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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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明远道:“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今日气温骤降,他戴了一条围巾, 就像是缠布一般,随意地裹在脖子上。

    苏乔走到陆明远身边, 将围巾垂下来的一端捋直了, 似笑非笑道:“是啊, 和我没关系, 我就是好奇。怎么,不能问吗?”

    或许是因为用力, 她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 捏着深灰色的羊绒围巾,像是在质问一个关系亲密的人——可她和陆明远才认识四天。

    刚刚修整过的院子洋溢着草浆的气息,有点像雨后初晴带来的泥土味。苏乔的鞋底沾满了草屑, 衣袖也不太干净, 但她的双手雪白细嫩, 显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片刻之后, 陆明远就搭上了她的手背。

    不过,他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围巾从她手中抽出来。

    他说:“你想问什么, 尽管问, 回不回答都是我的自.由。”

    苏乔没有接话,她抿了一下嘴唇。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冷淡是一把锋利的剑, 陆明远开解了一句:“今天的晚饭只要做一人份, 你高不高兴?”

    苏乔违心道:“我高兴得很。”

    陆明远和她告别:“你继续高兴吧, 我先走了。”

    他连个背包都不带,两手空空走出院门,颀长的身影很快隐没在街角。隔壁的边境牧羊犬在院子里玩皮球,看到渐行渐远的陆明远,叼着球发了一会儿呆,朝着他无声地摇尾巴。

    太阳缓慢地西沉,这一天又要结束了。

    陆明远的父亲约他在繁华的商业街碰头。街边有一家不大不小的中餐馆,傍晚六七点,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店内挤满了客人,陆明远就坐在窗边。

    他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有一年没见面。往年的每一次见面,都选在了这家餐馆。

    服务员过来询问:“先生您好,您一个人吗?”

    陆明远解开围巾,抬头看向了服务员:“我在等人。你把菜单给我吧。”

    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双眼一亮,继而有些脸红。她给陆明远拿了两个菜单,一份正菜,一份甜品。

    陆明远偏爱甜食。可惜这个习惯几乎没人知道。他的时间都花在了绘画和雕塑上,偶尔有什么空闲,宁愿去喝酒找灵感,也不会扩展交际圈。

    当他解决最后一块椰子糕时,他终于意识到,父亲不会出现了——父亲失信爽约,也不是第一次。

    所以这顿晚饭,他还是要一个人吃。

    好在他早已习惯。但他还是面色不佳。

    旁观许久的服务员问道:“先生,这些菜不合您的胃口吗?我们能让厨师改良的,您给我们提提意见吧。您有什么想写的,可以写在纸上。”

    她一只手拿着便签本,另一只手拿着签字笔,在心中默背自己的电话号码,祈祷接下来的发展顺利。

    然而陆明远捧着饭碗,当真回答道:“茄子太咸了,鸡翅炸过了火候,米饭有点硬,你们换厨师了吗?没有去年好吃。”

    服务员双手背后,心中有些尴尬,旖旎想法烟消云散。她依然与他对视,保持礼貌的微笑:“好嘞,我记下来了,等会儿告诉厨师长。”

    言罢,她跑向厨房,回归了正业。

    就在这时,窗户被人轻轻叩响。

    苏乔拎着一个皮包,站在窗边,朝着陆明远比了一个手势。他还没细想是什么意思,苏乔就走进了饭店,非常自觉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你朋友放你鸽子了?”苏乔问道。

    她一手撑腮,语调轻快。好像陆明远被放鸽子,是一件值得称颂的事情。

    此时的天幕早已入夜。大城市都有相似的红灯绿酒,窗边就是来往的行人,以及川流不息的车辆,灯光交织,照在苏乔的脸上,让她的侧颜半明半暗。

    她随口提了一句:“我可没有跟踪你啊。你家附近,就这一条商业街,我是来买东西的,随便逛一逛,就看到你坐在窗边。”

    服务员给苏乔这位新客人倒了一杯茶。她索性捧起茶杯,笑着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呢,看起来好可怜。”

    陆明远刚刚和服务员说过结账。所以这张桌子的边沿,有一个白瓷的小碟子,上面放着一纸账单,还有两块附赠的水果糖。

    他拆了一块柠檬糖,道:“你不是替我解释过了吗?我被人放了鸽子。”

    苏乔听出他的不耐烦,终于绕开这个话题:“好啦,回家了。我买的东西很重。”

    她没说假话。因为她的包里装了两瓶红葡萄酒,走回去的路上,玻璃瓶相互碰撞,偶尔会“叮铃”一声响。

    街道往上便是一座古老的石桥。城市的连绵灯火融进了泰晤士河的支流,空中弥漫着河边独有的雾气,水浪被光辉照出层级。

    苏乔遥望异乡的景色,心里其实很想家。她打开红酒的橡木塞,举着瓶子,毫无负担地喝了一口——头顶便是今晚的圆月,身边还有作伴的陆明远。

    好酒,明月,美人,三样都凑齐了。苏乔自我安慰道,境遇还不算差。

    陆明远却煞风景道:“这瓶酒的酒精度数是百分之十五。你要是在街上耍酒疯,我不会管你。”

    苏乔闻言,呛了一口。

    她扶着街边的树木,闷声咳嗽两下,调侃道:“你不管我,谁给你做饭,打扫卫生?”

    长街的地势更高,可以俯瞰近处的河流。苏乔抱着那个酒瓶,倚靠树干,脸颊微红,眼底光彩斐然,倘若放在中世纪,她一定会被当成河中妖精。

    晚风吹乱了她的长发,陆明远驻足等她。

    他说:“你再待一个礼拜,就回国吧。我父亲的不动产,我暂时不想要了,合同作废。”

    陆明远的话,轻松又简洁。

    苏乔的心情反而更沉重。

    她抱紧了葡萄酒瓶,背靠松柏粗壮的树干,一寸一寸向下滑落,最终蹲在了地上。枝头有松鼠伸直尾巴,好奇地打量她的举动。

    毛绒绒的松鼠“吱”了一声,陆明远也问了一句:“你真的喝醉了?”

    苏乔沉默不语,拒绝说话。

    陆明远便道:“小乔。”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苏乔心想。可她并拢膝盖,像个无家可归的酒鬼,如果身边再有一条狗,她就能领着狗去超市门口讨钱了,像这里的众多流浪汉一样。

    “今天约你见面的人,会不会是你爸爸,”苏乔忽然开口道,“你早不提,晚不提,偏偏今天和我说,合同作废了……是因为你爸爸没出现吗?”

    她主动问他:“陆明远,你是不是怀疑我?”

    草地蓬松而柔软,开了几朵不知名的小花。陆明远踏着草地,走近苏乔的身侧,他并没有拉她起来的打算,他依然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你来告诉我,”陆明远道,“我怎么怀疑你,比较合理?”

    此时此刻,陆明远和沈曼的距离,其实小于一米。

    他面对前台的服务员,刷卡付了房费,拿到一串钥匙,自觉走向了电梯。不远处的贺安柏揣着几瓶新买的酒,还有服务员给他的万能插头,叫了一声:“喂,请等一下,我也要上去了。”

    贺安柏快速跑向电梯,沈曼跟在后面。她半垂着头,编辑一条短信,即时发给苏乔,又用手遮挡了联系人备注。

    沈曼见过陆明远的照片,贺安柏却没见过。电梯内空间狭窄,他们三个人分立三侧,还是贺安柏先搭讪道:“你是中国人吧,来意大利旅游吗?”

    陆明远回答:“是的,你呢?”

    他背着一个双肩包,随身用品都在包里。单从衣着打扮上看,很像独自出游的大学生,也让贺安柏放下了戒心,应付道:“我和你一样,来旅游的。”

    电梯停在三楼,他们先后出门。或许是因为订房时间相近,他们的房门号也连在一起——这让沈曼心头咯噔一声,因为苏乔就住在陆明远隔壁。

    为了掩人耳目,苏乔放弃了豪华酒店。那种地方,太容易遇到熟人。

    她始终在寻求和陆明远的父亲见面的机会。由于时间迫切,她不得不追来罗马,又在临近街区选了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馆——万万没想到,陆明远做出了一模一样的选择。

    两人仅有一墙之隔。

    苏乔对这种巧合,持有本能的怀疑。她裹着浴巾坐在床上,沉思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想不出头绪,只能仰头向后躺,倒在柔软的床垫上。

    不过片刻,有人敲门。

    苏乔没有应声。

    门外那人便用英语和她说:“打扰了,我住在隔壁,我的洗手间正在渗水,可能流到了你的房间里。”

    地毯如有损坏,需要原价赔偿。出于这个考虑,陆明远提醒了隔壁的陌生人。他的房间号是23,贺安柏住在25,由此推断,24号并非空房,很有可能住着一位来自祖国的同胞。

    现实远比他的猜想光怪离奇。

    房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苏乔的那张脸。

    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水珠挂在发梢,偶尔向下滑落,滴入雪白的浴巾里。

    陆明远头一次见她这幅样子。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脖颈上,然后是丰满的胸部,临近纤细腰肢的时候,他的理智陡然回归,重振旗鼓,让他问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太巧了,你来罗马旅游吗?”

    当然不是。苏乔心想,她哪有旅游的心思和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