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小说网 > 余污 > 再信我一次

再信我一次

作者:肉包不吃肉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武林小说网 www.50xs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顾茫没有说话,蓝眼睛望着黑眼睛,香灰在他们身周寂寂拂过。

    江夜雪的叹息仿佛又在耳畔响起,江夜雪告诉他过的——

    “弗陵君走的那一年,墨熄只有七岁。”

    “被副帅背叛,身首分离,灵核剥体。未寄的书信中还写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你与他做了差不多同样的事情,你让墨熄怎么原谅你。”

    烟灰风吹散,香火迷蒙。顾茫低声呢喃道:“墨熄,我觉得,我也……不想打仗。”

    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为什么,他心喉酸涩,几近哽咽。他虽然不记得了,但他觉得自己这一句是真心的。

    是墨熄不懂他,是墨熄误会他。

    他怎么会喜欢打仗呢……那么多人死,尸山血海,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怎么会喜欢。

    他不是为了翻身在打,不是为了功名在打,不是为了自己的出路在打——不然他看不到那么多鬼,看不到他们在质问他,在责备他。他一直都活在罪孽里。

    “我知道……你的那种心情。”

    你失去父亲的心情,我是懂的。

    我懂的啊……

    墨熄不置一言。

    在他父亲的坟茔前,他不想争吵,他曾经无比相信顾茫视人之生命与人之情义为最重,但如今他只觉得顾茫的话很可笑。一个说过“不能太念旧情”的人,一个能为了复仇把尖刀对向昔日手足的人,怎么会明白他的心情?

    他与顾茫不一样,他根本无法从心底割舍旧情旧意,就好像直到如今,他仍是不爱闻桂花盛开的甜香。

    就好像他一直都忘不掉他父亲生前的林林总总,尽管那时候他还那么小。但只要他想,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曾经的一幕幕。

    看到墨清池站在月桂树下,背影挺拔高大。

    他甚至无法喜欢自己的武器,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忘不掉自己曾经问过父亲的那句话——“阿爹,你的武器是用什么做的?”

    就像诅咒一样。

    墨熄看着“弗陵君墨清池,英灵长眠”这一行金字,轻而易举地就能勾勒出当年墨府后院的一草一木。还有他与父亲的那段约定。

    他闭了闭眼睛,说:“你不会懂我。”

    他从七岁起,就明白了战火意味着什么。用了最残酷的代价——他父亲的性命。

    当时墨熄年幼青涩,小孩子一开始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很厉害,只觉得那些打打杀杀的快意恩仇说不出的吸引人,所以当时缠着他父亲问的,几乎都是关于武器的事情。

    他喜欢父亲穿上戎装的样子,军容庄严,气宇轩昂。

    他喜欢父亲奔赴战场,在他心里爹爹是不会输的,战火给墨家带来的只有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全不知道战火会从他身边带走什么。

    而墨清池呢,当时大约是觉得稚子年幼,讲那些生死道义之事太过沉重,于是便笑着回答他道:“爹有两把,一把是率然的魂魄所铸,那是我们墨家的家传兵刃,以后也会传给你。另一把呢,就是爹年轻的时候,刚刚进入修真学宫时得到的。”

    墨熄满目钦佩,仰头攥着父亲的衣袖道:“我要看我要看!”

    墨清池站在桂花树下,拾去墨熄额角落着的细花,而后掌心一抬,笑着道了句:“啸月,召来。”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他手中飘飞而出,点点灵光汇成一只抹香鲸的形状,优哉游哉地游过桂树,尾巴一扫,刹那满庭桂雨。

    小小的孩子站在父亲腿旁,惊奇地睁大黑眼睛,仰头望着。

    “化刃。”墨清池一声令下,抹香鲸的灵体迅速化作一道金盾,被墨清池握在手中,墨清池低头朝儿子一笑,“啸月是一尾成了精的鲸鱼灵核所铸,化刃之后,是一块盾牌。这就是爹的第二把武器。”

    他当时又是羡慕又是好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盾身。

    “所以修士用的武器,都是灵体化成的吗?”

    “几乎都是。”墨清池笑道,“铜铁铸的兵刃,往往承受不了灵流,而且不能结契召唤,必须时刻配在身边。所以没什么人会选择凡铁。”

    墨熄彼时听得似懂非懂,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又去看那块盾牌:“爹,我也会有吗?”

    “你是墨家的独子,今后会进入修真学宫,当然也会有。”

    墨熄的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初生牛犊,对武器与死亡都未生敬畏之心,只觉得这样很厉害,他以后也要像爹爹一样跨上战马,南征北战。

    他那时候没有经过生离死别,只莽撞无知地认为,自己一定会喜爱那种浴血生涯。

    长弓破风雪,马革裹尸还。

    好一场英雄梦。

    墨熄忍不住抬手摸着父亲的盾牌,眼中光亮闪动,问道:“那我的会是什么?会不会是和爹爹一样的大鱼?”

    墨清池低下身子,与儿子尽量齐平,笑着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学宫的长老会交给你一个委派,你在那个委派里,会召唤出与你魂魄最贴近的一柄神武。对,你可能得到跟爹一样的大鱼,也可能是别的,飞禽走兽,灵木异花,皆有可能。”

    “一进学宫就有吗?”

    “差不多是这样。”墨清池笑道。

    “那我们快去修真学宫吧!”他拉着父亲的衣摆,眼巴巴地,“明天就去好吗?”

    “哈哈,明天不行。最起码也要等到你七岁,比七岁更小的孩子,学宫是不收的。”墨清池耐心道,“等你七岁了,爹就请奏陛下,允你入学宫。然后你就可以接受那个委任,完成委任之后,我们的火球儿也就是个真正的小修士了。”

    不谙世事的他正露出点高兴的神色,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下,犹豫道:“阿爹……”

    “嗯?”

    “那个委任,难吗?我会不会通不过,被赶回来?”四五岁的孩子,终究是忐忑的。

    “不会。”墨清池笑道,“傻子都能过的委任,躺着都能过,闭着眼睛都能过,你一点都不用害怕。”顿了顿,忽然一拍头,“对了,还会有个师兄或者师姐陪着你,万一有什么难处,他们也会帮你的。”

    他这才放心了。父亲这番话令他听得神往,看样子似乎恨不得马上就快快长大,好赶紧也得一柄属于自己的武器。

    阿爹说,七岁就带他去。

    所以他每天就盼啊,盼啊,数着日子盼着七岁。甚至拿了一本重华大历,每天上床睡觉前都认认真真地在大历上划下一笔。

    每记一笔,就好像离他纵横捭阖的战神之梦又近了一步。他喜欢打仗,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武器,修炼精进,长大成人,而后与父亲并肩作战——多痛快。

    再后来,燎国来犯,墨清池像往常一样挂帅,赶赴疆场。

    那一年,墨熄终于盼到了他的七岁。

    可他盼来的并不是灵武,也不是入学,而是一纸军报关山万里,未及他反应过来何谓生死,墨府已白绫垂落,王宫已丧钟长鸣。

    “弗陵君殁了——!”

    举城哀声,纸钱飘落一地,像下了经年不化的大雪。

    所有人都在哭天抢地,认识的,不认识的,眼熟的,寥寥数面的,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到墨府洒泪祭酒,母亲已好几次哭得人事不省,那个虎狼之心的伯父当时也是做尽惺惺之态,悲痛地操持着义兄的丧礼。所有人都披麻戴孝,就连君上来时,也是一身素白。

    “我失弗陵,如失肝胆……”老君上的头搁靠在棺木上,涕泪纵横,哀声哽咽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群臣更是跪地一片,哭声恸天。

    正厅外,祭奠的金银元宝堆作山高,大祭司吹响牦牛灵角,一道金光从棺木里飘然而出,点点金光化作一尾游曳的鲸鱼,在大殿内盘桓数圈,游出庭外。

    庭外的桂树早已没有桂花了,大鱼游过,也再不复当年满庭桂雨的景象。

    它向高天一冲而上,自云海归去。

    “神武已解。”大祭司吟唱道,跪地叩首,“魂兮——安宁——”

    众人纷纷哭拜道:“弗陵君英烈。”

    “英灵归来——”

    这一群白色的魑魅魍魉中,只有墨熄没哭,他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怔忡而茫然地看着。谁去了?

    谁殁了……

    谁是英烈?

    谁为英灵?

    英烈,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从小到大一直听在耳里的两个字,陡然间因为父亲的死而变得那么陌生。

    他曾经觉得闪耀炫目的字句,他曾经无限向往的战场,到底是什么?

    “英灵归来——魂兮长宁——”

    不不,他陡地战栗起来。他不要英烈,他不要他父亲做什么英杰,他只想要他的爹爹站在庭院里,秋天的时候带着他去采满庭桂花,酿一壶甜酒。

    他只想他爹爹回来,回来拉着他的手,低下来笑着跟他说:“小火球,你今年七岁了,爹带你去学宫,你要听话,好好跟着长老们修炼。”

    他这样想着,就好像真的瞧见爹爹站在门口,回过头来,朝他倏尔笑了。

    “火球儿。”他跟他说,“好孩子,你过来,再让爹看看。”

    墨熄恍惚着向那天光映日里的身影走去。

    突然间,送葬的鞭炮炸响了,噼啪破碎的声音,像惊醒了灵魂深处的一场梦。

    “爹?”他茫然地,“爹,你在哪里?”

    你、你在哪里?

    门口没有人,只有白帛在低低地垂摆着。

    他手指冰凉,便在那过于残酷一刻,恍惚明白了“死”意味着什么,他忽然失声大叫,喊着阿爹,朝着大殿外奔追而去。一众臣子见状更是又惊又哀,拭泪不断。他伯父匆匆步出来,一把抱起挣扎不止的墨熄,红着眼眶道:“熄儿听话,来伯父这里,来伯父这里……”

    “我看到爹了!我看到他的!”他大喊着,喊着喊着就忽然失了音调,扑在伯父怀里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我看到他的……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不要我了!”七岁的孩子声嘶力竭,一声凄厉过一声,眼泪已淌了满脸。

    到最后,嘴唇哆嗦着喃喃的,就只有那一句:“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七岁。

    他盼星盼月,认认真真,和他爹爹一起期盼着的七岁。

    原来竟是这般光景。

    原来这就是战争。也是荣光的代价。

    大半年后,他的诞日到了。他依旧穿着守丧的衣裳,最精细的丝线,最考究的做工,墨家哀荣备至,地位更盛从前。可那又怎样呢。

    他来到轩窗边,窗外的桂花又开了,亭亭翠翠的碧绿落满金色的繁星,每一颗都像去年的倒影。他在馥郁的清香中坐下来,拿出画了两年多的重华大历,那上面已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我还有几天能过七岁的诞辰?”经年前自己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彼时墨清池把大手摁在他的头上,慈爱地揉了揉:“不急。”

    “可我很急啊爹爹。”他嘟哝道,“好想略过这两年,一睁眼,直接就到七岁了。”

    墨清池大笑起来,那笑声从清晰到模糊,最后成了窗外轻柔的树叶梭梭。

    墨熄当时未解将来会如何,他只觉得这两年既漫长,又无聊,想急着度过,好赶紧到七岁那天,好离他向往的战场越来越近。可是他不知道,原来他匆忙盼着过去的两年,将会是他一生之中,拥有阿爹的最后一段时间。

    从今往后,无论他有多懊悔,变得多懂事,他也再回不去——那曾经被他嫌弃的,恨不能不要的。

    最后七百余天。

    他抱着那本大历,大历的划线永远地停留在了重华大历十六年的除夕。他们接到战报的那一日。

    “阿爹……”他轻轻地念了一句,“我们约好的日子到了。我可以去学宫了。”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回答他。

    再没有人回答他。

    墨熄把头深深地低埋下去,蜷在桌前,肩膀微动,终究是泣不成声。

    “爹爹……我们不打仗了好不好……你不要走……你回来啊……”

    你回来啊……

    英烈两个字太残忍了,我只想你站在明堂里,秋天的时候和我一起看桂花又开。

    你回来啊……

    等我长大,换我去疆场好不好?我不再是为了功名利禄,我也不再喜欢征战,我只是想保护你,我想在你身边。

    我想你回家。

    阿爹……

    “……你永远不会懂我。”云雾缭绕的战魂山顶,已至而立的墨熄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弗陵君的玉碑上驻留几许,而后转向顾茫。

    他淡淡地对顾茫道:“如果你不是为了一己之义沉溺于战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投敌燎国。”

    “……”

    “重华是对不起你,我们是欠了你。但是摆在你面前的路不止一条,你要叛国也不止一个去处。但你偏偏选了燎国。”墨熄黑眸清冷,“你想的是复仇,为你的野心,为你的战友,为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墨熄……”

    墨熄几乎是自嘲地:“对不起,是我没用。哪怕以性命为质,也没有换来你当年的回头。”

    顾茫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太黑太冷,太深邃,里头载着长达七年的失望,在天光明敞的战魂山巅显得如此清晰。顾茫心里陡地生出一股强烈的激荡。

    他不知道那激荡究竟算是何种心情,他只知道,他不想看到墨熄这样的神情。

    他不想让墨熄一直这样看待自己。

    心血翻涌间,一句话冲口而出:“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这句话犹如一支冷箭,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猝不及防。

    墨熄微微睁大眼睛,那张俊美的脸上有诧异,也有极罕见的茫然,甚至还有些恍惚:“什么?”

    顾茫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站起来,逆着天光看着他:“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个什么东西。从前的事我都忘了。但是现在的我觉得你说的没错。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我也不喜欢被人背叛。”

    料峭寒风吹得他白色衣袍呼呼飘飞,一朵厚重的云层正在此时自白日前缓然移过,万道金光犹如羽箭穿林,自顾茫身后射落。

    好像要把昨日的什么人伏杀。

    又好像要把什么人的心洞穿。

    昔日的神坛猛兽立在墨熄跟前,逆光之下墨熄看不清他的脸,但抵达耳中的声音竟如未失记忆前一般坚实。

    “我想赎罪,不想让你失望。”顾茫道,嗓音里天生的那种力量叩击心魄,“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

    袍袖飘飞。

    顾茫在墨熄跟前半跪下来,第一次地,真正意义上垂了头颅,恭敬的,愧疚的,怀着希望与热,负着鲜血与冷,他低声说:“求主上,教我。”

    墨熄竟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而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两下拍掌声,一个薄烟般幽冷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感人啊,这是唱哪出?浪子回头金不换?啧啧啧,我可真要被感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