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的通牒_6

作者:[美]罗伯特·陆德伦,[美]艾瑞克·范·勒斯贝德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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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长沙发前的咖啡桌上铺满了电脑打印件,伯恩仔细研究着从中得出的结果,疲劳的双眼熬得直发痛。他弓着腰坐在那儿,已经分析了将近四个小时。他一心只想着五月花酒店里通向“胡狼”的那个关联,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的“上线”这时候该来找他了。

    第一组材料他暂且搁到了一边,那里头全是外国人,分别来自英国、意大利、瑞典、西德、日本和韩国。每个人都曾受到广泛的调查,以确保他们的证件真实有效,而他们入境的商业或个人理由也能被充分证实。国务院和中央情报局做了不少准备工作,每个外国人在职业与个人方面至少有五个担保者,都是信誉良好的个人或公司;所有人都与华盛顿地区的这类个人和公司保持着长期联系;没有任何人因作出虚假或值得怀疑的陈述而被记录在案。如果“胡狼”的人在他们中间——这很有可能——伯恩还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对名单进行提炼,仅凭面前的这叠打印稿还远远不够。也许这一组人还有必要重新研究,但这会儿他必须往下看。时间太少了!

    在剩下的大约五百名美国住客之中,二百一十二人在一个或几个情报部门的资料库中有记录,大部分都是因为他们和政府有生意往来。但是,七十八人的原始文件上有不良评价。其中三十一人的问题与国内收入署有关,这意味着他们有销毁或伪造经济记录的嫌疑,而且(或许是)在瑞士或开曼岛拥有银行账户,以逃避税收。这些无名小卒根本就微不足道,只不过是一帮富有却不太聪明的窃贼;再者说,这样的“信使”在卡洛斯眼中,就像是避之惟恐不及的麻风病人。

    这样还剩下四十七个可能。这些男人和女人(其中十一对看来是夫妻)在欧洲有广泛的关系,主要是和一些科技公司,以及相关的核工业与航天工业。他们都处于情报部门的密切关注之下,因为他们可能向东欧集团的掮客出售过机密信息,也就等于是卖给了莫斯科。在这四十七名可能对象之中,有十二个人最近去过苏联——这一打人都可以勾掉。对国家安全委员会(亦称克格勃)来说,“胡狼”比教皇还要讨厌。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也就是后来的杀手卡洛斯,曾经在苏联诺夫哥罗德的美国基地受训。在那个地方,街道旁遍布着美国的加油站、杂货店、时装店和汉堡王快餐厅,每个人说的都是口音各异的美式或英式英语——禁止用俄语——只有通过美国基地的培训科目,才能够参加下一阶段的渗透者训练。“胡狼”确实通过了培训,但克格勃后来发现,这位委内瑞拉革命青年碰到任何不合意的事都只有一种解决办法:用暴力手段将其消灭。这种做法,连手段残忍的格别乌的继任者们都无法接受。桑切斯被驱逐出境,“胡狼”卡洛斯随之诞生。去过苏联的十二个人不用再考虑了,那个杀手不可能跟他们联系,因为苏联情报部门的所有分支机构仍然在奉行一条命令:一旦追踪到卡洛斯,就毙掉他。诺夫哥罗德的秘密,要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

    这样一来,可能的对象被缩小到了三十五人,酒店登记表显示其中有九对夫妇、四个单身女人,还有十三个单身男人。从数据库中打印出的原始文件,详细描述了导致每一个人得到不良评价的事实与猜测。实际上,文件中的猜测远远多于事实,而且猜测的依据往往是仇家或竞争对手带着敌意的评论。不过,这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要仔细研究,哪怕有许多家伙很令人厌恶;因为这些信息中可能含有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地点,或者是一个举动,而那就是通向卡洛斯的关联。

    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分散了伯恩的注意力。听到这刺耳、扰人的响声,他眨了眨眼,仿佛是要确定声音来自何处。随即,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奔向桌子,在铃响第三声时拿起了电话。

    “喂?”

    “我是亚历山大。我在楼下呢,从街上打过来的。”

    “你上来吗?”

    “我可不会从那个大堂上来。我跟今天下午临时雇来的一个门卫说好了,从酒店工作人员的入口走。”

    “你要把所有的垒都守住,对吧?”

    “我想守的垒多着呢,这几个还远远不够,”亚历山大·康克林答道,“这可不是平时打棒球。过几分钟见。我只敲一声。”

    挂上电话,伯恩坐回长沙发和打印件跟前,取出三份引起他注意的材料。这并不是说材料中有任何让人联想到“胡狼”的东西,因为它们根本引不起这种联想;相反,他关注的倒是一些看似随意的数据,它们或许能将这三个表面上毫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从这三个美国人的护照来看,八个月以前他们都曾飞抵费城国际机场,日期相隔不到六天。二女一男,两个女的分别从马拉喀什和里斯本飞来,男的则来自西柏林。一个女的是室内设计师,去那座摩洛哥古城是要搜集素材;另一个女的是大通银行国外部的经理;男的是麦克唐纳道格拉斯公司的航空工程师,暂时借调给空军服务。这三个人显然差异极大,从事的职业也截然不同,他们怎么会在相差不到一周的时间内来到同一座城市?是巧合吗?完全有这个可能;但美国境内有那么多国际机场——纽约、芝加哥、洛杉矶、迈阿密这几处机场的旅客最多——这样的巧合似乎不太可能发生在费城国际机场。还有一件更为奇怪、也更不可能的事:八个月之后,同样的三个人又在同一时间,住在华盛顿的同一家酒店。伯恩心想,不知道亚历山大听到这个情况会怎么说。

    “我正在调这三个人的档案。”亚历山大·康克林一屁股坐进长沙发和打印件对面的那把扶手椅。

    “你已经知道了?”

    “这不难分析。当然,用电脑来搜索就更容易了。”

    “你就不能在材料里头夹张纸条?我从八点起就一直在玩命地看这些东西。”

    “我起初没发现它——他们——到了九点钟之后才看出来。而且我不想从弗吉尼亚给你打电话。”

    “又出现了别的情况,是不是?”伯恩坐到沙发上,又一次急切地倾过了身子。

    “没错,而且还糟得要命。”

    “梅杜莎?”

    “比我想的还要糟。更糟的是,我竟然没想到它会这么糟。”

    “你这话好拗口。”

    “不是拗口,是挠心,”退休情报官反驳说,“我该从哪儿说起?……五角大楼采办部门?联邦贸易委员会?咱们在伦敦的大使?还是北约的总司令?”

    “我的天……!”

    “哦,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参谋长联席会议的主席怎么样?”

    “天哪,这是个什么组织啊?五大臣么?”

    “这名字太学究了,大学者博士。你得往共谋那方面想;深藏不露、掩人耳目的共谋,经过这么多年以后这种关系仍未断绝,仍在继续进行。他们身在高层,而且彼此保持着联络。为什么?”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目标?”

    “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应该说是我提出的问题。”

    “这肯定是有原因的!”

    “想想他们的动机;这一点我刚才也说到了。动机可能很简单,只是为了掩盖过去的罪恶。这不正是我们想要寻找的东西吗?一帮子前梅杜莎成员,一想到自己的过去要被大白于天下,就会跑进山里躲起来。”

    “那么,就是出于这个动机。”

    “不对,不是的。我告诉你,这可是圣人亚历山大的直觉在寻找合适的词句。他们的反应太直接、太激烈了,那种惊惶仿佛是因为眼下的事,而不是二十年前。”

    “你把我搞糊涂了。”

    “我自己也糊涂了。有些事和我们预想的不一样,我他妈的可再也不想出错了。但这并不是错误。今天早上你说这可能是个网络,我还觉得你的想法太荒唐。我认为,我们也许能找出那么几个高层人物,他们不想被自己二十年前所做的事闹得身败名裂,或者真的是不愿意让政府因此陷入窘境;我们可以利用他们,迫使他们出于群体的畏惧心理,照着我们的吩咐去行事,去说话。但这个情况不一样。它与现在有关,而且我不明白是为什么。这不仅仅是畏惧,而是恐慌;他们都要被吓疯了……我们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一些事情,伯恩先生。照你那位阔朋友卡克特斯爱说的老式滑稽表演语言,‘一句话,这事儿太大,咱俩估计都扛不下。’”

    “在我看来,什么事都大不过‘胡狼’!我才不管呢。其他的事都见鬼去吧。”

    “我站在你这一边,而且会一直坚持到底。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我们之间向来都是毫无保留,大卫,除了那一段短暂而极其糟糕的插曲。”

    “近来我更喜欢别人叫我杰森。”

    “是,我知道,”康克林打断了他,“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但我能理解。”

    “真的?”

    “真的,”康克林点点头闭上双眼,轻声说道,“要是能改变这种状态,我什么都愿意干,可我改变不了。”

    “那就听我说。用你那蛇一般狡猾的脑袋——顺便说一句,这是卡克特斯的形容——编造出一个你所能想到的最严峻的事态,再把那帮混球逼到另一个墙角里;他们除非一字不差地遵从你的指示,否则就不可能毫发无损地脱身。你得命令他们闭上嘴巴,等你打电话来吩咐他们该和谁联系、该说些什么。”

    亚历山大·康克林打量着他这位曾深受创伤的朋友,心里充满了歉疚和担忧。“有一个事态可能很合适,我觉得找不到比它更好的了,”康克林轻声说,“我决不会再出错,不能在这个方面出错。我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

    伯恩合上双手,恼怒地搓起手掌来,显得有些泄气。他盯着散放在面前的打印件,皱起眉,拧着脸,下颌的肌肉直跳。才过了几秒钟,他好像又突然间变得消极了。伯恩在沙发上往后一靠,像康克林那样轻声说,“好吧,你会得到所需的情况。用不了多久。”

    “怎么弄啊?”

    “我去弄。我去给你搞情况。我得知道他们的姓名、住址、日程、保安措施、最爱去的饭店、不良的习惯——如果他们有这种习惯的话。叫你的小伙子们开动起来。今晚要干活。如果有必要,就得整晚地干。”

    “你以为你能把那几个人怎么样?”康克林喊道,他虚弱的身体在扶手椅上猛地向前一倾,“冲到他们家里去?在吃开胃点心和主菜的间隙用麻醉针扎他们的屁股?”

    “后一个办法我倒是没想到,”伯恩冷冷地一笑,回答说,“你的想像力可真了不起。”

    “你可是个疯子!……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有什么关系?”伯恩温和地打断了他,“我又没和你大谈东方的朝代和宫廷阴谋。你们都知道我的精神状态和记忆情况,所以你提起心理健康的话题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伯恩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把身子往前倾,说道,“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亚历山大。我的记忆也许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我头脑中由你和‘踏脚石’塑造的那一部分可都在。我在香港和澳门等地证明了这一点,而且我还会再次证明它。我必须这样。如果我不这么做,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你提到的几个人肯定就在华盛顿。五角大楼供给部还是供应部来着……”

    “采办部,”康克林纠正道,“这个部门管辖的范围要广得多,也有钱得多;管事的是个将军,名叫诺曼·斯韦恩。还有安布鲁斯特,联邦贸易委员会的头儿;还有伯顿,他在——”

    “在参谋长联席会议当主席,”伯恩接上了后半句,“海军上将杰克·伯顿,绰号‘猛击’,第六舰队指挥官。”

    “正是此人。以前他是中国南海上的灾难,如今成了高级军官之中的最高将领。”

    “我再说一遍,”伯恩说,“让你的小伙子们开动起来。不管你需要什么,彼得·霍兰都能帮上忙。这几个人的所有情况都得查清楚。”

    “我办不到。”

    “什么?”

    “费城这三个人的档

    案我可以拿到,因为他们是目前五月花行动的一部分——和‘胡狼’有关。咱们那五个——眼下是五个——梅杜莎的继承人我还不能去查。”

    “我的天,为什么?你必须查啊。我们不能浪费时间!”

    “要是我们俩都死了,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对玛莉和孩子们又能有什么帮助?”

    “你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我为什么会迟到。我为什么不愿从弗吉尼亚给你打电话。我为什么找到了查尔斯·卡塞特,让他到维也纳的那个别墅小区去接我;还有,为什么在他赶到之前,我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来这儿。”

    “搞外勤的,你得说清楚点。”

    “好吧,我会的……追踪前梅杜莎成员的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只有你知我知,此外谁也不知道。”

    “我还担心呢。今天下午我们通电话的时候,你搞得可有点悬。考虑到你所处的地方和使用的设备,实在是太悬了。”

    “房间和设备都没问题。卡塞特后来告诉我,无论那地方要发生什么事情,中情局都不想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记录,这是你所能得到的最好保证。没有窃听器,没有电话监听,什么都没有。相信我,听到这话之后我的呼吸都轻松了许多。”

    “那到底是什么问题?你干吗要停手?”

    “因为在进一步深入梅杜莎的领地之前,我必须先摸清另一位将军的情况……菲利普·阿特金森,驻伦敦大使馆那位无可挑剔的上流白人阶层大使,他说得很明白。他在慌乱之中揭开了另外两个人的真面目:杰克·伯顿,还有布鲁塞尔的詹姆斯·蒂加登。”

    “那又怎样?”

    “他说,万一当年西贡的事有任何败露,蒂加登可以摆平中情局——因为他和兰利最高层的关系很铁。”

    “还有呢?”

    “‘最高层’是华盛顿对最高级别安全措施的委婉称呼,如果是在兰利,这个词指的就是中央情报局局长……也就是彼得·霍兰。”

    “你今天早晨跟我说,霍兰要是见到梅杜莎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废掉。”

    “嘴上随便怎么说都行。但他真会下手吗?”

    大西洋对岸,在巴黎市的老郊区、塞纳河畔的讷伊镇,一个身穿破旧深色西装的老头步履蹒跚地走上了一条混凝土铺成的小路。小路通向一座教堂的入口,它建于十六世纪,名叫圣体堂。上方的塔楼里响起了第一遍三钟经的钟声,老人在清晨的阳光下停住脚步,在自己的胸前划了十字,朝着天空低声念颂起来。

    “主的天使向玛利亚报喜。”他用右手向石头拱门上方浅浮雕的耶稣受难像献了一个飞吻,然后拾级而上,穿过教堂巨大的正门,发现有两个身穿长袍的牧师鄙夷地瞧了瞧他。抱歉啊,把你们阔气的地盘给弄脏了,你们这帮抠抠搜搜的势力鬼,他边想边点起一根蜡烛放到祷告架上,但基督说得很清楚,他更恩宠的是我,而不是你们。“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承受还没给你们偷掉的那一部分。

    老头沿着中央走道小心地移步向前,右手依次抓住一排排长椅的靠背来保持平衡,左手则摸索着自己尺寸太大的衣领边缘,然后往下滑到领带上,确保打的结没有散开。他的女人现在身子太弱,几乎都系不动那根该死的布条,但她还是跟过去一样,坚持要在他出门工作之前把他的仪容最后拾掇一番。她依然是个好女人,回忆起四十多年前她对着袖口链扣臭骂的情景,他们俩都笑了——那件衬衫给她浆得太硬。那个晚上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想让他显得官僚派头十足,因为他带着个公文包,要前往一个爱拉皮条的党卫军准将的司令部——公文包被他落在了那里,后来炸掉了半个街区。二十年之后一个冬日的下午,她发现他那件偷来的昂贵大衣披在他肩膀上怎么也不服帖,当时他正准备去抢劫马德莱娜街上的路易九世银行,经营者是一个颇有教养却不知感激的前抵抗组织成员;那家伙竟然不肯贷款给他。那都是些美好的日子;随之而来的则是糟糕的日子和糟糕的身体状况,日子也因此变得更糟;说实话,那种生活简直就是一贫如洗。直到后来一个人出现;这个陌生男人向他发出了奇怪的召唤,还带来了一份更为奇怪的口头契约。在那之后,尊严以金钱的形式回到了他们身边:他们能吃上像样的食物,喝到还过得去的酒,穿上合体的衣服,他的女人也再一次美丽起来。最重要的是,他们能请得起医生,让他女人的病情好转一些。今天他穿的西服和衬衣是从壁橱里头翻出来的。在许多方面,他和他的女人就像是一个乡间旅行剧团里的演员。他们有许多套服装,用来搭配各种各样的角色。这就是他们的正事……今天是正事。今天早晨,三钟经钟声响起的时候,是正事。

    老头朝着圣十字架笨拙地屈膝行了半礼,然后在祭坛前第六排长椅的第一个座位前跪下来,两眼盯着手表。两分半钟后,他抬起头,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扫视着四周。他减退的视力已经适应了教堂里昏暗的光线;虽然看得不是特别清晰,但也足够了。分散在教堂各处的朝拜者不超过二十个人,他们大都在祈祷,另外几个人则凝视着祭坛上巨大的金色耶稣受难像,陷入了沉思。但他要找的并不是这些人;就在那时他看见了自己寻找的目标,知道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一个身穿黑色教士服的牧师走下最左边的那条过道,消失在半圆形壁龛暗红色的帘幕之后。

    老头又看着自己的手表,因为此刻最为关键的就是把握好时间;那位大人的行事风格向来如此。“胡狼”的风格向来如此。又过了两分钟,年老的信使摇摇晃晃地从长椅前站起来,侧身走进过道,撑着一把老骨头尽量屈了屈膝,然后迈开不灵便的腿脚,一步一步地走向左首的第二间忏悔室。他掀起帘幕,走了进去。

    “主的天使。”他跪到地上低声说。过去十五年来,这句话他已经重复过几百次了。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隐藏在黑色格子饰板之后的人答道。这句祝福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咳嗽,“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多亏了一位不知名的朋友……我的朋友。”

    “你的女人呢?医生怎么说?”

    “有些情况医生没告诉她,却跟我说了,多亏上帝慈悲。尽管我也是在苟延残喘,看来我活得会比她长。她身上那种消耗性的疾病正在扩散。”

    “代我转达慰问。她还有多长时间?”

    “一个月吧,最多不超过两个月。很快她就会卧床不起……我们之间的契约很快也就要失效了。”

    “为什么这么说?”

    “您无需再为我承担任何义务,这一点我完全理解。您对我们一直都很好,我也存了一点钱,而且我也没什么需要。坦白地说,想到将要面对的事,我感觉累极了——”

    “你这个可恶的、忘恩负义的家伙!”忏悔屏后的声音低语道,“我在你身上费了多少心血,作了多少承诺?!”

    “您说什么?”

    “你愿不愿意为我而死?”

    “当然愿意,那是我们的契约啊。”

    “那么,反过来说,你也得为我而活!”

    “如果您要我活,我自然会活下去。我只是想让您知道,很快我就不再是您的负担了。找个人取代我很容易。”

    “不要妄加揣测,永远不要这样揣测我!”怒火随着一阵空咳猛然爆发出来。这咳嗽似乎证实了巴黎暗巷中流传的谣言:“胡狼”自己也得病了,也许还是致命的疾病。

    “您就是我们的生命,是我们的尊严。我怎么会去揣测您呢?”

    “你刚才就是这么干的……不管怎么说,我给你安排了一个任务,让你的女人走得轻松一些,你也会好受点。是到一个好地方去度假,你们两个一起去。证件和钱你到老地方去取。”

    “我能问一下吗,我们要去哪里?”

    “加勒比海的蒙塞特拉岛。等你到了那儿的布莱克本机场,就会得到指令。要分毫不差地照着指令做。”

    “当然……我能不能再问一下,我的目标是什么?”

    “找到一位母亲和两个孩子,跟他们混熟。”

    “然后呢?”

    “杀掉他们。”

    布伦丹·普里方丹,马萨诸塞州第一巡回法庭的前任联邦法官,口袋里揣着一万五千美元走出了斯库尔街上的波士顿第五银行。对于一个三十年来始终一贫如洗的人来说,这样的经历难免有点让人头晕。出狱之后,他身上的钱几乎从来就没有超过五十美元。今天是个非常特别的日子。

    但还不仅仅是非常特别而已,也非常令人不安,因为当初他狮子大开口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伦道夫·盖茨会如数付钱。盖茨这么做等于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这位知名律师付出的巨款改变了此事的严重性。他已经从一个冷酷无情(但不致伤人性命)的贪婪角色,转变成了一个可能非常致命的人物。普里方丹根本不知道那女人和孩子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和盖茨“勋爵”伦道夫先生有何瓜葛,但无论这身份和关系究竟如何,花花公子伦道夫对他们绝对没安好心。

    像盖茨这样无可指摘、天神似的法律界人物,把一笔数额惊人的巨款付给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这么个被吊销了执照、名誉扫地、轻易就能拒绝的“混蛋”醉鬼,绝不是因为盖茨的灵魂可以和天使媲美,相反,那个灵魂肯定跟魔鬼的门徒一样龌龊不堪。既然这是明摆着的事,再多了解一点情况对“混蛋”来说也许更有利可图。正如那句陈词滥调所说,一知半解,最为危险——相对于掌握着少量宝贵信息的人而言,旁观者对这句话的理解往往更为准确,在他们带有倾向性的眼光中,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儿信息似乎被放大了许多倍。今天的一万五,说不定会变成明天的五万——如果“混蛋”飞往蒙塞特拉岛,开始打探情况的话。

    再者说,法官心想——他身上的爱尔兰血统在偷偷发笑,而法国的那部分血统兴奋得简直要造反了——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去度假了。天啊,他完全可以借这个假期来保持身心平衡;谁能想到他会在不受到强制的情况下,暂时放下坑蒙拐骗的营生?

    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招了辆出租车(他至少有十年没这么干过了,除非碰到喝得烂醉的时候),吩咐狐疑的司机把他送到法纳尔厅的路易斯男装店。

    “老头,你有没有钞票啊?”

    “当然有,小伙子。足够你理个发、再去治治你脸上的青春美丽痘。快跑起来,宾虚片中古罗马竞技场上四驾马车竞赛的场面堪称电影史上的经典。!我赶时间。”

    衣服是从架子上拿的现成货,不过那些架子放的地方可不便宜。他拿出一卷百元大钞晃了晃,抹着紫色唇膏的店员马上变得俯首帖耳。一只光可鉴人的中号皮质手提箱里很快就装满了日常服饰,普里方丹把自己破得不能再穿的西服、衬衣和鞋子全部扔掉,换了一身新行头。不出一个钟头,他的模样和自己多年前见过的那个人已经没什么区别:尊敬的布伦丹·P.普里方丹法官。(他总是会把代表“皮埃尔”的第二个“P”省掉,其原因显而易见:他名字里的“P”实在太多了。)

    另一辆出租车把普里方丹载到他在牙买加平原社区的寄宿舍,他进去取了几样必需品,包括护照。他的护照始终是有效的,以便快速离境——出国总比待在监狱里强。随后,出租车又把他送到了洛根机场。这个司机对他支付车费的能力一点儿也不担心。当然喽,布伦丹心想,人从来都不是全靠衣装的,但衣服绝对有助于说服那些心存疑惑的下等公民。在洛根机场的问讯台,他问到波士顿有三个航班飞往蒙塞特拉岛。他询问了哪个公司的柜台离这儿最近,然后就过去买了张下一班飞机的票。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自然得坐头等舱。

    法国航空的服务员轻手轻脚地推着轮椅,慢慢从斜坡登上巴黎奥利机场的一架七四七喷气机。轮椅上的老妇人身体虚

    弱,化着浓妆,腮红搽得有些过重;她戴的帽子尺寸太大,是用澳洲凤冠鹦鹉的羽毛做的。她的一头灰发染成了杂驳不纯的红色,刘海下一双大大的眼活泼泼的,透着精明和诙谐——要不是因为这双眼睛,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漫画人物。那双眼睛仿佛在对所有打量她的人说:得了吧,朋友们,他就喜欢我这个样子,而我也只在意他的看法。至于你们,你们怎么想我才不在乎呢。

    假想中这段独白里的“他”,指的是那个小心翼翼走在她身旁的老头。他时不时会轻轻碰一下她的肩膀,不仅是出于爱意,可能也是为了保持平衡;但在那触碰之中,却蕴涵着一种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诗意。如果你仔细看,就会发现老头的眼中不时盈满泪水,不过他随即就会伸手抹掉,不让女人瞧见。

    “机长,客人到了。”服务员对站在舱门口迎接两位提前登机的乘客的正驾驶说。机长托起老妇人的左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直起身站得笔挺,向一头稀疏灰发的老年男子庄严地敬了个礼。老人的衣领上别着一枚荣誉军团的小徽章。

    “很荣幸,先生。”机长说,“这架飞机由我指挥,但您可是我的指挥官。”两人握手之后,正驾驶又说,“先生,只要能让您二位的旅行更为舒适,不管您需要机组人员和我做什么,都请尽管开口。”

    “你太客气了。”

    “您对我们都有恩——对我们所有人,全体法国人。”

    “那没什么,真的。”

    “伟大的戴高乐亲自表彰您为抵抗力量的英雄,这怎么能说是没什么呢?这种荣耀决不会因岁月而失色。”机长打了个响指,吩咐头等舱(这会儿还没有其他乘客)里的三个空中小姐说,“小姐们,麻利点!为了这位英勇的法兰西战士和他的夫人,你们要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

    于是,这位拥有众多化名的杀手就被护送进了飞机左侧宽敞的隔舱。他的女人被小心地从轮椅转到了通道一侧的座位上;他的座位靠着窗。空姐为他们支起托盘,特地敬送了一瓶冰镇的水晶香槟供他们享用。机长举起第一杯香槟,向夫妻二人祝酒;等他返回驾驶舱的时候,老妇人朝老头挤了挤眼,顽皮的眼神中满是笑意。没过多久,其他乘客也开始登机了,好些人还向前排那对老年“夫妻”投去敬仰的目光。刚才法国航空的候机室里已经传开了消息。一位伟大的英雄……戴高乐亲自表彰……他在阿尔卑斯山上抵挡住了六百个德国佬——还是一千个?

    随着巨大的喷气机冲上跑道,在震动中轰然升空,这位老“法兰西英雄”摸出了口袋里的证件——在他的记忆里,抵抗力量时期他仅有的英雄事迹全都是基于鸡鸣狗盗、苟且求生、让他的女人受辱,碰到有部队或劳工队来招人就远远躲开。护照上像模像样地贴着他的照片,但他认识的东西只有这一样。护照上其他的内容——姓名、出生日期、出生地、职业——都很陌生;而那一串荣誉称号,说真的,简直是令人望而生畏。虽说它们与他的性格完全不符,他最好还是再研究研究这些“事实”;万一有人提起,他至少可以自谦地点点头。别人向他保证说,护照上这个名字与功绩的原主几乎就没什么朋友,亲戚也都已经死光;他在马赛的那间公寓里消失了,据说是去周游世界,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胡狼”的信使看着护照上的名字——这名字他必须记住,一旦有人叫出名字他就得作出反应。这不会太难,因为名字很寻常。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个名字。

    让·皮埃尔·方丹,让·皮埃尔·方丹,让·皮埃尔·方丹……

    响声!尖锐,而又刺耳。这声音不对头,不正常,不是酒店晚间常有的那种低沉而空洞的共鸣声。伯恩抓起枕边的手枪,穿着短裤翻身下床,靠着墙壁站稳。那声音又来了!套间卧室的门上传来一声响亮的敲击。他晃晃脑袋,努力回想……是亚历山大吗?我只敲一声。半睡半醒的伯恩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木门上。

    “喂?”

    “快把这该死的门打开,别让人瞧见我!”走廊里传来亚历山大·康克林压低了的声音。伯恩依言开门,退休情报官赶紧一跛一跛地进了屋。他死命杵着自己的拐杖,就好像跟它有仇似的。“伙计,你真有点不在状态啊!”他一边审视着四周,一边坐到床尾上,“我站在外头一直敲门,起码敲了有几分钟。”

    “我没听见。”

    “三角洲应该能听见;杰森·伯恩应该能听见。大卫·韦伯却没听见。”

    “再给我一天,你就根本找不到大卫·韦伯了。”

    “你就会说。我可不希望你只会说!”

    “那就别说这个了,告诉我你干吗要过来——都几点了你还往这儿跑。”

    “我最后一次看表是在路上和卡塞特碰头的时候,三点二十。我得跛着脚穿过一大片树林,然后从一个该死的栅栏上翻过去——”

    “什么?!”

    “你没听错。栅栏。你换上一只动弹不得的假腿翻翻看……知道吗,我上高中的时候还得过一次五十码短跑冠军呢。”

    “别扯远了,出了什么事?”

    “哦,我又听到韦伯在说话了。”

    “出了什么事?还有,你顺带也说说,你总是提起的这个卡塞特到底是什么人?”

    “整个弗吉尼亚州我只信赖他。他,还有瓦伦蒂诺。”

    “谁?”

    “是两个分析师,但他们很正派。”

    “什么?”

    “没什么。天啊,有些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发发火——”

    “亚历山大,你干吗上这儿来?”

    坐在床上的康克林抬起眼,恼火地攥紧了拐杖,“我拿到了费城那三个人的档案。”

    “就因为这个?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是想说,那三个人的情况很有意思,但我过来不是因为这个。”

    “那又是为什么?”伯恩穿过房间走到窗户旁边的一把椅子前,坐下来皱起了眉头,满脸的困惑,“多年前我在柬埔寨就认识了这个博学的朋友,我知道他不会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拖着一只动弹不得的假腿去翻栅栏,除非他觉得必须这么做。”

    “我必须这么做。”

    “这等于什么也没说。你就快说吧。”

    “是德索。”

    “什么索?”

    “不是‘什么索’,是德索。”

    “你把我搞糊涂了。”

    “兰利所有的钥匙都归他掌管。那儿发生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而要想搞调查,没有他的批准什么事儿也办不成。”

    “我还是不明白。”

    “咱们麻烦大了。”

    “这话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

    “又是韦伯在说话了。”

    “你是不是宁愿我从你脖子里抽根筋出来?”

    “好吧,好吧。让我喘口气。”康克林把拐杖丢到了地毯上,“我连载货电梯都不放心。我在楼下提前两层出了电梯,然后走上来的。”

    “因为咱们麻烦大了?”

    “对。”

    “为什么?就因为这个德索?”

    “没错,伯恩先生。史蒂文·德索。此人可以接触到兰利的每一台电脑。他要是愿意,只需让电脑磁碟转上一转,你德行贞淑的老处女姑姑就会被当成妓女扔进监狱。”

    “你的意思是?”

    “他就是通向布鲁塞尔、通向北约指挥官蒂加登的那个关系。卡塞特从地下档案库里查出他是惟一的关系——他们甚至还有一个可以绕过其他所有人的权限密码。”

    “这意味着什么呢?”

    “卡塞特还不知道,但他气得要命。”

    “你跟他说了多少?”

    “少得不能再少了。我说我在调查几个可能的对象,詹姆斯·蒂加登的名字莫名其妙就冒了出来——很可能是被用来转移注意力,或者是给人拿来装点门面——但我想知道蒂加登和中情局的什么人说得上话;而且我坦白告诉卡塞特,这个人估计是彼得·霍兰。我让卡塞特摸黑去搞这件事。”

    “我估计这指的是要秘密进行?”

    “要十万分的秘密。卡塞特是兰利最精明的一把尖刀。我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他一听就明白了。现在,他也碰到了一个昨天还不存在的问题。”

    “他打算怎么办?”

    “我让他先等几天,暂时不要有任何举动,他答应了。确切地说,他答应给我四十八小时,然后他就要去找德索当面对质。”

    “他不能这么干,”伯恩坚决地说,“不管这些人隐瞒的是什么,我们都可以利用它把‘胡狼’引出来。利用他们来引他,就像他们那班人十三年前利用我一样。”

    康克林先看了看地板,然后抬起眼来盯着杰森·伯恩,“归根结底,这都是因为那不可一世的自我,对不对?”他说,“自我越大,恐惧就越大——”

    “钓饵越大,鱼也就越大。”伯恩打断他,把这句话接了下去,“很久以前你跟我说过,卡洛斯的‘意志力’跟他的头脑一样强大;要想干他从事的那个行当,个人意志肯定得膨胀得不成比例才行。这句话在当时千真万确,现在也一样。如果我们能让这些政府高层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向他发出信息——也就是追踪我、把我干掉——他肯定会欣然接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刚才告诉你了。自我。”

    “没错,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但还有别的因素。尊重。二十多年来,自从莫斯科甩掉他、叫他滚蛋时起,尊重一直是卡洛斯求之不得的东西。他挣到的钱数以百万,但他的主要客户向来都是些人类渣滓。虽说他令人畏惧,但仍旧只是一个与社会为敌的流氓。他没能在自己周围创造出什么传奇,只招来了轻蔑;到现在的阶段,他想到这一点肯定都快气疯了。他在追踪我,要跟我算十三年前的旧账,这恰恰证明了我正在说的话……我对他至关重要——他干掉我,这至关重要——因为我是被我们的秘密行动创造出来的。他想让我们见识见识,表明他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厉害。”

    “也可能是因为,他仍然觉得你能认出他来。”

    “这我一开始也想到了;但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我又没有任何动静——我必须得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所以你就转到莫里斯·帕诺夫的领域,为‘胡狼’绘制了一张心理肖像。”

    “这儿可是个自由国家,我为什么不能干莫里斯的那一套?”

    “与大部分国家相比,这儿确实是自由的,但这一切又能把我们引向何处呢?”

    “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对的。”

    “这可不是什么答案。”

    “不能有任何虚假或伪造的东西,”伯恩在扶手椅上往前一倾,胳膊肘撑在光着的膝盖上,两手合到了一起,“卡洛斯能发现精心设计的痕迹,那是他首先会去搜寻的东西。我们的梅杜莎一定得是真人,而且得真的惊慌失措才行。”

    “这两点都没问题,我告诉你了。”

    “他们得惊恐万状,慌得竟然想去联络‘胡狼’这样的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一点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伯恩打断了他,“除非我们能查出他们在隐瞒什么。”

    “但我们只要在兰利开动电脑,德索就会发现。另外,如果他是那个什么鬼组织的成员,他肯定会去警告其他人。”

    “那就不要在兰利搜索。反正现在掌握的情况足以让我进行下去,你帮我把地址和私人电话号码弄来就行。这你可以办到,对吧?”

    “当然可以,这事级别不高。你打算干什么?”

    伯恩微微一笑,他平静的话音中甚至带着几分温和,“冲到他们家里去?要不就在吃开胃点心和主菜的间隙,用麻醉针扎他们的屁股?”

    “现在我听到了杰森·伯恩的声音。”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