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繁华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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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原某处院落中, 虽然已是冬季,潺潺的流水, 圆润的景观石,常青的树木, 还是透着一片生机。此时正值晌午,日头正好,吉原却还没到热闹的时候。除了一些干粗活儿的,院子里也就剩些鸟雀了。

    此间的太夫不知道怎的正懒散的从游廊上走过,头发披散着只是用根玳瑁簪子挽住,微敞的领口露出形状美好的锁骨,也显得脖子更加修长。因为店里还没开始上人, 未到工作的时间, 他的穿着很随意。

    白色的衬衣外面直接批着加长版的羽织,玫红色的面儿上绣了姹紫嫣红的花朵,给园里添了许多□□。厚厚的羽织让他看上去暖融融懒洋洋的,双手抄在棉袖笼里, 只是偶尔露出的双足, 还是光着的。不管怎样的天气,特种行业的男人们只能光着脚,即便是在冬天。

    太夫身后跟着两个粉雕玉琢的童子,看上去粉嫩嫩一团,梳着丸子头很是可爱。他们两个互相看看,谁也不知道平时从不肯早起的太夫,今天不用他们提心吊胆的哄半天, 就自己起来了。而且,太夫不止沐浴过,还精心的画了个妆,看上去似有若无的,却显得人皮肤透亮,格外精神。童子在太夫身边,一是服侍他,二是近身学习,等他们成年了,都是第一顺位接班人,只要不长残了。所以,太夫身边的童子身份也很娇贵。

    太夫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手从袖笼里抽出来,虚掩着嘴,修长匀称的手指,透光阳光都像透明的一样。

    “呦,这是怎么了?”太夫停住脚步,似乎刚发现了缚在园中大石头上的人,惊讶的问道。

    园中有颗半人高的石头,一般店中有新来的或者不服管教的,甚至有那些想逃走的,都会被打一顿绑在这儿放一天一宿。一是羞辱,二是警告。

    两个小童偷偷撇嘴,现在缚在石头上的这人,从昨晚进店就开始挨打,全店上下没有不知道的,太夫还装模作样。原来他就是听了这个消息才故意早起的啊,是啦,他们怎么没想到,太夫除了在意可以给的银子,也就是在意店里有没有人比他更好看了。

    昨晚送来的这个,除了宁顽不灵之外,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长得特别特别好看。

    小童此时也偷偷打量,要知道,晚上是店里最忙的时候,太夫忙,他们自然也闲不住。端茶倒水的,使唤不停,特别是太夫特别爱奴役他们。

    园里的人坐在地上,缚于石上,脸上看不出什么伤,只是分外的惨白。店里的人受罚大多如此,明面上看不出什么伤,特别是脸面上,都是靠脸吃饭,谁也不能伤了本钱。可是那惩治人的手段,真是多如繁星。保管你跑了一次不敢想第二次,来吉原的,又有几个心甘情愿的。可是,不用两次,傲气也就折去了大半,人在这里,就是便宜。

    那人不知道受了什么磋磨,大冷天的,冷汗还是不停的从额头渗出,低落下来。衣服穿得不算厚但也冻不死,只是露在外面的双脚已经懂得发青,可是这样更显得他肤如凝脂。连脚趾头都长得那么精致可爱,等小童偷偷打量那人的脸庞,心里都轻轻一跳。禁闭的双眼,狭长,睫毛浓密的忽闪着,进气多出气少,可是鼻子高挺,煞白的嘴唇也线条好看。

    好一个漂亮精致的人儿,两个人心里惊叹道。

    和他们有一样认识的,还有太夫,而且,他看人自然比小童精道。眼前这个人,奄奄一息,如此狼狈还天资难掩,真是老天厚爱。他捏紧了拳头,哼,也难怪昨儿个那些人阴阳怪气的。店主也是好心思,把这个人往院里一帮,路过的客人都能看到,真是活招牌,等着这人一开工,客似云来!还有他自当上太夫以来,大家都是捧着,平时压着那些,哪个没点儿怨言,可谁有敢说什么!可是昨儿个,这些人都来跟他闲话几句,都一个个等着看他笑话的样子。

    为了维护自己的姿态,他强忍到今天才来看,还细心描画了一番,想那被折磨了一宿的人,又哪里有什么好样子。哪知道,不看倒好,一看他心里倒真生了警惕。他是张狂,可不傻,这样的人来了店里,攥在店主手里,他以后还有什么叫嚣的资本。说不得就是拉一个打一个,甚至等自己好年纪过去了,还得给他提鞋。

    边想,他边斜眼看了园里跪坐在那少年旁边不远处的番头一眼。

    “哦,番头也在这里呢?我说怎么起床没看到人。一会儿还劳烦番头去我那儿,替我梳个头,这两个小的,吃的时候顿顿不拉,说起干活儿就偷奸耍滑。特别是这梳头的手艺,和您就更没法比了。”

    番头眼都没抬,微微弯腰行礼“是,等您换了衣服,化了妆,我就去。”这人声音嘶哑低沉,好像也是一宿没睡的样子。

    太夫捏紧了拳头,心里暗恨。番头是谁,番头就是太夫的老师,甚至是整个店里男人的师傅,教他们穿衣,教他们化妆,教他们接人待物,甚至教他们怎么服侍人。除了太夫还能在番头前拿乔一番,其余人对番头,都是三分敬七分怕。谁没挨过番头的大,谁又没受过番头的帮助呢。

    至于什么样的人能成为番头,这个问题就更能解释太夫现在又恨又妒的复杂心态了。番头,就是前任太夫,太夫老去后,容貌不再,又无法离开吉原的,就成为番头。太夫游街的时候,就跟在太夫后面帮他们拿包袱,又是服侍又能提点。想这吉原,也是个把人的每一份价值都压榨光的地方。

    番头除了教育新人,最大的责任也就是服侍太夫了。哪个太夫成为太夫前没吃过苦,少被番头敲打过了。所以,两个人名为师徒,可这实际的关系嘛,就很微妙了。至少,在两个小童眼里就是如此。他们来的晚,没见过番头作为太夫时的繁华景象,看到的只是番头被现在的太夫频频羞辱的样子,只是,他们连笑话都不敢看。一时身份不够,再就是番头管他们可是名正言顺,不过,每天看着太夫吃穿用度俱是精细,又有人奉承着,还能欺负店里其他等级不如他的人。孩子的心里早就埋下了渴望,名为虚荣的种子正在生根发芽。

    要说太夫后备近身服侍太夫,这点子也是精道,水滴石穿,日日繁华后,谁又耐得住寂寞受得了清贫呢。

    不过,两个人童子偷偷打量连眉头都没动过的番头,心里自有一番见解。番头的虽然上了年纪,可并不比太夫粗鄙丑陋,甚至比太夫还多些成熟男子的味道。来店的客人,虽然捧太夫场,可惦记番头的也有。只是,吉原有吉原的规矩,太夫卸职成了番头,也算抽身一半,除非自愿,谁也不能强迫。

    因为,江户是讲“义”的地方,而那些自持身份的人,更是不会强迫一个不愿意的男人,否则,跌份儿太跌份儿。

    不过,这也是童子不明白的地方,因为在他们眼里,简衣素服的番头可并不比天天锦衣华服精心打扮的太夫逊色多少。可是,番头为什么早早退了下来,甘愿被太夫欺负呢。不,不对,虽然太夫总是变着花招的折辱番头,可是他们总觉得被欺负的番头更胜一筹呢,看看太夫脸上的表情那就明白写着四个字“自取其辱”。

    而番头平时虽然也教育新人,可都是简而言之,现在,番头在这儿,一副奉陪到底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童子偷偷打量太夫青白的脸色,赶紧低头。看来,这太夫是要换人做做了。

    “番头,我怎么不知道,店主还让你调|教这个新来的人,不会是番头嫌我不好伺候,随便找些借口搪塞吧。”太夫阴阳怪气道。

    番头抬头看了看太夫,那张脸带些疲惫,一夜没睡,新生的胡茬让人有些邋遢,却依然一副让人惊呼的好样貌。

    “太夫也不用拿店主唬我,我既在此,自然是向店主报备过的。太夫如果有空,还是早早回屋吧。劝过您烟酒不可过度,您先下眼袋已经突出,一会儿怕要费些功夫才能遮住,还有,别忘了多用柳条刷牙,牙齿已是微黄,一口贝齿,也是太夫的标准之一。”

    “你!你!你好!”番头几句话,淡淡的却很有力度,把太夫气得浑身发抖。“你等着!”太夫你了半天也没想出威胁的话,一甩袖子,扭头走了。他身后的童子闪避不及,差点儿被他撞个趔趄。

    “没长眼睛啊!养你们这些笨蛋有什么用。刚看着吃喝了,用点儿心思在规矩上吧!不然,还想当太夫,别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痴心妄想!”

    太夫劈头盖脸把两个小童骂了一顿,又像是另有所指,可他想刺激的一个两个,都没有一点儿反应给他,气得他咬紧牙齿,跺跺脚走了。

    “呵,太夫可真是威风。”绑在石头上的男子,在人走远后,开了口,他看向番头,眼睛里哪有一丝昏沉,明亮又锐利。这人就是阿袖!

    番头看着阿袖,轻轻捏紧了拳头。

    “你既然来了这里,就只能往上爬,人生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吉原更是如此。越是爬的高,越是自由,能自己选择客人,能自己决定许多事情。”

    阿袖眯了眼睛,凶狠的说“噢?这就是前任太夫的体验?可是,您当太夫的时候何其风光,不也沦落到如今地步,被人呼来喝去的,像条看门的狗!”

    番头垂了眼帘,并无不悦,目光更幽暗了些。

    “身在吉原,第一条就是把你的锐利收起来,那东西,不能保护你,也不能伤害别人,只能让你自己伤痕累累。”

    阿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赤|露的双足狠狠踢踏着,像是有无尽的愤怒,只能用唯一能动的地方宣泄。

    “那你告诉我,教我啊,教我怎么能适应这肮脏的地方,怎么心甘情愿的承欢身下,怎么踩着别人一步步往上爬。”阿袖每说一句,番头的拳头就捏紧一分。

    阿袖的样子也和平时不尽相同,温润自卑的他,像是终于释放了心里的猛兽,肆意冲撞撕咬,每一下都指向番头。

    阿袖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番头,恶狠狠的说“特别是要教教我,怎么能抛妻弃子,舍弃累赘,去追求荣华富贵,而你自以为得到的时候,又从云间狠狠坠落的滋味。”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阿袖的冲撞。阿袖被番头一巴掌打偏了头,一嘴的咸腥。番头捏紧了打过阿袖的手,觉得掌心火辣辣的疼。可是,这疼,不及他心里痛楚的万分之一。

    “阿袖”番头喃喃道,意识的说“对不起。”

    阿袖猛然抬头,看向番头,嘴角垂着血痕,那眼神却像要吃人一般。番头被他看得一愣,紧接着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上次见到阿袖,他也是这样的年纪,而他那时候刚刚成为太夫,第一次游街,厚厚的粉也遮不住他的麻木。

    “父亲,父亲”小小孱弱的呼唤,像来自天际,又像午夜梦回。番头还记得那双含泪的眼睛,清澈倔强还有深深的不解。他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把眼睛从孩子身上拔下来,故作不识,而那个孩子看他的最后一个眼神,记忆犹新,就是现在这样,决绝,还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痛苦。

    番头低下了头,冷淡的说“既然来了这里,就好好活着吧,因为,死,是一种奢望。你想维护你那点儿可笑的尊严,就要先彻底踩在脚底,再一点儿点儿拾起来。这里,不会有人可怜你。”番头在心里说,这里的人,本来就都是可怜人。

    日光柔和的洒在两人脸上,他们的眉宇间,竟有七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