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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韩玥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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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侄女如此三番两次的帮韩某逃脱,不惜忤逆你的父亲,究竟又是想从中得到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唯愿韩叔,能够一展所学。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

    李玥和韩非达成了一笔交易。

    一个韩国驱逐公子,一个他国廷蔚长女。

    身份的差异性,显得他们之间有着莫可名状的狗屁倒灶,粒粒屑屑的关系。

    准备再三,李玥鼓起勇气进宫。

    鸟语啁啾中,她的女婢穿着再板正不过,对着蕊儿堆着笑意,极尽讨好:“还是不能见吗?蕊姑姑,既然桃小主儿醒了,我们姑娘就见一面,说两句话,替老爷表个心意也好。”

    借着她父亲的名义。

    蕊姑姑却没半分松动,她那通透的目光,盯着她这位廷蔚长女,别无旁骛的。

    李玥被这么一双沉浮在宫廷里的双眼望着,反而镇定下来。

    她入坐在林梢下的石桌下,炽热的风吹卷起她耳边的碎发,唯见她的鼻尖沁出汗珠,抬起芊芊玉指,压在锦盒上,李玥不卑不亢道:

    “蕊姑姑,这里面摆着的可是万年难遇的寒冰玉,触之沁凉如冰,可终年不化,也我父亲好不容易寻来得之,此等宝物,才该是进献给桃小主儿,以贺桃小主大病初愈。”

    “但父亲入后宫多有不变,是以让我过来亲自交给桃小主,才显得诚心诚意来。”

    蕊儿听得她咬着“进献”两字,心里微舒坦。

    但又转念想想。

    不过就是个举止和别人不一样的贵女。

    听说在廷尉府里也不是个受宠的,李廷尉居然让她来献宝讨媚,这其中关窍也是颇为微妙。

    她垂着眼转了转手中的玉镯子,露出三分笑道:

    “李姑娘,实在不是奴婢不让,只是咱们小主刚醒来,可是君上护着眼珠子去疼呢,哪怕多走个路都得让着奴婢们盯紧些别摔着,您也是廷尉府的嫡姑娘,金尊玉贵的人儿,这进宫献宝一来二去,怕是礼仪繁琐奔波伤身,何不让李廷尉下朝时亲自来,君上那边也好给奴婢们放个话。”

    好个宫中女主事!

    这短短一嘴,既突出自家主子受宠,又将这位贵女所作所为打得哑口无言。

    李玥咬咬唇,还待再说,“蕊姑姑——”

    蕊儿这个做奴婢的也不给她这个贵女半分面子,起身踩着翘边的枯叶就走,“李姑娘,这宝贝,君上那里可多着呢,您自己就收着用吧,天气炎热,奴婢正赶着要去伺候主子,就先告辞了。”

    李玥掐紧了锦盒,嘴唇上也留有切切的齿痕。

    在旁的侍女见到她这样担忧道:“姑娘——”

    她摇了摇头:“桃小主不是我们能够见得着的,回府去吧,我们再另想办法。”

    *

    “小主儿,李廷尉长女,李玥想求见您。”

    蕊儿打发完李玥,进了宫殿马上汇报给白桃。

    拢了拢薄纱,只见白桃左手捧着张水利图在看,右手捧着冰饮品尝,唇角被水浸润无端的滟滟生色。

    听闻头也没抬,“李玥?李廷尉的长女。”

    “是,她还想进献寒冰玉。”

    蕊儿嗤笑,“小主儿您什么好东西没有,连整个咸阳城的冰窖都是为您而储用,哪还用得上什么旮旯寒冰玉,听闻这个李玥长女本就是穷苦出身,眼界也短浅的很。”

    “哗啦——”

    白桃又翻了翻水利图。

    这是被关押在监狱里的郑国递给她的,还带了几皮子韩非来狱中看望他的事。听着蕊儿的汇报。她并没有挂在心上,无非就是个凡人打着有利可图得算盘而已。

    只是道,“大巫师那边盯紧了吗?”

    蕊儿欲言又止:“没有什么大的动静,每日不过是吃喝过后,在殿门口那颗歪脖子树,垂挂着睡觉罢。”

    “.”

    想必也是惊悚。

    白桃抿了抿唇,“他的府邸,可有出入什么人。”

    蕊儿又道:“很多三教九流,无家可归的乞儿流民。”

    她失落的垂下眼睫,“噢。”

    没有阿兄。

    阿兄是不会根乞儿流民呆在一起的,他一向憎恶凡人,说他们身上的气味极其难闻,连饿死在路上的死尸都能胜上几分。

    蕊儿见她蔫蔫的,正欲开口,在外的婢女跑进来道,“回小主儿,李廷尉求见。”

    “李廷尉为何求见?”蕊儿挑眉,“李廷尉为何求见?“

    婢女曰:“怕是小主大病初愈,过来问安的。”

    蕊儿一点也不意外:“刚来了个廷尉女,现又来了个廷尉,也不知道是不是捅了个廷尉窝了,倒是避不得个开。”

    她眉一挑,对白桃说道,“小主儿,廷蔚之女刚耍完宝,廷尉大人也来耍宝来了,要见吗?”

    “见,缘何不见。”白桃一口将琉璃盏里的冰饮饮尽,“是他耍宝又不是我耍宝。”

    “噗嗤。”

    蕊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小主儿逢着什么事儿都吃不了半分亏,说起话还偏生这么讨喜。用手拨弄了下小主儿身上弄歪的珠串,她说道,“那奴婢就好好请廷尉进来给小主儿耍一耍。”

    “你知道的,该怎么请。”走过去,蕊儿又用眼尾点了点宫女。

    宫女:“是。”

    在外面等候的廷尉有些忐忑,按理说到了他这个四十不惑的年纪,在官场上已经是酬酢万千的姿态,不会对后宫一个女子感到忐忑。

    可他每次立到那位女子面前,就犹如新生稚儿一般被扒个通透。

    且惶且惑。

    他不敢抬头。

    殿内有声声喧哗传来。

    有淅淅沥沥的珠串被撒在地板上敲击的清脆声,还有宫女打骂嬉笑,甚至还有八鸾锵锵的鸟叫声。

    阳光在李斯身上落下了一场灰蒙的暗垂,连带着夜风掀起他那一丝不皱的官袍。

    终于。

    在李斯惶怕秦王下了理政殿到来的时候,殿门打开了。

    “李廷尉,久等了,进来吧。”

    里面的蕊女使出来迎接他。

    李斯点了点头,提起乏木的脚踏了进去。

    殿内是另人词藻匮乏的奢华,千金难求的丝绸丢在地面。外面点亮的惶惶灯火透过咸阳宫千百扇窗扉,映射出层层魅惑的光泽,隐隐错错间都仿佛觉得有赤金的泼天富贵,自广袤的天际浪浪的泼过来。

    实在是,滔天的权利。

    “李廷尉——”

    如珠玉微碰的声音响起。

    该是他所追逐的。

    李斯抬头,就见到塌上坐着的少女。

    窗外的光线,也随着他这一抬眼,变得旋高了。少女纤细无骨的手腕正在抚摸着怀中骄傲着挺着胸脯的七彩鸟,见到他微微转眸,那水眸仿佛里面有大千世界,顷刻间笼罩过来。

    她道:“说吧,李斯,你一个外臣来这后宫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情?”

    李斯趴跪在地上,以往高高在上的头颅和官威在此刻荡然无存。

    “斯闻小主病愈,特来叩见小主儿,问小主儿千安。”

    “李廷尉是大秦第一个来寻我问安的,倒是有心了。”

    “斯效命于大秦,衷于君上和小主,这是应该的。”

    “这些子客气话,廷尉还是少说些。”白桃眯了下眼,摸了下鸟儿,“毕竟这外头天还亮堂,那就敞开说亮话,何况这里你知我知。”

    李斯长长的吐纳了一口气,爬起来笑道:“斯别无他想,就是来给桃小主问个安,小主儿身子安恙否?”

    “安啊,安的很,安的不错。”白桃道,“还是李廷尉觉得,我在这秦王宫还有什么不安的么?”

    “小主儿身子无恙,斯就安心了。”

    白桃也周寰了一下,虚虚假假道:“也难李廷尉公务缠身,还如此挂心。”

    “这些都是斯应该做的,小主儿放心,这些日子,斯已经上下打点好了,就是逢着饥馑灾年,也毫无差错。”

    “没有差错吗?”白桃状似回忆道,“我怎么听着宫里人说,说李廷尉公然和大巫师起争执,气得大巫师还半路拦住了你的轺车,你也气得破口大骂。”

    李斯惶恐道,“臣不敢。大巫师是君上心腹,还救了小主您。”

    “救了我?救了我你就不敢。”白桃再度抬眼,趁出她唇上抹的口脂,竟有种冷肃来,“你缘何不敢。”

    李斯还没反应过来。

    “一个新来的术士不过就是靠着几口君上喂给我的心头血,就荣封大巫师之尊.那你呢?又是位居人下,容着他人凭借着奇秘之事就争抢你的风头。”

    李斯没答话,袖子下的手却慢慢收紧。

    “你在稷下苦读数载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官职荣耀加身后,还被一个术士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吗?指不定他也是哪个深山老林蹦哒出来的白身。”

    白桃以手托腮,长睫垂下,思考的妖异又无邪,“他,和你一样的白身,被称作大巫师,可他还是就只欺辱你一个,缘何?只因你是一介异国他乡,无依无靠的平民。”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李斯耳畔炸响。

    “你这么多年来在朝堂上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看似风光无限,可你一步也不敢行差踏错,终于,你于死路中放手一搏的《谏逐客书》获得了君上的认同,你获取了宗室的尊崇,你觉得你终于立稳了脚跟,你可以大施拳脚去改革你的一番天地,可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巫师敢对如今的你公然顶撞。你是谁?你还是那个任谁都可以欺辱的蔡小吏吗?”

    “李廷尉啊,李廷尉,你怎么能够咽得下这口气。”

    卑从骨中来。

    妒从肉中生。李斯听罢。

    李斯那张尚算坚毅端正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好像枷锁的脱落,“胆敢看不起本官,贱民!贱民!都是一群阴沟臭虫食腐之肉的贱民!贱民!”

    “凡人身上的腐臭味,来自于他们的卑微,对权利的卑微,对身份的卑微,对自我认知的卑微,于是这卑微转为了卑劣。”

    阿兄的声音回响在耳畔,白桃瞳孔里的瞳纹竖起,她看着下面手舞足蹈的李斯,似乎在他面前站着一只吸人骨髓的魔鬼。

    是的。

    阿兄果真说的没错。

    白桃笑了笑,甜如蜜糖,西垂的暮光照得她的脸颊婆婆娑娑的通明,真如天上的神女一般,“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李斯,没有什么不敢,你只管大胆的去做。”

    李斯爬在她脚下,磕头道,“是,斯知。斯不是白身,更不是贱民,斯是小主儿的权杖,小主儿想往哪里使,斯全凭小主儿驱策。”

    白桃逶迤着下了台阶,在李斯那夹白的头颅轻抚了一下。

    李斯头颅低得更低。

    像是深山里弱兽从服于首领。

    白桃眼帘搭了下来。

    山鬼在朝上位例大巫师,所使的法子也颇为歹毒,跟妖孽无甚区别。

    她虽不想伤他,可也不会让他在朝上立足下去,何况一位居于深山的山鬼,有着高山野林的诡秘之力,靠着世人的供奉,本该安居一隅,可偏偏来秦国庙堂,绞进这权利的波涛里。

    究竟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殿外的天已经黑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白银星拱笼罩在苍穹之下,趁着龙钩凤滴的殿檐越发寂静华美。

    李斯表明忠心后就走了,徒留白桃一只狐狸盘腿坐在这个华美的寝宫内。

    左思右想右思左想也想不明白,有淡淡的落寞,爬上了她的眉眼。

    她对自己轻轻道:“唔,光顾着让李斯找山鬼乐子了,倒是忘记了郑国那档子事,也不知道这只河狸被关押这个久,有没有哭鼻子。”

    越想她就一颗狐狸心越七上八下的。

    那只不省心的笨河狸!

    她下了地,白桃忍不住要迈出寝宫去见见郑国。

    恰时有脚步声传来,白桃直到来人如何,倒也不急了,只站立在原地,等着殿柱里走出了个宽肩窄腰的男人来,一袭黑袍犹如轻纱慢卷而起,他似乎有点倦怠,但是和白桃抬头相触的星眸中犹如黑曜石般的深邃。

    “桃桃。”

    他薄唇轻吐。

    在旁弯腰提着风灯的赵高低下头,只携着那一抹橘踽踽而去。

    于是就只剩下漫天星空和眼前的这个男人。

    心里的一颗狐狸心也就慢慢静了下来。白桃仰头道,“你下朝回来了。”

    他过来将她搂在怀里,轻嗅着她的发,“嗯,在寝宫里呆着,身体如何了?”

    “我好了,早好了。”白桃抚着他的胸口,“你呢?胸口的伤口好了吗?”

    “早就结痂了,留了一道伤疤。”

    “伤疤,那我可以看看吗。”

    “不可以。”他放下摸她脑袋的手,脸撇过去,带着无畏的声音,“不过就是一道疤,勇士怎么会不带伤疤。”

    白桃手指战栗半响。

    是啊,怎么会忘了呢。

    他是勇士。

    是他用心头血救活了她,他是她最高勋章的勇士。

    这本是她想遗忘掩埋的事情,却被眼前人一遍一遍提醒。

    她亏欠他。

    白桃越觉山鬼不可饶恕,她宁可自己多受点罪,也不想他受伤,凡人脆弱,且一向命短。

    月下的她睫毛微颤:“嗯,政哥哥是勇士,是大秦第一勇士。”

    嬴政也笑。

    他烙下一吻在她额头上,小心又绻缱,顺着她的鼻尖犹疑到唇畔,又是一吮,“咸阳百姓喜欢拿锅盔抹酱,你这小嘴倒老是抹了蜜。”

    “我说你是大秦第一勇士就是大秦第一勇士了啊。”白桃弯起眼笑:“还没比呢,政哥哥怎么就先承认了,做个君上真是不害臊。”

    “嗯哼。”

    嬴政轻轻扬起了下巴,颇为倨傲。

    可不知为什么,白桃总觉得这样的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沉默了很多,要是从前,他觉得会带着桀骜的语气说“就算孤不是孤,也是大秦第一勇士。”

    可现在的他依旧威严,不可触犯的居高临下,可似乎藏着某种暗潮汹涌的暴戾,即将一触即发。

    哪怕他隐藏的很好。

    白桃其实,还是喜欢从前的他,这样的君王让她望不着边际。

    手心被他紧紧牵着,往里走去,星空给他投散下阴影,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会儿,他突然道:“李斯刚刚找过你?”

    白桃还在瞧着地面,免得自己拌跤子,嘴巴顺口应道:“嗯啊,他是找过我。”

    “李廷尉的长女也要找你。”嬴政道,“孤曾记得,这群咸阳贵女们,桃桃一贯不喜欢。”

    “是不喜欢。”白桃无辜道,“可是我不喜欢她们,她们要来巴巴找我啊,这个李廷尉的长女叫李玥,好似来献宝的。”

    他拧了拧眉,“宫中什么没有,轮得到一个廷尉女来献宝。”

    白桃也不搭话,只被他牵着往前走。

    感受到他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细嫩的手心,无端的心痒痒,白桃虽知道这是他思考时习惯的动作,但这么磨着磨着爪子和狐狸耳朵有点发烫,还有点不敢看他。

    察觉到她越来越牵不动,嬴政也立住,他挺鼻薄唇勾着阴影凑了过来,“桃桃又在想什么?”

    “.嗯.”

    这张俊美无双的脸一凑过来,连他们近在咫尺的空气都开始凝固。

    白桃身上的血脉里,竟涌出难以言喻的欢快。

    嬴政修长的手抬起小狐狸越来越低的头,小狐狸血液瞬间冲向四肢百骸,脸红了半边,拔腿就往里殿跑,“不行,你不能再摸我手了,我的手摸不得。”

    后面的嬴政有点奇怪,“怎么摸不得?”

    白桃扯了扯衣领,掩饰道,“都怪这天,这太阳,太热,太热你就不能和我挨着挨着,摸手了。”

    “你先离我远点,以后以后再给你摸!”

    少女的双螺髻一起一伏的落在殿内消失不见,嬴政的手还悬在半空,地上的影子显得他的手蕴育着无穷尽的攫取力。

    那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像极了那段时日他夜夜梦魇,惊惧的景象。

    可他只是不轻不重的往腰后背一负,沉哑道,“离远点吗。孤这辈子,都不会让你远离孤的身边.”

    只因她是他在这死寂的宫殿中。

    太阳,唯一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