。”

    “你可以用我的钱,也不急着赚稿费。虽然我不太懂,可是写文章的灵感也不是强逼着就能有的。你那样厉害,根本不需要再用什么来证明你了。”

    崇善身后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大幅度地摆动,偶尔竟能扇到邢应苔的后脑勺。

    邢应苔说的这几句话让他很受用。崇善少年成名,工作一帆风顺,后来随手写了几本小说,受到读者意想不到的追捧。

    那样的成功,崇善好像看得很淡,现在才发现原来还是在意的。

    而来自爱人的认可也让它受到安抚。

    招财叫了两声,突然垂爪,用力挠了两下邢应苔背着的背包。

    那里面装着崇善的衣服。邢应苔问:“你愿意自己走了?”

    “嗷。”

    等崇善从洗手间里出来,他们就并肩在跑道上颇为悠闲地走了几圈。

    崇善什么都没说,可嘴唇得意地向上翘了一丝。

    走着走着,崇善突然觉得有东西抽到自己的小腿。他低头一看,喊:“慢着。”

    邢应苔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崇善。

    就见崇善弯下腰,蹲在邢应苔面前,看着邢应苔意外散开的鞋带,伸出手琢磨该怎么系好。

    因为崇善辈分比邢应苔高,见他蹲下,邢应苔连忙也跟着蹲下。他鞋带松开的左脚向前伸着,立在两人中间。崇善如临大敌,解数学题一样,缓慢地系了个精致对称的完美蝴蝶结。

    “……”

    起身后,崇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他甚至主动牵了邢应苔的手,一边走一边哼曲儿。

    “应苔。”

    “嗯?”

    “我觉得我真的很蠢。”

    “怎么会。”邢应苔皱眉,斩钉截铁。

    “不是那个意思,”崇善笑着,说,“我在想……”

    “如果死前给我个选择的机会,我是要继续写小说,还是要陪在你身边?”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一定选后者。所以我说我很蠢,现在怎么本末倒置,想不明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