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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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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承恩听得一愣。不为别的,只是太久没有听到王爷称呼自己大伴了。而后,他马上跪了下来,低头请罪说,“杂家办事不利,还请王爷降罪。”

    王承恩不是傻子,当下就听懂了朱由检的话,这个王府不干净,后院两位接连中招,连孩子也在生下来之后就中了毒。所以唯一干净的只有清水了,王爷也只能喝清水,因为清水无味,才不会被下了药还分辨不出来。出现这样的事情,作为王府的总管来说,自己有着难辞其咎的责任。

    朱由检半晌没有出声,缓缓摩挲着手中的杯子。这样的沉默也让王承恩提心吊胆了许久,不知要会要面对什么样的处罚,而从前那个会叫自己大伴的王爷,似乎早就消失在了记忆中。

    “大伴,虽说你也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可你跟着我好像也有四五年了吧。”朱由检没有头尾地来了这么一句话,他的眼神像是看着王承恩,却又像是看着更加难以触摸的影像,“你还记得曹化淳吧。要说你挂在曹公公的名下,但是你们也没有见过几面吧。他离开京城已经多年,也不知道他在金陵过的如何了?”

    王承恩听着这话,放空了脑袋,后背开始冒出了汗来,曹化淳这个信王府曾经的太监总管,他当然知道。传闻曹化淳天资聪慧,勤奋好学,诗文书画,样样精通,在宫中风评不错。先帝在位时候,深受司礼太监王安赏识,倚为亲信。后来被派到了信王府中,侍奉五皇子朱由检。但是先帝驾崩后,天启皇帝登基,魏忠贤得握大权,害死了王安,曹化淳也被逐出了京城,现今在南京待罪。自己刚入宫的时候,是见过曹化淳,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与那位受宠的曹公公,根本攀不上什么关系,虽然说挂在了曹公公的名下,只是因为他也入了信王府的关系。

    如今王府出了这样一档子事情,王爷为什么要提起曹化淳,难道是在做什么比较?王承恩脑中闪过猜测,却更怕朱由检认定其他的事情,比如其实自己能进入信王府,确实也与魏忠贤有关。

    朱由检没有要听王承恩的回答。对于眼前的这个人,知道明史的人,总会多留意一分。

    在崇祯帝穷途末路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太监,就是王承恩,他陪着曾经的九五之尊走上了黄泉路。直到生死关头,崇祯帝身边也只有一个太监,一同吊死在煤山上。那样殉葬赴死的忠贞,究竟有几分是历史的必然,还有几分是人心的真实,都被滚滚烟尘埋没。后人能知道的少之又少。只是因为明朝的最后有了这样一个太监,让太监这个词多了一份悲壮。

    青史成灰,其中的真相,朱由检无从判断,但对着一个能够简在帝心的太监,绝不能用好坏,或者简单的正邪去判断。能在深宫中有一席之地,心地不会纯良,更不会不懂权衡利弊。最初的时候,王承恩进入信王府,背后有着多少魏忠贤的手笔呢。

    只是王承恩懂得如何取舍,也知道怎么活得更好。也许,在这之上,他还有这一种气节,一种被太多人丢弃的气节,就是一旦决定了忠心,就一条道走到黑的觉悟。

    朱由检不知道这个时候,王承恩是不是已经做好了选择,可这一次的事情过后,他必须做出选择。山雨欲来风满楼,朱由检敏锐地觉得时间也许不多了,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是要明确地抓住什么,而在内侍之中,王府之中管事的那位一定要能够坚定地站在魏忠贤的对立面。曹化淳如是,王承恩也必须如此。

    “王承恩,你跟我到了信阳,是信王府的总管,那么你就要明白坐在这个位子上意味着什么。”好半响之后,朱由检才又说话了,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想想从前的王安,再想想曹化淳,看着如今的魏忠贤,你也要做个明白人才好。记住,我只给你这样一个机会。”

    朱由检说完,也没有让王承恩起身,就离开了。王承恩脸上的汗珠滴在了地上,形成了一小摊的印记,他不敢抬头,无人看到他扎进了手心的指甲,让双手渗出了血来。

    王爷从头至尾没有自称‘本王’,一直用着‘我’,好像与从前一样对自己信任。但是过去的几年,王爷会叫自己‘大伴’,却从来只是自称着‘本王’。虽然早在离开京城的时候,他就觉得王爷似乎是变了,而王爷微服出巡带着的人也是方正化,而不是自己。直到这一刻,王承恩确定信王已经不再是那个信王了。不再是那个会暴躁,也会不安的京中藩王,而是变成一个有了帝王之心的人。

    王承恩微微看向了北方,在遥远的京城紫禁城内,那几位又是怎么想的。王府的这次婴儿事件,仅仅只是一个开头。虽然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但是什么也没有做,就是一个错误。没有帮忙害人,却也没有帮忙救人。

    王承恩嘴角微动,想要自嘲,但又隐了下去。皇上没有子嗣,王爷又是皇上唯一的亲兄弟,皇权更替的危机已悄然而至。

    作为一个在宫中长大的人,王承恩明白,从今以后,跟着信王走上的路,是那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艰险之途。但是作为一个太监,他又能够有什么其他的选择。想要不像蝼蚁一样活着,就不能只是一个王府的太监总管,而只有成为皇上边上的心腹太监才行。

    魏忠贤想要让他监视信王,但是从他进入王府的那天,就已经不可能向魏忠贤效忠了。因为在皇位边上的太监总管,从来只有一个人。所以王安死了,曹化淳被逐。

    看明白的人平步青云,而看不明白只会跌落尘埃。

    王承恩跪了一个晚上,在清晨的时候等来了朱由检的命令,让他好好地安抚住王府中的事情。是的,朱由检用了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这个时候,就算是知道谁是真凶也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王府这几日一直都是风平浪静,袁氏那里也产下了一个男孩,不知道是不是袁氏先前受了惊吓,孩子的身体有些弱。如此,王妃与袁氏那头都安心的养着孩子,就连怀着的田英秀那里也没有什么风波。

    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王爷对于嫡长子的差点病危焦心不少,却也只是派着大夫守着,并没有严厉地搜查王府,说是这个时候更加要安稳才好。

    但是,王承恩知道朱由检背后的意思,他要知道王府中究竟有几个干净的人。王承恩拿着朱由检特地命人捎来的药膏,涂在了膝盖上头。这个吴无玥特质的药膏,见效真的快,那跪了一夜的膝盖,一抹过后,不再钻心的痛了,仿佛伤一下子就好得差不多了。

    这几日的平静,真的安稳住了不少的人,王承恩的伤差不多好了之后,也没有时间耽搁了,这次的事情务必要做的漂亮,让王爷看到自己的本事。就这么说着,王承恩换了一身衣服,早早用过了晚膳,去了一个大家认为无根之人不会去的地方——青楼。

    ***

    再回到朱由检那里,那日他离开了王承恩之后,就回了书房。这信阳王府的书房,从来了此地之后,就没有呆过几天。本来以为还能有一些在外头的放松日子,现在看来这般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大大一个‘魏’字被写在了纸上,朱由检搁下了手中的笔,看着字中透出来的杀意,把它毫不犹豫地烧了。直到写了十几遍之后,纸上只是留下了一个中平的‘魏’字,再不见丝毫的情绪。

    朱由检把这张纸也烧了。看着火舌吞没了宣纸,心中的那些情绪,才真的开始有了平复的可能。

    朱由检推开了窗子,外面是大雨磅礴,他拿过了一壶清水,为自己倒上了一杯,坐在了窗边。任凭窗外吹入的风,熄灭了烛火。他只是望着窗外,慢慢地喝着清水,一口一口就像是喝着酒那样。

    经过这次的事情,朱由检清楚地知道,魏忠贤的权欲到了什么地步,他想要把持朝政,就算是天启帝无子,自己不得不继位,这个九千岁操控不了天启帝的子嗣,也要操控自己的。要是不听话,那么死的是谁,就要好好考量了。看看这百年来,大明的皇帝死的奇怪还少吗?

    其实,要保住周淑娴的孩子,真的重要吗。重要到用另外一个无辜的孩子来换吗?他又不是没有其他的孩子了。

    但是朱由检知道,不保不行,因为他不会再给周淑娴其他的孩子了。留不住这个孩子,他就没有了嫡长子。而明朝祖制中对于嫡长子的看重不是一点点。

    有了这个孩子与没有,以后他肩头的担子差别很大。而有了这个孩子,才能稳住周淑娴,起码这个王妃在稳定后院之中,甚至日后稳定后宫时,还是很重要的。

    所以,雨化田做的不能再对了。但是,对于朱由检来说,雨化田为了他,才动手换了孩子,可是这是自己的初心吗?这样的对待生命,真的是正确的吗?

    朱由检让清水缓缓流过了喉头,五分的冰冷,五分的无味。

    不只如此,他怎么不懂雨化田的顾忌,如果他只是对着别人家的孩子冷漠也就算了,对着小土豆也没有差多少。如此一来,可真的显得他太冷血。可那是冷血吗?小土豆无辜,那个孩子不无辜吗。又如何说得清,这两个中一个看似是他的孩子,但其实根本上来说压根不是。公平而言,两者都是相同的。也许对着一个感情淡薄的人来说,唯一不同的就是,小土豆身上流着明朝信王的血。

    此时,朱由检想起了从前一段话,‘人如果不开心,醉也是理所当然的。心越痛就越应该慢慢的喝,一杯一杯的让它痛。痛完之后那人就会觉得累,觉得累了就那很容易醉,醉醒了人自然就会舒坦,这样才是借酒消愁的方法。但相反大人你喝得这么急,只求快醉快倒快忘情,只怕痛得不够,醉醒之后一切只会循环不息,浪费的不只是酒,还有大人的时间和心思。’

    这说得太好了。借酒消愁,若是真的是为了消愁,就应该那么做。可是如今,看看他,可怜见得,连喝酒一醉的权力都没有。就是会上瘾的茶也不能喝。只能喝着清水,越喝才能越清醒,清醒地知道原来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古人,一个皇家中人,一个要踏着别人的尸骨才能平安的活着的人。

    这个别人的尸骨,不只是有罪应得的或有野心的成年人,也会是一个还什么都不知道,清清白白的婴儿。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旦沾上了这样的血迹,就再也洗不干净,从今开始,心已堕落,再也不会是那个旧时的朱隐之了,只能是此间的朱由检。

    自己也想要求得真心,但是自己的真心,只藏在朱隐之的灵魂里,而他还有可能只是朱隐之,不是朱由检吗?

    为了生存,人总是被逼迫走得越来越远。可在这浊世之中,在你死我亡里,谁告诉他如何寻得真心,怎么相互坦诚。而谁能保证想要赋予的信任,不会换来背后一刀。

    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解释也不敢说。人多么可悲,胆敢手染鲜血,却说不出一句为自己辩驳的话来,更不能透出藏在其后的心。

    而他也不敢问,到底有没有人真的懂他,能够理解他。这种隔阂不是其他,而是隔着几百年的理念与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