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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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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一早上,鱼薇起晚了,一摸枕边的手机已经快七点。

    周国庆一般七点多起床,她必须赶在他起之前去卫生间洗漱好,当下就飞快地翻身下地。

    走出卧室门的时候,徐幼莹已经把周小川按在饭桌前了,正在检查他的作业,表弟每周一起床都要大哭大闹不愿意上学,今天也毫不例外,已经哭得抽抽噎噎,身体一震一震。

    徐幼莹看见鱼薇出来,瞪了她一眼,没打算理她。自从步霄来过之后,她到现在一句话没跟她说过。

    鱼薇洗漱好,来到餐桌边坐下,桌上已经放了碗盛给自己的白米粥,她喝了两口,将筷子伸向盛荷包蛋的盘子时,眼睛还被泪水沾染成一条细缝的周小川顿时停止了抽噎,眼神阴沉,一把将盘子拉到他面前,把两个煎蛋全扒进自己嘴里。

    徐幼莹端着碗、掐准时机在饭桌旁坐下,阴阳怪气地来了句:“不是有人养你吗?有本事别吃我的饭。”

    鱼薇没吭声,默默低下头喝粥,只喝了一碗粥,便回屋拿上书包打算去学校,在这个令人压抑的屋里多呆一秒钟,她都受不了。

    出门时,她照例去玄关的鞋柜上拿一天的生活费,徐幼莹一天给她十块钱,管她午饭和晚饭在学校食堂里吃,每顿只够吃一个素菜和馒头的,但她今天穿上校鞋,一抬头,看见平常压着10元纸币的铁盒子下面,空无一物。

    很显然,徐幼莹打算饿她一天的肚子。

    并没有心情一大清早就跟小姨起争执,鱼薇饿着肚子挤下公交车,来到了学校。

    她今天来得迟了,一进班门,教室里满满当当的,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一片。

    朝着倒数第三排自己的座位走去时,鱼薇忽然看见自己平常一人座的桌子旁新添了一张课桌,微微一怔,随即想起来,步徽已经成了自己的同桌了。

    此刻步徽还没来,鱼薇是数学课代表,桌面上已经累了一大摞的作业本,她坐下后整理了一下,一抬头,教室前门晃进来一道高挑的身影。

    步徽来了。

    班主任背着手站在门口,因为是语文早读,他怕打扰语文老师,一直没进门,这会儿看见步徽踩着快要迟到的时间点晃悠悠地来了,把步徽拦下,教育了他好一阵子才放行。

    步徽满脸不耐烦,襟前的衬衫扣子凌乱地敞开着好几个,心气不顺地揪着他头发翘起来的一缕毛,他昨晚睡觉不老实,头发又好久没剪,怎么按也不服帖。

    对于一个高中男生来说,头可以断发型绝对不能乱,所以他今天心情很不好,被皮蛋骂了一顿朝着座位走时,又看见鱼薇已经坐在那儿了,他一时间更烦了。

    从上初中开始,他就没跟女生同桌了……

    鱼薇抬起眼看见步徽来了,也没做声,继续整理手边的本子,用余光看见他坐下之后,先把书包扔在地上,就把那张跟自己拼在一起的桌子朝过道挪了一下,桌缝咧得更大。然后脱下那件傻气的西服款黑色校服外套,随意揉成一团塞进桌洞,还有一只袖子耷拉在外面,他也不掖回去。

    从始至终,他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上课时,步徽有时玩手机,有时睡大觉,下了课跟一群男生去走廊上聊天,全程跟她毫无交流。

    鱼薇早有心理准备,步徽这个年纪的男生跟自己不喜欢的女生绝对是井水不犯河水,说一句话都嫌多的,她没他那么幼稚,还把男女之别一直记挂在心上,她决定泰然处之、顺其自然。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跟新同桌坐在一起上了两节课,第三节课上课之前,课间操结束后,鱼薇跟祁妙结伴去了趟女厕所,回教室坐下时,步徽还没回来,她拉书包翻出课本时,忽然从桌洞里掉出来一封信。

    信封是粉色的,上面还画着一颗红色桃心,很显然,这不是一般的问候信或是贺卡什么的。

    鱼薇默默地弯下腰,把信封从地上捡起来。

    收情书不是第一次了,鱼薇其实一直很纳闷,她在班上除了跟祁妙走得近,没有任何社交,她跟同龄的男生更没什么好聊的,但现在一算,开学之后她收了三封情书了。

    把信纸抽出来,鱼薇并没读内容,先扫了一眼落款。

    孙隶格?

    孙隶格跟她一样是数学课代表,数学课因为练习册很厚,赵老师特意给她添了个男课代表一起收作业,孙隶格的数学非常好,跟鱼薇经常考一样的分数,数学老师很喜欢喊他们俩上黑板做题,一人用一种解法,所以导致鱼薇跟他站一起时,讲台底下总是一阵起哄,课下估计他俩在同学间也传过一言两语的“绯闻”。

    鱼薇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每次抱作业去办公室时,他都全部包揽,一本都不给她拿,戴着一副眼镜,人很绅士,仅此而已。

    不过,她并不喜欢绅士。

    鱼薇觉得心有点乱,脑子里忽然浮现的那个人让她又失落了一遍。

    她草草把信读完,就塞回信封里去了,但过了几分钟,不知为什么,忍不住又翻出来,再次仔细地读了一遍,最后她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对折起来,夹在本子里,想留着当演算纸用。

    接着是两堂连上的数学课,上着上着,大半节课过去了,全班正安静地做卷子时,她忽然觉得不舒服。

    说白了,就是饿了。

    早晨她只喝了一碗粥,粥里没有几粒米,哪能顶得住多久,她十七八岁正长身体呢,这会儿一饿起来,就心发慌,紧接着,肚子响了。

    很大一声,连旁边正在卷子上乱写乱画、实则在桌底下偷玩手机的步徽都惊动了,扭头朝着她看过来。

    鱼薇没办法,只能拿书包挡着肚子,但谁知越叫越响,一响起来还没完没了,偏偏这节课都是在做卷子,教室里静得落针可闻,连前座的女生都回头看她,目光满含惊愕。

    “这才第三节课,你就饿了?”步徽实在忍不住了,皱着浓眉问她。

    鱼薇倒没什么不好意思,低头看着卷子,淡淡地点了点头。

    看着她沉静的侧脸,步徽被震惊了,鱼薇这个人怎么说好歹也是个女的吧?也不找个类似于“我在减肥”之类的借口给自己个台阶下,反倒很爽快地认了,一点害羞的意思也没有。

    中间下课,好多同学因为卷子做得慢,并没出去,下课铃响后,步徽倒是出了教室,好久都没回来,预备铃响了一遍,他没来,直到上课铃响起,他才一晃一晃地走进教室。

    鱼薇这会儿反倒饿过劲了,肚子安静下来,不仅不饿,她竟然还有点想吐。

    伏在桌上捂着胃,她刚坐直,打算继续写卷子,一个包着透明包装袋的菠萝包扔了过来。

    一愣,鱼薇抬眼,是步徽给她的,但他的目光并没落在她身上,很别扭地盯着别的地方,回避她的视线,感觉到鱼薇一直没动静,他烦躁地说道:“赶紧吃,你肚子太响了影响我做题。”

    语气冷冷的,但鱼薇听得出他的好意,他的侧影算是很好看,鼻梁高高的,仔细看的话,他的轮廓中有一两分,和步霄神似。

    鱼薇很诚恳地说了句“谢谢”,但还没来得及吃,就听见赵老师在前面喊:“课代表来收一下错题本。”

    放下面包,鱼薇打算走去前排收本子,可站起来的那一瞬间,突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也不知道朝前走了几步,只觉得眼前已经走到第一排的孙隶格的身影转了好几圈。

    全班人的视线里,她“啪”的一声,面朝下瘫倒在地上。

    一片惊呼,步徽也愣住了,站起来朝鱼薇看,祁妙和孙隶格从第一排冲了过来,只听见赵老师急迫的声音喊:“哎呀,这孩子可能低血糖了,她同桌呢?来两个男生把她送医务室!”

    ^

    一大片浮光掠影,渐渐淡化,鱼薇不知道身在何处,重叠交错的画面不晓得是幻觉还是梦境,纷纷杂杂地朝着自己袭来。

    这是某年的夏天,蝉声如沸腾的水一般漫溢过来,一点点填满耳朵,明亮的光很刺眼,但因为是从树叶间洒下来的,光斑倾泻而下,衬着深绿的树影,随风摇曳、摇曳,变成了很温柔的光线。

    三岁的鱼薇不知道怎么了,发现自己在哭,小小的手掌擦着脸上的眼泪,可越哭越凶,根本止不住,脸一会儿就脏了。

    爸爸妈妈带自己回了北方的老家,说是来看老邻居,爷爷的老战友,可到了人家家里才听说那位步爷爷因为急病住院,爸妈两个人坐小轿车去了医院探病,只留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庭院里玩儿。

    她在石头铺就的小径上磕磕巴巴地走了几步,摔倒了,膝盖磕破了,流出鲜红的血,只会哇哇大哭。

    爸爸妈妈去哪儿了呢?为什么就不管她了?

    她越想越伤心,哭得止不住,却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片拂动树叶的窸窣声。

    抬起头朝上看时,只看见树上有人,因为逆着光,鱼薇看不清楚,也有可能是泪水迷了眼,但下一秒,树上的那个人轻盈地从茂盛的树叶间跳了下来,落在自己面前。

    他跳下来的时候,带下来很多的树叶,粘在他头发里,衣褶间,还有一种不知名的紫花,花瓣从他身上飘下来,看他宛如电视剧里的神仙一般从天而降,怀里还抱着一只黄色的狗,鱼薇忘记了哭。

    “你在这儿哭什么呢?”吊儿郎当的,却充满笑意的腔调。

    鱼薇仰起头,看见面前很高很高的白衬衫少年,他抱着狗,身上满是往下飘的树叶和花,她忘了膝盖的疼了。

    “小哥哥。”她甜甜地喊了声。

    少年有一双很亮很亮的眼睛,听她喊自己笑意愈浓,眼眯起来道:“嗯?听你这一嘴的蛮子味儿,叫什么名字?”

    “鱼薇。”她不知道自己有好听的江南口音,脸上挂着泪光说道:“美人鱼的鱼,蔷薇花的薇!”

    她一贯喜欢这么介绍自己的名字,幼儿园老师都夸她的名字好听,是班上女孩里最美的。

    “你这说的什么啊……”少年嘀咕道,他没太听明白她一嘴难解的吴侬软语,怀里的土狗又蹬了他几脚,跳下来撒腿围着女孩跑,边跑边吠。

    她被狗吓得又哭起来,眼泪像是开了水龙头一样哗哗往外流,少年厉声把狗轰走,俯下身看着这个爱哭的小哭包。

    他莫约十三四岁,个子比她高太多了,要看见她的眼睛,只得把腰全部弯下来,双手扶住膝盖作支撑。

    “行了,不哭给糖吃。”他微笑着哄小孩儿。

    鱼薇听说有糖,果然看见少年从裤兜里摸出一颗奶糖来,顿时眼睛都直了,眼泪停住。

    她伸手去够,结果少年脸上挂着坏笑,把拿糖的那只手又抬高了一些,她再伸直手臂,只见那颗糖越来越远,被他拿到一个她垫着脚都够不到的位置,鱼薇“哇”的一声又哭了。

    “老四,怎么在这欺负小女孩儿,丢不丢人!”院子里忽然出现一个手持长扫帚的阿姨,凶悍地骂他。

    “好好好,给你给你。”白衬衫的少年服了软,把糖纸剥开,塞进鱼薇的嘴里。

    他神情柔软下来的那一刻,说不出的好看、温柔,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哥哥。

    糖是甜的,树是绿的,光是明亮的,梦境里的这个人,是那样的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间,院子里再次吵闹起来,天黑了,灯亮起,笑声阵阵,人影憧憧。爸爸妈妈回来了,妈妈的身材那时还是丰盈的,没有消瘦下去,俯下身哄她笑,临别之际,鱼薇指着那个少年跟妈妈偷偷道:“这个小哥哥长得真好看……”

    妈妈按住她白嫩嫩的小手指,柔声道:“什么小哥哥,这是小叔叔。”

    小叔叔?

    鱼薇没有喊出口,少年忽地笑着转过身,只留给她一个高高的、穿着白衬衫的背影,他转身的那一瞬间,眼梢和嘴角是上扬的,低头在笑。

    她的,小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