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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缓缓开口:

    “一切自有命数,道与你们也无妨。

    事情,由两百年前而起,南天檀寺有两名极为出色的俗家弟子,武功已窥天人之境。他二人是夫妻,创了一套玉涟神龙功,分男女两部,每部又分内功与刀法两册。

    两位老前辈创出这套功法后,对我寺方丈道:‘此秘籍无人能敌,若流于江湖,必天下大乱。’然而心血所成,他们不忍毁去,便求方丈代为保管。

    只是这消息不知为何,终是传了出去。且传得玄乎其悬,说只要练此神功,不仅功力大进、且能延年益寿。本寺倾全力护书,后来却还是叫贼人潜入我寺,盗走了秘籍第三册,也就是女部的内功册。数年之后,本寺才将原籍夺回。然是否有复本、残本流落在外,已无法预知了。姑娘,你既然到了君和,还是将那复本交还吧!”

    苦无话锋一转,语气清冽。

    破月听得分明,摇头道:“在大胥九卿之、卫尉颜朴淙的手里。”她将自小遭遇,简略讲了一遍。

    苦无听完,蹙眉道:“此人心术不正,妄自推断。玉涟神龙功正大光明,所谓万毒不侵是指内力修为到了化境,自然修成金刚之身。他却叫你服下万种毒物,难怪累得你一身阴毒。”

    破月一时无言,果然武功是把双刃剑么!。

    苦无对步千洐道:“你回去告诉燕惜漠,让他替老衲将复本讨回,就地焚化。再废了那颜朴淙的武艺,以示惩戒。”

    步千洐沉默片刻道:“晚辈寻不到他。”

    “益州青芜峰下。”苦无淡道。

    步千洐哪里还猜不出,只怕当年燕惜漠被打下悬崖时,救他的高人便是苦无!却不知那燕惜漠到底是何来历?这个名字他越想越熟悉,却始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步千洐按下心头疑惑,点头道:“若晚辈有命回到大胥,自当为前辈办妥。”

    破月偷偷用手肘捅他一下,步千洐但笑不语。苦无一怔,笑了:“你倒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并不迂执。好罢。”

    他起身从书柜上拿出一叠薄书,走到两人面前:“矫枉过正,为时不晚。颜破月,这是女部原籍,你自今日起,留在天檀山,须得日夜修炼。十年之期,或有大成,毒性尽去,性命无忧。”

    听到要留在山上十年,破月和步千洐都是一愣,,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步千洐心念极快,见他手里还有男部两册,便道:“大师,若是有人修习男部,是否可助她早日驱除余毒?”

    苦无看他一眼,慢慢道:“无据可考,或可一试。”虽这么说,眸中却明显流露出几分喜色。似乎步千洐的聪颖通透,很对他的胃口。

    步千洐将他的神色看得分明,心头暗喜,深深拜倒:“求前辈赐教!”

    破月一听,心头也是一甜,心想只要他陪着我,呆上十年其实也没什么。她自己其实不太在乎练成多厉害的神功,现在就够用了。但想到步千洐能独步天下,心头一喜,诚挚道:“大师,我活命就够了,你让他拜你为师吧!”

    苦无淡道:“要我将这玉涟神龙功传给你二人,不是不可。步千洐,你本就是燕惜漠和庞断鸿的弟子,算得上我南天檀寺的俗家弟子,一身内力根基均源自我寺。颜破月,你修炼的本就是神龙功。只是今后,你二人拜我为师,身家性命,却都是老衲的了。”

    步千洐道:“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今后前辈若有差遣,晚辈莫不敢从。”

    破月点头:“我跟他一样。”

    苦无静静看他片刻,淡道:“跪下。”

    步千洐和破月同时跪倒,听苦无道:“你二人学成之后,可愿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拯救百姓于水火,安邦定国?”

    步千洐闻言便笑了:“习武者侠义为先,自当如此。只是晚辈现下不过平头百姓,若要拯救万民于水火,实在是说大话了。月儿更是女子,亦无军籍,如何安邦定国?”

    苦无神色不变,只静静望着他们。

    步千洐也不多话了,与破月一起了誓,跪下拜师。苦无长叹一声,郑重的将书册交与二人。

    步千洐想起一事,又道:“师父,颜朴淙一直把月儿当人丹,说是能……采阴补阳,究竟是真是假?”

    苦无摇头叹道:“无稽之谈,污秽不堪!约莫他们看到残册上的‘双修’,便误会了。其实本意指的是各自修习男女二部秘籍。学成之后,双刀合璧,自然独步天下。”

    步千洐和破月都松了口气,步千洐道:“师父,能否请你给大胥清悟大师写一封信?向他解释人丹的缘由?”

    破月没料到他早已想到此节,心头一阵暖意。

    苦无点头应下,忽的又道:“数年前,也曾有本寺男女弟子修习此功,虽功力大增,但距两位前辈相去甚远。如此想来,两位前辈是夫妻,之后修习的弟子都不是。双修乃道家说法,但精元相通、内力互助,或许更有进益,也难以断定。”

    步千洐的眉目立刻一展,看一眼破月。破月知他意思,有点好笑,装作没看到,一脸严肃。

    当日,步千洐与破月便在天檀山住下,唐十三告辞下山,不知去了哪里。

    破月收拾屋子的时候,步千洐靠在床上看着她的身影,声音中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月儿,原来你是我一个人的人丹。咱俩姻缘天定、举世无双。”

    破月抓起枕头丢在他身上。

    第二日,苦无向两人讲授了内功入门心法,又运功替破月除了些毒性,便叫他二人自行修炼,不再管他们。

    步千洐和破月各有一间屋子,白日里便在破月的房间练功,夜里分房而睡。一个月时间飞逝而过,两人已修习完基础心法。苦无都有点惊讶于两人进展度,便依图册,教授两人第二阶段内力双修法门。

    步千洐虽正值情浓,但他到底还是武痴,这一个多月来修身养性,日日对着破月,倒也心境空明、从无他念。

    这日晌午,两人依图双修,步千洐一看图册描述,稍一沉思,脸色微变,看向破月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戏谑。

    “璇玑、玉堂、中府、神阙、府舍……”破月没注意到他脸色有异,依图念出穴道名称,将手臂、胸口、大腿穴道依此与步千洐相贴。待察觉到步千洐的手轻轻搭上自己腰间时,她才反应过来,顿时心跳如擂、面颊滚烫。

    这姿势……胸腹相贴,连大腿根都要贴着,难怪……那些不是夫妻的弟子,练不成神功。

    “这功法不错……”步千洐嗓音低了几分,隐含笑意。

    破月瞪他一眼:“专心练功。”

    步千洐本就禁欲了一个多月,此时与她从头贴到脚,哪里还收得了心,低低“嗯”了声,提起内力,与她真气相接,过了一会儿,却侧头就着她的耳朵,轻轻咬了起来。

    破月浑身一颤,真气散乱泄了,声音软若酥糖:“你……”

    步千洐哪里还管穴道,扣着她的腰,放在地上就亲了起来。火热的舌头轻轻勾着她的,暗色的眼睛灼灼盯着她:“月儿……咱们不如脱了衣服练……”

    “胡闹!”

    苦无的声音从窗外远远传来。

    步千洐身子一僵,耳根一红。他虽胆大,但被前辈撞破亲昵,还是相当尴尬。破月亦是恨不得扒个地洞钻下去。他们均知苦无功力深不可测,必定是听到了两人说话。

    “专心!”苦无的声音模糊传来。

    步千洐恭恭敬敬答了声“是”,将破月抱起,规规矩矩穴道相贴。可温香软玉在怀,他实在难耐,偷偷伸出舌头,舔着破月的耳垂。

    破月强忍着埋头在他怀里不出声。同时感觉到他的滚烫灼硬始终□,抵在自己腿上,不由得愈燥热难当。

    练足了两个时辰,两人才放开彼此休息。

    步千洐身上的异状不知何时已经平复。可破月偏偏一直瞅着他狭促的笑。看着她有点坏坏的笑容,步千洐很想狠狠的亲。可又怕师父察觉,他只得收敛心神,坐在地上摇头叹气。

    破月笑归笑,也觉得心潮澎湃,情思难灭。想了想,拉着步千洐的手到了屋外,一起坐到屋檐下。她靠在他肩头,对着初夏清澈的皎月、幽静的深山,两人低声说了半宿的话,这才相拥着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主要展情节,乏味否?

    ——————————————

    是人丹,只是一个人的人丹,灭哈哈哈。

    ☆、7ov章

    半年后。

    日落时分,破月站在灶前。刚把面条捞起,冷不丁被人从后头抱住。青年男子的热气瞬间将她包围,她靠在他硬硬的胸膛上,嘴角弯起:“出去!日头还没下山呢!”

    步千洐无声笑了,低头在她脖子上浅浅咬了起来:“你仔细瞧,已经下山了。”

    破月回头一看,只见坠日如火球,被远处山峰堪堪遮住一角。她将手上锅铲一丢,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送上红唇。

    步千洐抱着她走出厨房,一跃而起落在巨树的枝桠上。这才将她放在腿上,沿着清透红润的肌肤,一寸寸亲起来。手也不安分的隔着衣物抚摸起来。

    如此过了一炷香时间,破月忽然挣开他坐起:“糟糕,面糊了!”

    步千洐一口将她的嘴含住:“乖,别分心。”

    足足吻了一刻,他才恋恋不舍的松开她,破月脸皮烫,跃下大树,步千洐跟着跳下去,低声道:“明日再加一刻钟,如何?”

    “不成!”破月严厉的摇头,“已经够长了,再加时间晚上什么都不能做了!修身养性啊步千洐!”

    她昂阔步进了厨房,将两碗面糊糊端出来。步千洐斜斜靠在一棵大树下,捻起根草含着,定定的望着她,暗自平复冲动。

    半月前,两人已经学完玉涟神龙功图册上所有的心法和刀谱。武功一日千里,实在妙不可言。尤其是步千洐,如今已能与苦无对战百余招才落败。

    苦无道,两人真的要领会到这套武功的全部精髓,至少还需五年时间。尤其是其中的刀法,还需多加练习,方能配合无间,挥最大威力。他对二人已无可授,嘱咐他们自行在山中练功,他便下了山,云游四海去了。

    头半年,因有苦无在,两人从未越雷池一步。如今孤零零的后山只剩他二人,苦无走的当晚,两人热切的抱在一起狠狠亲昵了一番,可到最后,不约而同想的是禁欲。

    “月儿,此处是南天檀寺圣地。咱们下山了再……”步千洐当时柔声道。

    破月本就是此意。虽说他们亲密有助练功,但在山中毕竟有亵渎的罪恶感,于是赞同:“本该如此。”

    如此,孤男寡女共处一山,除了偶尔的亲昵,大半年来都是分房而睡。可时日久了,步千洐每日看着她在眼前晃,尤其夏日她穿得“相对清凉”,越心痒难耐。破月有时候也忍不住想粘他。

    于是破月隆重的推出“一日三次”的解决措施:也就是每日日出、晌午、日落,都可以拥抱亲吻一炷香时间。

    连亲热这种事都可以定时定量,步千洐闻所未闻。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习惯了随心所欲。对着自己的女人,亲吻还要规定时间?

    但见小女人兴高采烈告诉自己这个“两全其美”的决定,也就不忍心拒绝。只不过每次亲热的时长,被他从一炷香赖到两柱香、三炷香……

    想到这里,步千洐盯着她容光焕的小脸,笑意越的深——其实每日有了期待,枯燥的山中岁月,倒也情趣盎然。

    是夜,两人在屋前各自修炼刀法。刚练了一会儿,步千洐忽的停手,遥遥看着山下:“有人来了。”

    破月也停刀,仔细听了听,疑惑道:“谁?”

    步千洐收刀回鞘:“十三。”

    破月展眉而笑。两人并肩而立,等了片刻,果见一道颀长削瘦的身影,埋着头默默往山上来了。

    十三依旧是黑色劲装,冷冷清清往两人面前一站。破月见到他手里提的食盒,大吃一惊:“这是……月饼。”

    十三点点头,将月饼盒子朝她一丢,破月抱了个满怀,不觉惊喜、只觉诡异——原来,十三也会送人礼物啊!

    “中秋,下山赏月。”十三道明来意。

    步千洐心里算了算,果然三日后便是中秋佳节。转头见破月眼睛一亮,步千洐心头怜意暗生——山中清苦,她却从不怨埋。

    “后日是中秋佳节,咱们随十三下山去玩,可好?”他柔声问。

    “当然好!”破月高兴得拉着他的手不放,“我都快憋死了。”

    她本意是说山中无聊,步千洐却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破月顿时面色一僵,又羞又燥,转身欲走。步千洐无声笑了,将她拉回来。

    两人目光一撞,心头都是甜甜暖暖。忽的同时想起还有十三在场,不由得都看向他。却见十三已在一块岩石坐下,拿着块手绢,专心擦剑。

    “好了?”他头也不抬的问。

    步千洐拍拍破月的头,让她站到一旁。十三蹙眉,神色略有尴尬:“不是你,是她。”

    当晚,破月美滋滋的抱着刀睡了。

    当晚,十三扛着剑蹲在步千洐房间里,郁闷了一个晚上。

    次日,承阳城内。

    君和的风气远比大胥开放,时常可见到青年男女牵手而行,而行人亦见怪不怪。这令破月对这个国家的印象更是好上几分。

    天色刚暗,宽阔的青石长街挂满了莹莹宫灯,将整条街点缀得灯火通明、宛如珠玉闪烁。每家酒楼都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每隔几步,便有杂耍艺人玩着绝活儿,引来路人围观;街上往来的大多是年轻男女,欢声笑语毫无拘束。

    十三负手走在一侧,低眉垂眸,浑身上下散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步千洐走在当中,起初还有些尴尬,后来便如其他青年情侣般,牵着破月的手,英朗的眉目在灯火下越沉静醒目。破月倚着他,只觉得身子都要飘起来。

    三人行到一处热闹的摊位前,步千洐一看就乐了:“月儿,叫你看看步大哥身手。”

    破月不解,三人瞅着空档,从人群中穿梭到最前头,破月这才看清,原来是投壶游戏,彩头是一根通体碧绿的玉钗。

    三人看了会儿,几个青年投箭,却都不能全中。步千洐笑着递给摊主几枚铜钱,拿起十根长箭,瞄都没瞄准一下,“嗖嗖嗖”数声,竟比射箭还快。

    十根长箭尽没于窄窄的壶口里,围观众人瞬间一静,采声雷动。摊主也是爽利人,拿下玉钗奉给步千洐。步千洐轻轻插在破月髻上,破月见众人都笑望过来,又羞涩又骄傲,抓起他的手摇了摇。步千洐被她摇得一颗心的软了,悄声问:“还要什么?大哥都给你赢回来。”

    “闻香识酒!只要能闻出这是哪里的佳酿,一坛酒都送给你!五文钱一人哪!”旁边有人吆喝,步千洐听到“酒”字,眼睛一亮。他见破月正紧张的看着另一个人投壶,便将她往十三身旁一推道:“等我片刻。”闪身出了人群。

    十三一偏头看到破月,不动声色退开半步。破月笑道:“你要不要试试?”

    十三默不作声丢给摊主锭银子,摊主一愣喜笑颜开双手捧住,众人皆惊,破月无奈。

    他拿起十根长箭,慢慢的一根根投入——

    他的神色冷冷的,似乎很不耐烦这个简单的游戏,但偏偏每支箭都恰恰投入壶口。

    众人被他诡异而强大的气场压迫,一片寂静。直至十箭全中,也无人喝彩。他淡淡朝摊主伸手。摊主反应过来,奉上一支玉钗。他拿在手里,皱眉看了看,转头望着破月。

    破月好心建议:“你可以送给心仪的姑娘。”不过十三……有吗?

    他沉默片刻,将玉钗递到她面前。

    破月一僵,这……

    “没有。”他看着她,声音极淡。

    破月释然:“那你可以送给妹妹。”

    他点头:“有。”这才将玉钗收入怀中。

    就冲这一点,破月对十三印象更佳了。她已经听步千洐说,他是君和国兵马大元帅的幼子,可街头得到的一根低廉玉钗,他却毫不嫌弃,还会带回家给妹妹,真的是平易近人……

    呃,也有可能,他根本不知道这东西廉价?

    破月觉得还是沉默吧。

    两人从投壶摊位出来,忽听一阵莺声燕语,格外喧嚣:“公子!”“公子!”

    破月抬眸一看,却见一身形高挑颀长的男子站在高台一角上,提着坛酒兀自仰头痛饮,不正是步千洐是谁?

    而那些叫公子的……破月斜眼,明明是男人斗酒的擂台,却有十多名锦衣少女挤在最前排,全抬头看着步千洐,神情热切。

    也难怪她们盲目簇拥。

    月光清朗、灯火通透。步千洐一袭黑色劲装,腰间紧系暗色锦带,当真是虎背蜂腰、英姿勃。光是一个背影,于人潮汹涌的街头,都是孤身而立、飒爽醒目。他自仰头喝酒,一双大手牢牢抓着硕大的酒坛,玉液自腮边淌下,沿着修长的脖子起伏的喉结一直没入衣襟中,一举一动都透着青年男子的洒脱和刚毅。

    可当他放下酒坛,偏偏一张脸毫无莽汉的粗犷遒劲,眉目乌黑明朗,格外醒目、深邃、干净。

    那帮少女一下子看傻了。

    步千洐也愣住了。他只不过赢了酒,站在台上先尝了尝鲜,为何这群女子神色怪异的望着自己?

    “公子!”少女们将手上的鲜花往步千洐身上砸去。步千洐还以为是暗器,平地跃起倒拔丈许,避得漂漂亮亮。于是那群少女更欢喜了,拿起更多的鲜花朝他砸去。步千洐可没半点高兴,也看出这些少女约莫是在表达仰慕,俊脸一沉,抬头四处找破月。

    破月看着台上一堆花瓣,问十三:“扔花?”

    十三摇头表示不解。旁边却有人笑着解答:“这是承阳的风俗。青年女子遇到心仪男子,以花相赠。男子若是收下,便是两情相悦了。”那人转头看到破月二人容貌,一愣笑道:“这位公子姿容出众,既有了小姐这样的红颜知己,可将一朵花簪在髻上,其他女子见到,自不会再叨扰。”

    “不必。”十三淡道。破月点头——他当然不必,这样肃杀的气场,谁扔朵花砸他,还不被他眼神杀死。想了想,破月从旁边铺位买了朵花,藏在袖中。

    这时步千洐已跃下高台,快步朝破月走过来。只是那些少女依旧恋恋不舍,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破月眉开眼笑找他招招手,摊开掌心,露出朵鲜花。步千洐大喜,上前拿起花,朝那些少女摇了摇,示意自己已经有主。

    破月摇头:“不成,得戴在髻上。”

    步千洐望着她掌心硕大无比一朵红花,不禁失笑。

    “你戴不戴?”破月佯怒威胁。

    步千洐爽朗一笑:“既是你所赠,戴又何妨?”还真的拈起半个手掌大的红花,插入髻中。破月捂着嘴笑,十三咳嗽两声,脸上也逸出笑容,俊脸薄红。

    步千洐却只低头看着破月:“月儿满意否?”

    破月抬头看他,骤然一怔。

    却见月色灯光下,黑如墨、花红如火,清朗的面容静静映着夜色,如浮雕般柔润温柔,竟无半点俗气,反透出几分妖异的深情。

    破月竟觉不能直视,忽的反手取下了花,喃喃道:“我错了。”

    步千洐失笑:“错什么?”

    “我不知道,你也可以这么美。”

    步千洐脸色一僵,抬手便抓向她,她哈哈笑着跑远。步千洐一转头,看到十三朝自己点头,言简意赅:“极美。”然后他也转身就走。

    三人说说笑笑继续往前走,到了一处小摊前,十三忽的止步。

    破月探头一看,却是个拿着炭笔的画翁在卖画。

    破月拿起桌上成品一看,眼前一亮。原来这老翁用炭笔画的人物,竟接近现代的素描,或许是老翁自己摸索出来的,在这个时代也算匪夷所思了。

    这时,唐十三抬手指了指他二人:“画他们。”

    破月和步千洐对视一眼,心下雪亮——他想要他们的画像。

    其实三个人都清楚,待他们回了大胥,将来两国若是开战,兄弟情再难续。所以十三,才想留下幅画像做纪念吗?

    “画三个人。”破月将十三拉过来。十三先是浑身肌肉一僵,然后一脸木然立在她身旁,不动了。

    半个时辰后,炭翁画好了两张,十三抽出一张,小心翼翼叠好放入怀中。

    三人正欲前行,忽听前方马蹄声骤然响起,快接近。

    行人们纷纷闪开让道。步千洐和破月也站到一边,十三却眉头一蹙,仰头看着疾疾策马而过那人,忽然纵声喝道:“唐甜!”

    破月这才看到,马上竟是名相貌英秀的少女。她听到十三的呼喊,骤然勒马回身,看到十三,脸色一变,翻身下马,三两步抢过来。

    “二哥!”唐甜生得明眸皓齿,看起来比十三清爽精神许多。她一脸焦急,一把抓住十三的胳膊:“我刚收到东北边境消息,大哥被蛮人伤了,蛮人凶悍,大哥性命危在旦夕,我正在找你,快随我去保护大哥!”

    十三脸色大变:“去!”

    破月心下惊疑,按照步千洐所说,十三的大哥,不正是君和大元帅长子、当世第一名将唐卿吗?

    她看向步千洐,却见他看着十三,面色沉肃。

    十三转身欲行,忽的想起,转头看着步千洐:“你不便。我走了。”

    步千洐点头,他知道十三的意思,这是君和军务,他是大胥军人。两人虽为好友,介入却是不便。

    十三便朝两人点点头,顷刻便与那少女一同消失在长街尽头。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破月捅捅步千洐的胳膊:“你怎么看?”

    步千洐侧眸看着她,声音隐有笑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名将与蛮人,都得瞧上一瞧。”

    破月眼睛一亮:“当真?”

    步千洐微微一笑:“咱们偷偷跟着十三,不叫他察觉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目测应该是下周二四更了吧?努力攒稿中~~~

    二更下午三点~~~再修改一下

    ☆、71v章

    给苦无留了封书信,步千洐二人便往东北去了。

    十三兄妹日夜兼程,累得他二人也是披星戴月。一个月后,终于抵达君和国东部边关紫平城。

    远远目送十三兄妹进了军营,步千洐二人不便再跟,在城中附近寻了间客栈住下。

    “先歇息。”步千洐道,“三更时分再入营探个究竟。”

    两人用了晚膳,破月回房沐浴更衣,埋头补眠。一觉醒来,已是精力充沛。她看了看天色,正欲起身至隔壁房间唤醒步千洐,却听身后那人含笑道:“睡饱了没?”

    她笑着回头,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嗯,咱们动身吧?”

    步千洐与她隔得极近,鼻尖挨着她的鼻尖,眼神又暗了几分:“刚刚二更天……”手已探入她的长袍,沿起伏滑腻的曲线,开始抚摸。

    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破月嘤咛一声:“阿步……”

    两人初尝爱/欲,却禁欲了足足大半年。步千洐早谋划着下山之后要“抓紧练功”,可无奈十三那小子每日就睡两个时辰,累得兄弟他跑马紧随,对破月无从下手。

    一会儿便要夜探军营,谁知还会不会有其他风波?步千洐哪里还会放过这个机会。

    悄无声息抽掉她的腰带,他的喉咙便似被人堵住。眼前的娇躯每一寸清软似雪,每一寸都叫他爱不释手。

    破月的身子本就是颜朴淙从小精心保养、为了满足男人的控制欲和占有欲而存在。纤细的身子已足够成熟,也足够青涩柔弱,再加上苍白精致的小脸、氤氲迷蒙的双眼、柔弱清甜的声线,轻而易举便能将男人的勾引,让人情不自禁想要粗暴的蹂躏一番。

    步千洐虽敬她爱她,却也是个正常男子。此刻见她薄红着脸颊,微喘着、双眸晶亮着,紧张的等待他的享用。他不由得也是欲/火中烧,很有狠狠肆虐一回的冲动。

    但她眼中浓厚的爱意,安抚了他略微焦躁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亲近,反而就着烛火,垂眸望着她。破月面颊通红,被他幽暗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

    “看什么……”破月抬手想要捂住自己。步千洐眼中笑意更深,怕她受凉,用被子挡住她的上半身,只露出两条细白的长腿,捏在手里,轻轻咬起来。

    破月顿时又羞涩又刺激。被子在她身上堆得高高的,叫她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能感觉到火热的唇舌沿着敏感的大腿根,慢慢向羞涩处滑去。

    “唔……别!”破月感觉到大腿被分开,有粗糙灼热的手指挤了进来。她全身一抖,又胀又痛。他却不急不缓,越入越深。还时不时的哄她:“月儿,你太美了……”

    可这酷刑才过了一会儿,便有个湿软柔滑的东西,代替手指钻了进来。破月全身如堕火窑,颤声道:“你……”

    其实步千洐这些动作全凭直觉冲动,舔得也全无章法。但对破月如此青涩的女子来说,自然够了。

    他不做声,只□得更快。破月拼命并拢双腿弓起身子,却被他按紧。破月越绷越紧,骤然感觉到一股热流蓬勃而出,羞愧万分,却听到他嗓中似乎逸出笑意。

    步千洐抓起她的双腿,在足底亲了又亲,挺身而入:“月儿果然……”

    破月又窘又怒:“你混蛋!”她抬眸一看,却见他白净的双颊也泛着淡淡的红,竟有几分可爱。破月心底一柔,却因为情动,身体越的敏感了。

    半个时辰后,步千洐意犹未尽的伏在她身上。他的汗水滴落在她肩头,晕开小小的水渍。而她全身酥软,心满意足。

    步千洐长指在她间萦绕,时不时送到鼻下闻一闻馨香。可他岂是安分的人,明明说好两人休息一会便动身,他却时不时的动上一动。破月愤怒而娇弱的抗议:“不是说好休息嘛?出去!”

    步千洐反而将手指也伸进去,把玩不停,特别宽容的语气:“你休息,我不累。”

    可是这样我很累!破月欲哭无泪,你才一次!可我、我、我……

    步千洐看她小脸憋屈,越心痒难耐,按着她的腰,半哄半压制,又来了一次。

    “娘子,你相公我现下可是大胥第一高手。”他一边动,一边叹道。

    破月咬牙切齿:“那又如何?”

    “精力过人。”

    “你去死!”

    三更天已过,步千洐牵着破月的手跃下客栈后巷,破月脸还红着,走路时甚至还并拢腿,总觉得不自在。步千洐自然心怀畅快,时不时低头亲上一亲。从客栈到军营短短一段路,两大绝世高手亲亲热热,走了足足一炷香时间,哪有半点夜探重兵驻守大营的紧张,倒像是来谈情说爱的。

    一入军营,两人便察觉出异样。

    大半夜里,军营里却灯火通明,许多士兵快跑动集结,明显是出了事。

    步千洐早打晕了两名士兵,二人换上君和军装,也随着人潮往火光明亮处跑去。

    “蛮人!唐将军设的陷阱抓住了几只蛮人!”有人喊道,“快去看!”

    两人对望一眼,步千洐目露喜意。破月知他心意——可以同时看到名将同蛮人了。

    破月也冲他笑。戎装扮相的她,意外的比女装还要青嫩诱人几分。步千洐一时竟移不开目光,忽的抓起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口。几步远处,另一名士兵看得分明,眼神顿时变得古怪,摇了摇头快步走了。

    步千洐低笑出声,索性将手搭在她肩膀上。破月揍了他一拳,警告他不许再造次。

    两人自当日在墨官城情定,不是要掩饰容貌,就是躲避追杀,受制于人颠沛流离。如今武艺大成,出入万军把守之地,亦是随心所欲。破月虽不许他再亲近,心中亦是从未有过的闲适放松。只觉得快意人生,莫过于此。

    ***

    前方许多人举着火把,围成个拥挤的大圈。步千洐二人跃到练武场旁一棵大树上,竟未惊动任何人。

    两人朝下方一看,只见练武场正中,一名白衣青年负手而立,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相貌儒俊,神色沉肃,只是脸色隐隐透着青白,显然体质虚弱。十三和妹妹唐甜都站在他身后。

    “将军,如何处置蛮人?”有人高声问。

    破月二人便知,这白衣青年正是君和第一名将——唐卿。

    没想到他是个病秧子。

    士兵提到蛮人,他们这才望见隔着半丈远的地上,有三个巨大的麻布袋,里面有什么在剧烈的蠕动着。破月一把抓住步千洐的胳膊,步千洐自然毫无惧意,将她搂进怀里,看得颇有兴致。

    “打开看看。”唐卿沉声道。

    有士兵举起长钩,挑开了布袋的口子,又拿长刀,划开了布袋,赫然露出三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魁梧大汉。

    破月目瞪口呆——只见那三人长披散、肌肉纠结,光是背影,都甚为可怖。可更要命的是,深秋寒日,他们居然赤着上身。且□只挂了一小块兽皮!大半个雄壮而黝黑的……都露在外头,甚至隐隐可见……

    破月刚望了一眼,眼睛已被一只大手遮住。

    “亏了亏了。”步千洐在她头顶低声道。

    破月失笑,一把拉下他的手:“正经点!”

    “蛮族,你们不在深山部落呆着,为何扰我君和边境?”唐卿朗声道。

    “啊……呀……啊……”那几个蛮人张了张嘴,出极其嘶哑难听的声音。

    “哑巴?”唐卿蹙眉,忽的扶住胸口,咳嗽两声,脸色白。

    十三最快,身影一晃,已上前扶住他:“杀了。”

    唐甜也赞同道:“大哥,当日若不是蛮人冲撞了你的车驾,你也不会受了重伤。杀了他们,方解心头之恨。”

    唐卿摇摇头:“当日马匹受惊,我才坠马。不急着杀了。将他们押入我帐中,我亲自审问。”他挥开十三的手,缓缓转身。所有士兵都望着将军虚弱的身影,不一言。

    便在这时,只听数声崩断闷响,三个被绑紧的蛮人,忽的如大鹏展翅,一跃而起,齐齐朝唐卿后背抓去!

    所有士兵都未反应过来,十三的快剑已宛若惊鸿,斜刺里闪出,深深刺入唐卿身后那蛮人的胸膛。

    夜色中,只见十三眉目冷若冰霜。

    另一蛮人已扑向唐卿,动作迅猛无比,旁边军士们一脸惊诧救援不及!十□手便欲抽剑,格杀第二名蛮人!未料这一抽,长剑竟只退出半寸!他猛的回头,却见那被他刺中胸口的蛮人,竟空手牢牢抓着剑刃,暗色的眸死死盯着他,仿佛丝毫不觉痛楚。

    十三勃然大怒,提起真气剑锋一抖一削,从那蛮人胸膛带血而出,齐齐将他一只手臂斩断!然而那蛮人“呀——”一声怪叫,反而朝他剑锋扑上来,剑再次贯穿了蛮人的身躯,蛮人也一把抓住十三的肩头,张口狠狠便要咬向他的脸!

    十三“砰”的一掌打在蛮人脑袋上,只打得他脖子一偏,头骨脆响。这下他终于怒目圆瞪,不动了。十三一脚将他踹开。

    步千洐二人看得暗暗吃惊——要知十三已算当世高手,可一名普通蛮人,竟也能与他缠斗这么久,可见蛮人着实厉害。正在这时,步千洐眉头一挑,骤然纵身跃起,快如鬼魅朝练武场中奔去!

    破月紧随其后,看得分明——方才十三打死蛮人的瞬间,另一名蛮人正抢过一名士兵的刀,斜斜劈向十三!

    她正欲跟上,忽的瞥见另一角的情形,身子骤然转向!

    步千洐到得好快!在刀锋落在十三肩头的瞬间,一手抓住蛮人的胳膊。那蛮人自恃力大,虎眸圆瞪便抓向步千洐胸口。未料步千洐内力雄厚,尽透他全身血脉,那蛮人瞬间一僵,不能动了!

    “大哥!”唐甜凄厉的叫声骤然拔高!步千洐和十三同时回头,却见第三名蛮人已抓住了唐卿!唐甜原本扶着唐卿的身子,此时拼命想要推开蛮人!而周围一圈士兵,至少有十柄刀剑插在蛮人身上。蛮人全身血流如注,竟然不倒,并忽然松开唐卿,朝一直拼命打他的唐甜抓去!

    步千洐和唐十三骤然同时动,然而相距两丈距离,已然来不及!

    斜刺里一道凌厉的刀光从天而降,一个瘦小的士兵高高跃起、闪电般落下!带着剥皮抽茧的狠意,直直劈入那蛮人的头部,刹那间血喷如注。那士兵半边身子瞬间浸染,刀意却丝毫不减,生生将那蛮人从头到脚劈成两半!

    众人皆静!

    十三一纵一窜抢上前,将唐卿扶着倒退一丈:“你可好?”

    唐甜惊魂未定,看着几步远外,持刀而立的瘦小血人。

    步千洐如黑鹰疾坠,顷刻已至那人面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好臭……”她的声音闷闷的,被蛮人的血喷了一身,好恶心!

    步千洐抬起衣袖,动作轻柔的为她擦去脸上血迹。

    “一会儿回去就洗干净。”他搂紧她的腰,柔声哄道,“你怎么都不臭。”

    方才一幕太过惊心,数百军士都望着他二人。可他们旁若无人,动作亲昵,甜言蜜语,倒叫众军士们目瞪口呆。

    十三方才已看到步千洐,此时毫无惊讶,指着他二人对唐卿道:“兄弟、嫂子。苦无门下。可靠。”

    唐卿神色一凛,没料到苦无竟有如此年轻的弟子。他让十三扶着自己走过来。唐甜惊魂未定的跟上,军士们望着二人,又是景仰又是好奇。

    “多谢二位救命之恩!”唐卿朝二人行礼,只是中气不足,听着虚弱。

    唐甜亦是一脸感激,眸色清亮:“多谢二位相救!”

    步千洐淡淡点头,破月笑笑也不作声。营救君和第一名将,无异于又给大胥添了名劲敌,事出突然,非步千洐所愿。

    唐卿虽贵为大将军,见二人态度轻慢,却毫不在意。他当他们是世外高人,自然会有些清高。唐甜仔细看着二人,见两人双手始终紧扣,倒对这二人好感倍生。

    “三万人在此,却叫大将军受伤。传令下去,全体都尉以上军官,杖责三十!以儆效尤!”一名身着黑衣的军官厉喝。

    唐卿淡淡道:“那是军法官,叫二位大师见笑了。”

    步千洐点点头,早听闻唐卿治军甚严,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蛮人凶悍忽然难,只是个意外,并不能说明唐卿的军队羸弱。

    这时,十三忽的朝二人拜倒:“多谢!”

    步千洐这才笑了,一把将他从地上抓起来,破月笑道:“少客套!我们无聊,就跟着你来啦。本来不打算现身的。”

    她知道步千洐不会开口解释太多,所以三言两语替他道明缘由。

    十三并不在意,眸中难得升起温和的笑意。

    步千洐看一眼旁边负手静立的唐卿,低声道:“是因为他?”

    十三沉默片刻,点头。

    破月明白过来——是因为这个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体弱多病的哥哥,所以十三才游历天下、勤学武艺,只为保护哥哥?

    “十三,你好孝顺啊!”破月看着他乌黑的长、安静的双眸,实在忠犬得无以复加。她真想摸摸他的头,手刚动,就被步千洐眼明手快一把抓回来。她斜眼看他:奇怪,我也只是想想,男女授受不亲,又不会真的摸,你怎么都知道?

    步千洐哪里看不出来?在山上看到野狗野兔,破月冲上前抚摸调/戏时,就是这副爱怜的神色。

    十三自然完全察觉不出两人间因他而起的暗涌,眸中再次升起笑意:“住下,玩两日。”

    步千洐的目光不经意掠过前方,唐卿正被唐甜扶着走回营帐。

    步千洐淡笑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还有一章,这卷还是平淡了点,下一卷开始展开。元芳,你怎么看?

    ☆、72

    72v章

    第二日傍晚,唐卿以私人身份设宴,在营中款待步千洐和颜破月。

    步千洐既来之则安之,欣然打算带破月赴宴。十三在晚膳前跑到步千洐的营帐,淡淡只一句:“他不知。”

    步千洐很理所当然的点点头。破月对他和十三佩服万分:两人虽为敌对阵营,却毫不尴尬。显然两人之间已有了男人的默契承诺——步千洐不会对唐卿下手,十三也不会对任何人吐露他们的身份。

    夜凉如水,月弯似钩。酒过三巡,宾主尽欢。

    唐家三兄妹虽气质迥异,喝了酒,俱是脸颊绯红,透出股质朴可爱的气息。步千洐本就千杯不倒,清亮的眸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懒散中透着肆意,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破月对酒则是浅尝即止,听得多说得少,不动声色。

    唐卿不着痕迹的旁敲侧击,问了几次两人来历,都被步千洐挡了回去。有一次他甚至问:“我看二位大师的佩剑是鸣鸿与百破,据我所知,鸣鸿多年前已被带往大胥,百破是庞大将军的藏刀。莫非二位大师,与庞刀门也有渊源?”

    步千洐答得干脆:“师父给的。”

    他说的是真话,鸣鸿不正是靳断鸿给他的吗?可唐卿以为师父指的是苦无,便不再多问。

    破月寻了个空档问道:“唐将军,蛮人到底是什么?怎么如此厉害!”

    唐甜笑道:“大师,我为你解答。”她并无武艺,所以昨日见到破月刚劲决绝的刀法后,很是喜欢羡慕,故对破月格外友善。

    “此处乃君和与流浔国边境,丛林绵延数千里。自古以来,便有蛮族在林中游居。他们茹毛饮血、生性凶悍、愚昧粗暴,与世人大相径庭。只是他们向来聚集在极北之地,极少南下。

    上一次蛮族南侵,生在三十年前。当时遭殃的是流浔国,流浔向来富饶,那次几乎被蛮族毁掉一半、死伤过十万,元气大伤。近十年,流浔才渐渐复苏。”

    “今年与三十年前有何相似?是什么促使他们南侵?”步千洐沉声问。

    唐卿抬眸望了步千洐一眼。

    唐甜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十三:“不懂。”

    唐卿微微一笑:“大师心思敏捷,这么快便看到关窍所在。我读过父亲三十年前的行军札记,又对比了流浔国国志,现当年冬季极长、连日大雪,百兽绝迹……”

    步千洐眸中闪过了然,唐卿盯着他点点头,继续道:“只是今年并无当年异状,且只现这三只蛮人,故还不能判定,是否会有蛮人大举南侵。”

    唐卿举起酒杯,步千洐淡淡回敬,两人一饮而尽。

    其余三人听得云里雾里,看着他二人。

    “到底是何原因?”

    “原因是什么?”

    唐甜和破月几乎同时问,十三单手捧着下巴,亦听得专注。

    “粮食。”

    “粮食。”

    唐卿和步千洐同时答道,对望一眼,步千洐平平静静,唐卿隐有笑意。

    破月最先明白过来——必定是当年天气奇寒,蛮族在森林中无法觅食,才会南下。可正如唐卿所说,今年天气极为正常,这几只蛮族,或许只是偶然事件?

    正在这时,一名军士来报:“将军,流浔国西北都督求见。”

    “快请。”

    步千洐放下酒杯站起来:“将军还有军务,我二人先回帐中。”

    唐卿却笑:“不必。你二人既是唐荼的知交,但坐无妨。”他这么说,步千洐也就无所谓的坐下。

    过了片刻,只见一身着紫色锦袍、头戴高冠、身材浑圆的中年男子,小步快跑上前,朝唐卿一拜:“下官诸葛瑾拜见大将军!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福泽深厚!”

    唐卿微微一笑:“诸葛都督多礼了,折煞本将。都督请坐。”

    只见那诸葛都督抬手一抹额头的细汗,一脸讪笑道:“大将军,听说您昨日擒了三名蛮人?”

    唐卿静静点头。

    “唉!此事都怪下官!”诸葛都督叹道,“下官……治下不严,有一支小队士兵,私自深入密林,误闯蛮族猎场,蛮族这才往南追杀……”

    唐甜“啊”了一声,唐卿缓缓点头。

    诸葛都督继续道:“想是那几个蛮人胡乱冲撞,这才惊扰了大将军,实在是罪过!罪过!”

    “原来如此。”唐卿道,“昨日三个蛮人已经被格杀了。”

    “那便好那便好!”诸葛都督目露喜色,“此事都因我流浔而起,我国君听闻此事后,大雷霆,命下官送来黄金千两、锦缎三百匹……”

    唐卿失笑摇头:“不必。”

    那诸葛都督唯唯诺诺的退下了,唐甜对破月二人解释道:“蛮族以狩猎为生,听说他们视牧场为极神圣的地方。流浔国的士兵向来羸弱,这次还惹出事端,连累哥哥,真是可恶。”

    唐卿神色宽慰:“事情水落石出,已是万幸。”

    这晚宴席散去,各人便回帐中休息。

    唐卿一回到军帐,秘密招来几名心腹,将诸葛都督今日的话道与众人。众将皆沉默不语,其中一人道:“当真如此简单?”

    另一人道:“若不是这个原因,还有什么理由令蛮族南下呢?”

    唐卿沉思片刻,问诸人:“我军有多久未入丛林巡逻?”

    “立秋之后,天气寒冷,便未再巡视。”

    唐卿淡笑道:“若是林中忽然多了一队大军……”

    有将领失声道:“将军,你怀疑林中有伏兵,才惊得蛮族南下?”

    唐卿点头:“大胥去年兵,已平定东南诸国。北侵意图昭然若揭。若是他们派一支奇兵绕行到此处,实在措不及防。而流浔曾是大胥属国,万一两国联手……”

    他的话匪夷所思,却叫众人心惊肉跳。

    “那怎么办?”有人问,“可要禀报皇上,兵大胥?”

    唐卿摇头:“此事皆是我的猜测。若要验证,也不难。”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作战地图,最终停在一角上。

    “森林险恶,若是大军深入,既要能随时对我边关动袭击,又要补给水源,还要避开蛮族牧场。如果让我选,他们的屯兵处,只有……”他长指在地图上一点,“文峡山脉。”

    他的容颜苍白而疲惫,眸中却是犀利的光芒。

    “传我军令:斥候队立刻动身,搜寻文峡山脉。”

    众人退下了。

    唐卿靠在椅子上,脑海里浮现的是另一个人名:步千洐。

    其实步千洐只是中级军官,按理说根本不能引起唐卿这样一国大将的注意。但唐卿自小是个谨慎细心人。这些年来,他一直通过在大胥的细作,传来领军大将的资料。与旁人不同,他也关注一些中级军官的情况——因为他清楚,这些中级军官,才是军队的未来。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注意到步千洐这个名字。因为他现,这个人虽然官职不高,却几乎没打过败仗。甚至……很多次,都是以少胜多的大捷。

    一次还可以说是侥幸,许多次,则很值得推敲了。

    于是他专程让细作送来步千洐的画像,他心想,他日若在战场相遇,一定饶步千洐不死。他要真是百年难得的将才,自己愿将他请入麾下。

    却未料昨日蛮人难,步千洐近在眼前。

    十三言之不详,唐卿稍一推敲,便知端倪。只是蛮族异动,步千洐这么巧便在此处,不能不令他生疑。所以他才有那个猜测——是否大胥军队已北上偷袭?

    但愿……不是这样。唐卿淡淡的想,即使是为了十三,他也并不想杀他。

    ***

    “此处可以屯兵。”步千洐指着破月从一间军帐中顺来的地图,慢慢辨认出文字,“文峡山脉。”

    破月蹙眉站在一旁,奇道:“你对着地图看了半宿,得出这个结论的目的是?”

    步千洐将地图折起放入怀里:“不知道。”

    “不知道?!”

    “就觉得不对劲。或许是流浔国屯兵在此,想要攻打君和?那我便给大胥通风报信,前后夹击,不算对不起十三。”步千洐将她肩膀一搂,“索性你再整治些烤肉带上,咱们去文峡峰顶观日出。”

    破月失笑:“吃货!”

    ****

    翌日太阳落山,唐卿面沉如水等在军帐里,终于等到了返回军营的那队斥候。

    “为何去了这么久?”一名将领率先责问,“不该天明便返回吗?文峡山脉上可有异状?”

    斥候队长面色古怪的点头:“有人。”

    唐卿脸色微变:“多少兵马”

    那斥候队长却摇头:“不是。只有两人。”

    众心腹不明所以,唐卿脸色沉静难辨。

    斥候队长这才详细汇报:“昨日末将带人到了文峡山脉,搜寻到天明,并未现屯兵。在半山腰正欲折返,忽然闻到一阵肉香……”

    “肉香?”有人不太相信。

    斥候队长点头:“末将当时也十分奇怪,带人悄悄上了峰顶,却只见地上一摊篝火,还扔了些油腻腻的竹签。我们立刻四处查探,忽的只觉后背一麻,已被人点了穴,动弹不得。

    过了片刻,便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月儿,咱们在山下就给他们让道了,却还是被他们搅了兴致。’

    一个极好听的女声答道:‘你不能怪他们,这山又不是你的。’

    那男的笑道:‘各位军爷,我们这就下山。请转告十三他哥,步某此行并无恶意。多谢款待,今日便告辞了。’

    末将心想,十三是何人?十三他哥又是何人?又听那女子道:‘阿步,咱们这么走了,没跟十三和甜妹妹告别啊!我还挺喜欢甜妹妹的。’

    那男子又道:‘无妨,十三也没这个习惯。你跟人家妹妹又不熟,咱们还是逃命要紧。’”

    众人听得匪夷所思,斥候队长微红着脸道:“将军,末将无能,只听到了声音,连人都没见到。直到晌午,穴道才自行解开,下得山来。”

    唐卿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既已查明文峡山脉并无伏兵,全军解除禁令,操练如常。只是……”

    他的话没说完,众将都望着他沉思的侧脸,忐忑不语。

    他却遣退众人,独坐沉默。

    蛮人南下已证实不过虚惊一场,可他的谨慎也得到了预期之外的回报——那就是步千洐。

    一个异国小将领,竟然这么快察觉到文峡山脉的,这种洞察力,不能不叫他心惊。

    唐卿出身世家,他深知成为一个名将不难,指挥能力、经验,再加上一点运气。这些都能造就一位名将。可要成为不世的名将,这些远远不够。

    洞察力。一个将领对战局敏锐的、甚至天生的一种直觉,才是将不世名将跟普通将领区分开的关键。

    而步千洐,显然具备这种特质。

    唐卿有点后悔,前日没有将步千洐二人格杀。他很清楚的知道,如果这个人回到大胥得到重用,那么不久的将来,他会多一个无比强劲的对手。

    ***

    步千洐和破月二人一路游山玩水,轻轻松松回到了南天檀寺。

    一回到后山精舍,便见苦无独坐在屋前,左手与右手对弈。

    两人已有三个月不见苦无,俱是惊喜,在旁静立等了一个时辰,苦无才落下最后一粒子,抬眸望着二人:“练得如何?”

    二人不敢敷衍,使出全力在苦无面前拆解玉涟神龙功所有招式。半个时辰后,悉数演练完毕。苦无沉吟片刻,身形一晃,便至两人面前,搭上两人手腕脉门,真气探寻一番,这才微笑点头:“好罢,你们下山去吧。”

    步千洐和破月都做好了在山间呆上十年的心理准备,万没料到苦无忽然赶他们下山,不由得惊诧沉默。

    苦无笑道:“缘分已尽,下山。只记得当日誓言,若有半点违背,南天檀寺虽与大胥相隔千里,必会清理门户。”

    他说得严厉,两人却都有些不舍,破月眼眶含泪。

    步千洐忽然问:“师父,若是他日君和与大胥开战,徒儿身在大胥军中,又该如何?”

    苦无淡笑道:“只要你问心无愧。”

    步千洐沉默不语,拉着破月又磕了数个响头。

    苦无默默看着他们,笑道:“你二人皆是洒脱性子,怎么今日如此婆婆妈妈?洐儿,月儿,为师还有一事嘱咐。”

    步千洐和破月恭恭敬敬听着。

    苦无微笑道:“我方才探寻你二人内力,一年进益,远当日修习此神功的弟子。想必你二人是夫妻,对练功大有裨益。你们在山上半年,尊敬我佛,相敬如宾,很好、很好!阴阳交/合本是人之天性,既然你们名正言顺,又有助于练功,下山后便不必再拘束,顺其自然,方能阴阳调和,对功力有进益。”

    破月听得面颊滚烫,步千洐倏地笑了,答得利落:“徒儿定当谨遵师父教诲。”

    两人又与苦无说了会儿话,苦无便说时辰不早,逐两人下山去了。

    两人离开大胥已有年许,如今意外的学得一身异国功夫回国,终于要重返故土,竟是悲喜难辨。只是来时的天堑,如今已如履平地,两人数日便过了南部边关,穿过沙漠,往大胥去了。

    ***

    那日二人离开西北后,唐卿深知他们武艺高强,也没有派人再追。十三在边关住得半月,见已无危险,便告辞兄长,护送唐甜回了帝都承阳城。

    这日刚回到唐府,便撞见了下朝回来的父亲、兵马大元帅唐忠信。十三只淡淡点头,算作打了招呼。唐甜笑吟吟的将爹抱了满怀,这才拿着手里的画像继续往房里走。

    唐忠信见到一双儿女归来,本是老怀畅慰,忽的眼角余光瞥见唐甜手里画像,惊疑道:“这是何人?”

    十三还未答话,唐甜已道:“这是二哥的好朋友,苦无大师的两位关门弟子。爹,他们长得好看吗?跟二哥站在一起,立刻把二哥比下去了!”

    唐忠信夺过一看,脸色剧变,半晌后,对十三道:“老二,你这两位朋友,是何来历?”

    十三缓缓将画像抽回,默不作声转头就走。

    唐忠信沉思片刻,厉喝道:“来人!备马!”

    他一夜疾驰,日出时分,终于赶到了南天檀寺后山。却见晨光之中,精舍房门紧闭,冷清寂静。

    唐忠信已五十有余,须花白,却扑通一声跪在精舍门口:“大师,你为何……收了那人做弟子?”

    半晌后,苦无苍老的声音才传来:“原来你也认出他了。他长得的确很像他的父亲。”

    唐忠信听他肯定,神色一冷:“不出三年,君和与大胥必有一战,大师既然猜出了他的身份,为何还要出手相助?常言道虎父无犬子,大师却将连荼儿都不传的神功,传给他二人。这岂不是帮着敌国外人?”

    苦无长叹一声道:“何谓外人?何谓自己人?忠信,天下大同,大胥子民与君和子民,又有何区别?

    阿弥陀佛,那人曾与老衲有过一面之缘。当日他……抱着重病缠身的妻子,千里迢迢到了南天檀寺,只为求老衲以佛家纯阳内力相救。老衲当时正是怀着与你同样的执念,不肯出手相救,结果……终致那□离子散、嗜杀成性,天下生灵涂炭。

    老衲清楚记得,当时那襁褓中的婴儿生得极为清秀,脖子上挂着一枚玉佩,便刻着‘千洐’二字。我佛慈悲,如今老衲倾尽所有教授千洐,只不过偿还数年前的这条命债罢了。”

    唐忠信听得诧异,沉思片刻,却道:“可大师如今教出一名绝世高手,他若是跟那人一样擅长兵法,岂不是又为天下招来兵祸?”

    苦无沉默片刻,声音平静如水:“你我皆知,大战将至,乱世方始。他或许为祸天下;又或许,只有他,能平定这乱世。你又岂知我今日种下的,是福缘,还是祸根?阿弥陀佛,上天既然将他送到老衲面前,老衲不过顺应天意,赌一赌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2更早9点,3更中午12点,4更下午3点!!!

    ☆、73

    一年前。

    面前是暗色埕亮的硬木地面,在宫灯照耀下,映出幽暗的光泽,也映出一个久跪不起的身影;鼻翼间是清淡温暖的檀香,填满了空寂而巍峨的大殿,却更显皇家威严的沉静。

    慕容湛盯着地面,细长凤眸静如死水。修长身形久久低伏着,比岩石更坚毅。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

    “砰——”茶盏摔碎在距他半丈外的地面,殿内数名侍从“扑通通”悉数跪倒,头埋得极低。

    “求朕也没用。”低沉的声音缓而有力,“自太祖建国以来,慕容氏还未出过这等丑事!”

    “皇兄!”慕容湛狠狠一磕在地面,再抬起时,已是鲜血长流。

    “颜破月与我本无夫妻之实,亦是我遣她走的。一切皆是我胡作妄为,求皇兄责罚我一人!”

    皇帝冷冷道:“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好,朕成全你。传旨:诚王罚俸一年,往邕州守皇陵三年;命大理寺即刻缉拿颜破月,杀无赦!”

    “皇兄不可!”他厉声道。

    皇帝微微色变。

    慕容湛察觉失言,却依旧固执的望着皇帝。

    皇帝慢慢道:“是朕太纵容,才令你如此放肆行事吗?”

    眼见皇帝脸色越来越差,慕容湛深知已瞒不过,深深拜倒:“皇兄,求皇兄开恩,此事的确另有隐情……”

    领太监见状,朝其他人递了眼色,宦官与宫女,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领太监恭敬的关上了殿门。

    慕容湛这才将颜破月是颜朴淙养女,颜朴淙的禽兽用心道与皇帝。并称颜破月早已是自己救命恩人步千洐的未婚妻子,只因当日步千洐卷入江湖纷争,导致颜破月孤独无依,自己才代他娶妻,保护颜破月不受颜朴淙毒手。但关于“人丹”的事,慕容湛却只字未提。

    “步千洐?”皇帝面色沉静的抬眸,“便是墨官城大破五国联军的平南将军?”

    慕容湛心中微微一喜:“正是。他武艺出众、胆略过人,是难得的将才。对我大胥忠心耿耿。”

    “放肆!”皇帝重重一拍龙椅,“枉你姓慕容,却没有半点慕容氏的果敢狠绝!颜朴淙贵为九卿,自豢养名女子,何错之有?你既横加干涉与他相争,便该一力承担到底,皇家婚事又岂能儿戏?你对那颜破月一往情深,为何又让与他人?天下谁人受得起我慕容氏的相让?你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慕容湛原本以为道明缘由,皇帝怒火至少缓解,未料他怒火更炽。慕容湛额头冒出细细的冷汗,虽对皇帝的话不能完全赞同,却也无话可说。

    皇帝冷冷道:“事关皇家体面,步千洐不能留,颜破月更不能留。”

    慕容湛心头一抽,重重一拜,低哑而干涩的声音,仿佛从肺腑深处出:“皇兄若是不饶了他们性命,湛儿便长跪不起。”

    皇帝脸色铁青,一挥袖子骤然起身,离了勤昭殿。

    ***

    连日小雪,令巍峨大气的朱红宫殿,也染上几分冬日的凄迷冷清。

    御书房里静得掉根针也能听到。皇帝靠坐在雪白的羊毛毯上,将手中奏折放回桌案,拿起个手炉,静默片刻。

    “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已是戌时了。”内侍答道。

    皇帝沉默不语。

    内侍细声细语道:“钦天监报今夜子时还有大雪,宫里都添了炭火。勤昭殿也添了一盆。”

    皇帝挑眉:“十七还跪在那里?”

    “是。已经跪了三日三夜了。”内侍静静道,“方才大殿下和二殿下也入了宫,陪诚王一起跪着。”

    皇帝脸色微变:“他们知道了那件事?”

    内侍连忙摇头:“诚王未曾告诉二位殿下。二位殿下大概以为,是皇上对诚王训练禁军的效果不满意。”

    皇帝眉目这才舒展,冷哼道:“算他知道轻重。好端端一个诚王妃下落不明,传出去朕都丢脸。”

    内侍静默不语。

    皇帝淡淡看着内侍:“让他们三个都滚吧,朕看着烦心。”

    内侍道了声“是”,趁机抵上本折子:“皇上,二殿下还上了折子,求皇上让诚王随他去军中,将功赎罪。”

    皇帝不置可否,也不接折子,内侍静静退了出去。

    次日,皇帝收到暗卫的折子,说是诚王已随二殿下往北平定青仑族叛军去了。皇帝看完,将折子放在书案左上角,静默不语。

    冬去春来,夏日炎炎。

    御书房书案左上角的折子,越堆越高。

    每日皇帝操劳一日疲乏后,总是会拿起来看一看,有的时候会有笑容,更多时候是蹙眉不语。

    “六月十三,诚王率东路军与青仑叛军正面遭遇,各有胜负。”

    “七月十五,二殿下与诚王合兵。”

    “八月初九,诚王率军将叛军驱出益州全境;”

    ……

    最新的一封暗卫密报,上书“九月初二,诚王率军与叛军于青仑城会战,中敌埋伏。诚王身中两箭,昏迷八日,终脱险。”

    看着这封密报,皇帝只觉得内心一阵烦闷,将他的书信一丢,便朝御书房外走去。

    内侍们跟了一段,却见皇帝在御花园里一处极偏僻的角落停步。

    皇帝回头淡淡望一眼内侍,内侍们顿时停步不前,垂低眸。皇帝这才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冷宫附近的一片菊花地,才在树下闭眸静坐。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便有一佝偻的老花匠,缓缓走到菊花地里。他竟似没看到皇帝,自顾自洒水锄地,垂垂老矣的身影,在地间默默劳作。

    “我慕容氏当年以骁勇夺天下,怎会生出湛儿这样心慈手软的痴情种?”皇帝叹息道。

    那老花匠身形一顿,慢慢转身,看一眼皇帝:“慕容氏痴情的,又何止小殿下一个?”

    皇帝一怔,脸色添了几分阴霾。他静静望着老花匠苍老而平静的容颜,终于脸色舒缓,声音却柔和了几分:“湛儿像他的母亲。”

    老花匠摇摇头:“轮痴情,小殿下又如何比得过皇上您?只为了保全夫人名节,将亲生儿子当成弟弟,父子不得相认;只因为她说了句不愿让小殿下双手沾上鲜血,皇上便将小殿下交给念经诵佛的太后抚养,明明他在诸位皇子中资质最佳,却与皇位无缘,只因皇上您承诺了夫人,要保他一世欢喜平安。”

    他的话令皇帝恍然失神,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欢欢喜喜叫自己“阿离”、“阿离”的女子。天下只有她一人,对当年阴鸷骄纵的太子如此放肆;也只有她,被迫**于他、甚至生下他的儿子后,却依然固执的爱着另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大胥第一权臣,最终助他慕容离登上了皇位,作为交换,他也带走了她。

    “阿离,我不怨你,从不怨你。我只要你答应,不要让我们的湛儿做皇帝,让他做一辈子富贵闲人,好不好?”

    想到这里,皇帝眸光隐有泪意。但他只失神了片刻,双眸立刻恢复清明。

    “朕不想令湛儿失望,但也不会容他行差踏错。”他慢慢道。

    在慕容离还是太子时,这名老花匠便是他的随侍宦官,也知道他所有秘密。如今慕容离将他安置在此处,既是囚他一世,也是护他一世。而当慕容有任何心事时,也会来这片菊园,跟老花匠说一说。

    所以此刻,老花匠静静看着慕容离,听着他语气中的无情,却只是沉默不语。因为他知道,这位帝王已不是当年稚嫩的太子,他一旦做了决定,无人能更改。

    皇帝朝老花匠点了点头,缓缓走回了勤昭殿,摈退众人。不多时,慕容氏暗卫领,悄无声息的入殿跪倒。

    “朕令你们杀两个人。不是现在,或许是三年,或许是五年。记下他们的名字,追踪他们的足迹。一旦时机成熟,朕要你们就地格杀,不容有失。”

    “是。”

    作者有话要说:3更12点,4更15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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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离当年往事,是老墨另一本古言的故事,权臣、太子、皇帝喜欢了同一个女人。然后皇帝先强/暴了女主,太子再强/暴女主,生下慕容湛。咳咳,那个文已经坑了,所以你们知道结果就好了

    ☆、74

    背后是大漠黄沙,前方是群山环抱。斜阳如火烧流云,将广袤大地,笼罩在幽静而空旷的金黄里。

    一骑黑马,“哒哒哒”慢吞吞踏响官道,因为节奏太过闲适慵懒,显得与焦黄荒芜的边关,格格不入。

    步千洐坐在破月身后,手臂绕过她握住缰绳,将她小小的身子圈在怀中。破月剥好葡萄,抬头塞进步千洐嘴里,步千洐微眯着眼吃了,意犹未尽:“不如你用嘴喂我?一箭双雕。”

    “雕你个头!”破月将一把葡萄粗鲁的塞进他嘴里,严肃道,“就快入关了,大胥可不像君和民风开放。你要收敛!”

    步千洐低头在她脸颊偷了个吻,笑而不答。

    因步千洐觉得走重复的路无聊,所以两人绕了个小圈,没有从青仑城入关,而是到了东面的湖苏城。两人一马又走了半个时辰,远远终于望见城池的轮廓。

    “没人?”破月望着城门外空荡荡的官道,按说此时晌午,就算边关荒芜,也该有百姓进出。可此时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倒是丢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锅碗瓢盆、衣服鞋袜,活脱脱一副战乱的景象。

    可君和不是还未与大胥开战吗?

    “城门关了。”步千洐眸光幽深,翻身下马,牵住缰绳,“留神。”

    又往前走了数十丈,却见厚木城门关得密不透风。土黄色城楼上方,数十个士兵躲躲闪闪探出头来。

    “来者何人?”有人喊道。

    步千洐沉声道:“我们是益州人,之前往沙漠边陲探亲,刚刚返转。出了什么事?为何关闭城门?”

    “放屁!”有士兵怒喝道,“仗都打了快一年了,探什么亲!一定是叛军奸细!放箭!”

    话音刚落,数道箭雨自城楼上疾疾射来。步千洐与破月平地拔起数丈,堪堪落在右侧,避过了箭雨。马儿却一声长嘶,身中数箭,倒下不活了。

    叛军?

    步千洐抬眸望一眼城楼,柔声对破月笑道:“你到一旁休息,我去给你开门。”

    破月点点头,到城门旁找个了阴凉角落坐下。

    步千洐慢吞吞往后走了两三丈,城楼上的士兵看他二人,看得莫名其妙,都不敢做声,也不放箭了。步千洐这才转身,骤然提气,朝城门处疾奔。众兵士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如狂风刮过,瞬间已至城楼下,“砰”一声踏在地上,竟有金石之响。半瞬后又是“砰”一声,城楼上有碎石脆裂落地的声音。再定睛一看,妈呀,那人已立在城楼上,面带微笑望着他们。

    擒贼先擒王。步千洐一眼望见士兵中站着一名都尉,顺手从旁边士兵腰间拔出长刀,蜻蜓点水般穿行至那都尉身前,刀轻轻巧巧架上他的脖子。

    “我是东路军都尉步千洐,这是我的文书。”他将身份证明丢到那都尉怀里,“开城门。”他微微一笑,语气也柔和了几分,“迎我的同伴进来。”

    “开、开城门!”那都尉吓得面无人色。

    便在这时,步千洐忽觉后背一道浑厚的劲风袭来。他不躲不闪,反手一抓,内力激荡,低喝一声:“撤手!”

    后背传来一声痛呼。步千洐转头一看,一名彪壮大汉抓着长枪,倒退数步,脸色涨红。

    步千洐一征:“刘夺魁?”

    那大汉亦是一愣,抬眸看清步千洐,神色剧变,又惊又喜:“步、步将军!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人不正是当日跟着破月在墨官城,大破五国联军的刘夺魁都尉?

    “一言难尽。”步千洐笑道,也松开了身后的那名都尉。他看着刘夺魁的戎装,目露欣慰:“你已是郎将了?”

    刘夺魁点头:“都是托将军的福。将军,自从你……去守了粮仓,已经两年了,大伙儿便再寻不到你。你究竟去了哪里?”

    步千洐正欲作答,忽听城楼下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哨。他微微一笑:“稍后再谈,先开城门。有人等得不耐烦了。”

    破月与刘夺魁相见,也是意外而惊喜。刘夺魁恭敬的将两人引到城楼里,步千洐对自己经历轻描淡写带过,反而追问刘夺魁战况。

    刘夺魁一一作答。步千洐二人这才知道,因为不堪常年累月的欺压,青仑族已于三月间动了兵变。事情起因是几名青仑奴,错手杀了益州州牧,被当地官差五马分尸。未料此事引起了益州青仑人的不满,当晚就攻入了府衙,杀了所有官员,此为“益州之变。”

    原本帝京对此事并不太在意,只责令益州方面早日将贼捉拿归案。未料那贼竟相当彪悍,不仅躲过了追捕,甚至出一纸檄文,号召天下青仑奴、甚至被权贵欺压的平民百姓,推翻慕容氏的残暴统治。

    “那贼还真是厉害。”刘夺魁道,“就这么打了几个月,队伍竟越打越大,已占据了三个州。直到几个月前,二殿下和诚王殿下调了我东路军过来,才将贼人的势头止住。现下两边都打得火热。”

    步千洐和破月听到诚王二字,对望一眼。过了一会儿,破月静静道:“青仑世代为奴,如今终揭竿而起,须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步千洐眸光一闪,看她一眼,转而问刘夺魁:“贼是何人?青仑族中也有如此出色的……”他声音戛然而止,已然想到了一个人。破月也是心神一凛。

    “赵魄。”刘夺魁果然答道,“青仑城领之子。其实两个月前,诚王率军与赵魄在青仑城会战,原本我军兵力数倍于叛军,胜券在握,有望一举歼灭赵魄主力。可那赵魄实在诡计多端,竟偷偷遣人爬到山上,推落巨石,令我军死伤惨重。这才失了青仑城,诚王殿下也受了重伤。”

    “啊?”破月低呼一声,步千洐眉头紧蹙。

    破月并不清楚,当日步千洐与赵魄模拟对攻青仑城,这一招正是步千洐想出来制服赵魄的。可谁能料到,赵魄竟拿如此阴毒的招数,对付慕容湛?

    “诚王……他现在可好?”步千洐心下愧疚。

    刘夺魁点头:“听说昏了数日,已经大好了。”

    “诚王人在何处?”步千洐问。

    “末将不知。”

    步千洐看向破月,柔声道:“咱们去寻他,定要护他周全。”

    “好。”破月握紧他的手。

    刘夺魁听得奇怪,但他没有追问,因为他有更紧急的事情。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军!请您救这一城将士和百姓!”

    步千洐和破月听得奇怪,刘夺魁已三言两语说明缘由。

    原来探子日前回报,有一支两万人的青仑军正朝湖苏城来。而诚王和二殿下大军在前方与赵魄正面决战,无暇分兵援助,只命他们死守此城半个月。湖苏城守军只有五千,且都是东路军,水土不服又不熟地形,要守住湖苏城本就吃亏。

    “可是三日前,城守跑了。”刘夺魁愤怒的道,“什么城守,一个老财主,听到青仑人已在二百里外,他便带着所有家财跑了。如今城内将士人心惶惶,听说青仑人相当凶悍,只杀军官,不杀普通士兵,大伙儿更加不想打了。将军,末将、末将……”

    破月还有些担忧,步千洐却微微一笑,将刘夺魁扶起:“别再叫我将军,如今你的军职已比我高。我自会助你守城,五千人足矣,放宽心。”

    五日后。

    血腥扑鼻,杀声震天。

    破月坐在城楼指挥室里,闲得无聊。

    事实证明,有个太会打仗的男友,令人既骄傲又无奈。骄傲的是,数万大军兵临城下,于他却不过是一场有条不紊小试牛刀的屠杀;无奈的是,这个时候,他属于这座城,属于士兵,属于所有男人,却不属于你。

    大概是荒废太久,当日一听刘夺魁说清城内情形,步千洐便跟刘夺魁躲进城楼里,几天几夜都没出来。

    破月倒也落得清闲,两个人腻了这么久,过了几天闲散日子,倒也轻松。只是昨日,大战前夕,他却破天荒早早回来,很耐心、很强悍、也很有情趣的来了几回,美其名曰“鼓舞士气”。今日一早,更是将她拎到城楼上。

    “跟着我。”他漫不经心的说。

    破月想到这里,心里甜丝丝的。她明明也是高手,他还把她当成柔弱女子强势保护。

    夕阳斜沉,城楼下的厮杀声也稀薄了许多。破月居然还睡了个下午觉,谁料一睁眼,看到的不是步千洐,却是刘夺魁焦虑的脸。

    “穆校尉!”刘夺魁还记得这么叫她,“叛军头领突围出去了!步将军千叮万嘱一定要生擒他!末将决定带兵出城追击,能否请校尉代我守住城门?”

    破月立刻坐起来:“他人呢?”

    “去了东城门。”

    破月抓起剑,随刘夺魁走到城垛上。只见城楼下已尸横遍野、满地血肢。黑衣的大胥将士们,与穿着杂色服侍的青仑叛军厮杀城一团。而正前方,有十多骑正从黑衣军的包围中突了出去,往东南方向逃去。

    “我去!你在此指挥。”破月转身跃下登城道,夺了匹马,厉喝一声,“开城门!”

    她动作太快,刘夺魁惊呼“不可”的声音,远远消逝在风里。望着她一骑绝尘身影顷刻不见,刘夺魁只觉得头晕脑胀——瞎子都能看出步千洐与她的亲密无间,她要万一出点事,自己还不被步千洐活剐了?

    **

    破月并非莽撞之辈,骑着快马绕过兵阵,并未受太大阻挠。偶尔有几个青仑士兵冲上来砍杀,被她以刀柄重击在地。

    她追出了几十里,终于看到了那队青仑将领。

    他们也察觉背后一骑风驰电掣般追来,转身一看是名女子,都很惊愕。破月哪里肯给他们空隙,双足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已如离弦的箭疾扑过去!

    手起刀落,流水行云。

    破月如一道闪电劈入马队,顷刻便用刀柄击伤数人,纵身直取被士兵们护在正中的那中年将领。

    “放箭!”士兵们拉弓齐齐瞄准了她。破月微微一笑,长刀出鞘,脚步丝毫不缓,迎面而上。

    “嗖嗖嗖——”忽听数声破空,竟是从侧面传来。破月定睛一看,前方数名青仑兵尽皆中箭落马。她转头看着来人,却是一队大胥服饰的士兵。再往远处一看,只见尘土飞扬,竟似有数千人。

    援兵来了?破月心中惊喜。

    “你是何人?”有士兵喝道。

    “我是湖苏城守军,你们又是何人?”她扬声道。

    她的声音随风飘得远远的,距离这队士兵数十丈后,有一辆由数名帝京亲兵护卫的车驾。车中有一人原本闭目歇息,忽的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骤然坐起,素白的手骤然拨开车帘,举目眺望。

    “我们奉安国将军之令,驰援湖苏城。”士兵亲眼见她追杀青仑将领,倒也不怀疑,“这位……姑娘,你从湖苏城来,城池是否已失?”

    “当然没有。”破月答得骄傲,“我们大胜。”

    “安国将军!”

    “王叔!”

    那辆精致华丽的车驾旁,有人低呼出声。而那人苍白着脸色,不顾旁人震惊神色,顷刻便夺了匹马,朝前方疾驰而去。

    众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连忙跟上。等追上后,远远只见那人勒马停步,静静立在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身后。似是怕惊扰了那女子,那人笔直的坐在马上,竟如雕塑般纹丝不动。

    士兵们将青仑将领和士兵绑起来,推搡着往湖苏城走去。破月跑得满头大汗,也不急着走,站在原地歇息。

    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勒马停步,但她以为是路过的士兵,未加留意,举着士兵给她的水囊,抬头便饮。

    直到身后数骑马蹄纷乱,由远至近。

    破月这才转身。

    “……小婶婶?”

    “……王妃?”

    破月身子一僵。

    即便隔了一年,这两个声音也是耳熟的。一个是二殿下慕容充,一个……似是王府慕容湛的随扈。曾经他们就这样“王妃王妃”的喊着她。

    她定了定神,缓缓侧目。

    只见身后数步,静静立着一骑。马上人一袭白衣,狭长凤眸眼眶微湿微红,定定的望着她,姿容清俊不似凡人,不正是慕容湛是谁?

    “……小容。”破月仿佛中了咒,举着水囊,定定立在原地。

    慕容湛翻身下马,双手紧紧握住缰绳,一动不动。马儿却被勒得吃痛,惊蹄跃起,慕容湛这才反应过来,骤然松手,马儿狂奔而去。

    他不动声色将颤抖的手负到背后。

    “……月儿,你可……安好?”

    破月望着他明显清减许多的容颜,胸口有短暂的刺痛,但很快被一种温暖而微痛的情绪填满。她笑道:“我很好,你呢?小容,你可安好?”

    慕容湛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紧,苍白而清透的面容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我很好。”

    我很好,我很好。

    我心若古井,沉寂无声。唯有相思如无声惊雷,令我午夜梦回茫然四顾。惶惶不见你娉婷芳踪,只余我对影孤立,始觉浮生若梦。

    作者有话要说:4更下午3点,元芳,给力不

    ☆、75

    四野喧嚣人声,飘飘渺渺钻入耳中,似近似远,已听不分明。

    唯有四目凝视,湛若秋水,默默无言。

    “婶婶,王叔他身体刚刚大好,你们还是去马车上说话罢。”慕容充看看他二人,语气轻快的建议。

    破月一凛:“你的伤没事吧?快上马车。”

    “好。”慕容湛几乎是立刻答道,话一出口,才察觉自己的浑浑噩噩。

    如同曾经与她的朝朝暮暮,总是恍恍惚惚,回一看,才知那是平静无声的醉生梦死。

    帝京专程赶制的马车,精致宽敞得不可思议。

    车帘放下,破月端坐在一角,微笑平和。

    慕容只与她对坐了半刻,便觉无法继续,起身笑道:“先喝点茶。”提起水壶,却现手微微的抖,静默片刻,才能平平稳稳。

    “大哥呢?”他背对着她。

    “他便在城中。”破月提到步千洐,心已全然落到实处。

    “太好了。”他端着茶转身,放一杯在她面前,一眼便瞥见她露在宽袖外纤纤十指,晶莹剔透。

    “为何去了这么久?”他端起茶,大袖掩面,滚烫入喉,心神微定。

    破月摸上茶杯,却被烫得指尖麻,连忙抓了抓自己耳朵。慕容放下空空的茶杯,面沉如水看着她。她看得分明,心下奇怪——他喝得如此滚烫。

    “路上出了些差池,好在有惊无险。”她微笑,“待入城之后,让阿步同你详说。”

    他点点头。

    再次相对无言。

    破月盯着面前茶杯中微漾的水面,忽然想,她还是先回城中吧。

    正欲起身告辞,忽听他开口。

    声如静水,偏有清风拂过,涟漪轻颤。

    “你们……定情了吗?”

    破月的手悄无声息的抓紧袖子。

    “嗯。”

    又是静默。

    他的眉目很平静,也很柔和,没有半点波澜起伏,似朝阳澄湛,也似死水沉静。

    “对不住。我一走这么久,皇帝有没有为难你?”破月柔声问,心里满是愧疚。

    “没有。皇兄怎么会为难我。”他几乎立刻答道。

    “……那就好。”

    片刻后,马车外传来人声。

    “殿下,马上就到湖苏城了。”

    “知道了。”慕容湛静静答道。

    破月起身:“我先回城中,我是突然出城的,大伙儿估计很忧心。小容,一会儿见。”

    “好。你……留神。”

    “好的。”她掀开车帘跃下,顷刻人已走远。

    车帘再次被挑起,慕容充探头进来:“婶婶怎么走了?”

    慕容湛正静静望着她半点没动的那杯茶水,闻言缓缓抬头。

    “充儿,我与她已和离。今后她不是你婶婶,无须再问。”

    慕容充一怔,答道:“是。我知道了。”

    头顶是明晃晃的日光,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士兵们宛如川流入海往城门处越聚越多。破月先是快步疾行,到后来越走越快,临近城门处,已是提气跃起,左扑右闪顷刻已入了城。

    翻上登城道,迎面便见刘夺魁大大的笑容,他转身就往城楼跑:“将军、将军,她回来了。”

    破月精神一振,三两步窜上城楼。忽的心底闪过个念头——原来她行得这么快,只为早点见到他。

    城楼上一人负手静立,听到声响急急回头,一看到她,英俊的面容明显一松。她忽然很想扑进他怀里,但不等她主动,他已快步抢过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城楼上,刘夺魁等人尽皆侧目,悄无声息的纷纷走远了几步。

    “敌军将领抓到了。”破月冲他眨眨眼。

    他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只抬起有些冰凉的手,摸摸她的脸颊。

    指腹的力道似乎重了一丁点,她有点痒,有点微痛。

    “好在你完好无缺的回来。否则,我只能屠了四千青仑俘虏,方泄心头之恨。以后不要乱跑。”

    破月一怔,望着他深黑得仿佛无底洞般的眸。

    还是平时开玩笑的语气,可她怎么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冷漠?

    就好像如果她出了事,他……真的会屠了四千人。

    她心底失笑——他这种大仁大义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念头?

    她忽略了心头的异样,微笑道:“阿步,小容来了,此刻就在城外。二殿下也来了。”

    步千洐眸中浮现明亮的笑意。

    “传令!”步千洐提起真气,洪亮的声音瞬间响彻城门内外,“开城门,迎接诚王殿下、二殿下!”

    落日金光点缀在满地尸血上,残忍、诡异而隆重。

    城门洞开,步千洐、刘夺魁以下,全城守军、百姓,从城门,一直跪到视野不可及的长街尽头。

    两位王爷的亲卫,皆是鲜衣怒马,立于官道两旁。正中两骑高大骏马,于军队簇拥下,缓缓朝城门处来。

    距离城门几步远,慕容湛勒马停步,不再上前。慕容充独自策马行到城门下,目光缓缓环顾一周。

    “诸位将士请起!”慕容充扬声道,“诸位击退数倍敌军,获此大捷,着实辛苦了。本王身为全军统帅,必将上奏父皇,为此役中将士请功!”

    “多谢殿下!”城门内外,欢呼一片。

    慕容充微微一笑,策马行至步千洐和刘夺魁面前。在他入城之前,已先行派人探明了一切。所以知道,城中真正的指挥,是步千洐。

    “步千洐,此役你居功至伟。本王会向父皇请旨,荐你为安北将军。”他朗声道。

    “谢殿下!”步千洐拜倒,神色平静。他历经磨难,如今身负绝世武艺,倒不是很在意品级。只是如今国家有难,他下意识不想弃之不管。

    他身后刘夺魁诸将,均齐声欢呼。破月在他身后,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安北将军亦是五品,他恢复了原先的品级。忧的是如今兵荒马乱,他还是走上了从军的路,却不知前途是好是坏。

    慕容充点了点头,便策马进了城。

    步千洐和破月抬着头,望着缓缓驱马过来那人。许多将士也望着他,望着经过青仑奴战争,声名鹊起的安国将军、诚王慕容湛。

    却见他笔直行到城门处,就此停步,翻身下马。

    他单膝跪下,于众目睽睽下扶起拜倒在地的步千洐。步千洐反手握住他的胳膊。两人静静凝视片刻,眸中都有了笑意,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在一起。

    **

    “月儿,你先回去。我与小容说会儿话。”步千洐丢下这句话,便与慕容湛并肩走了。

    月朗星疏,步千洐与慕容沿着城墙缓缓而行。偶有巡逻士兵,撞见两人,大气也不敢出,恭敬的避让。

    “如此说来,那唐卿是个病秧子,却十分能征善战?”慕容湛沉吟道。

    步千洐点头:“是个厉害角色。”

    两人足足聊了一个时辰,步千洐将这一行经历细细道与容湛,只掠过破月与他的□不提。

    “大哥此行应祸得福,练成神功。”慕容湛含笑道,“小弟今后再不是大哥对手。改日大哥多多与我拆招,叫我也瞧瞧君和武功,到底厉害在何处。”

    步千洐微微一笑:“那是自然。你若是想学,拜我为师,我必倾囊相授。”

    慕容湛失笑:“平白矮了个辈分,容我思量斟酌。”

    两人对视而笑,恰好已走到东城门。步千洐抬眸一望,将慕容肩膀一勾:“前方有家酒肆,去喝酒罢。”

    慕容湛点点头,转身对隔着数步跟随的暗卫道:“去我马车上,取些好酒来。”转头又道:“寻常酒馆的酒,只怕你喝着淡味。我车上一直存着几坛,等你开封。”

    步千洐挑眉:“还是你上道,甚好。”

    已近子时,小酒肆早就打烊。

    两人上了阁楼,一个坐在榻上,一个倚在窗边,对月而饮。酒肆老板送来些小菜,便立刻退了出去。

    或许是方才聊了太多,一时两人都未说话。半晌后,步千洐收回放得极远的目光,转头直视慕容。

    “小容,我与月儿好了。”

    慕容面色平静,露出个微笑:“方才在城外,月儿已告知我了。恭喜!”

    步千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眸色幽深的盯着他:“对不住。”

    慕容轻轻摇头:“大哥说哪里的话?你二人本就……情投意合。我当日……”他深吸一口气:“我当日也只因朝夕相处,她又姿容出众。小弟我……我从未跟女子相处过,才会……才会对她有些不舍。如今这念想早淡了,大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我自敬重她为嫂嫂,若再妄动念头,便叫我五雷轰顶,身异处。”

    步千洐静静注视他片刻,点点头:“喝酒罢。”

    夜风清凉,酒意醉人。

    步千洐因为慕容的话,心里隐隐痛。他沉默的一杯杯喝着。慕容更是一杯杯畅饮。他酒量本不如步千洐,一坛酒下肚,更是已醉眼迷离。

    “对、对不住……”他趴在桌上,眼神已有些痴,“大、大哥,对不住你的,是我……我不该,不该妄动邪念……”

    如果说一年前,步千洐听到他的表白,心若刀绞,宁愿让出破月也不想叫他失魂落魄;此刻,步千洐在那日听过破月一番心里话后,虽也会因慕容难受,心志却清晰而坚定。他紧紧握住慕容的手:“小容,大哥知道,都知道。她那么可爱的女子,自是很多人喜欢的。你没错,没有对不住我。”

    慕容听他语气温柔,眼眶一红,只觉得压抑心头多日的汹涌、暗沉,却无法道与他人知晓的情绪,忽的有了个出口。

    “大、大哥……”他抬眸望着他,声音有几分哽咽,“你、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决计不会。”步千洐坐到他身旁,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大哥自会护你、助你,咱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慕容用力点点头,声音惨淡:“大哥,我只是、我只是……”只是喜欢了她。

    他的话没说完,他单手捂住了脸。

    步千洐心头一颤。

    男儿有泪不轻弹。慕容生性温和,但从来傲骨铮铮,步千洐从未见过他流泪。

    可是此刻,他靠在他肩头,眼眶通红,额头青筋暴起,指缝间有泪水滚滚而下。

    “大哥、我只是、我只是……”他紧咬着牙关,泪水却滚滚而下,微不可闻的抽泣。步千洐心头剧痛,一把将他抱紧,下巴抵在他额头上:“小容,哭过这一次,今后不可落泪。”

    子时末,步千洐将慕容送回房间,只觉得心头堵,没有回房间,而是独自一人沿着幽静的长街,漫无目的的晃荡。

    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城楼。守城士兵见到他连忙起身,行了礼后,顿了顿又道:“将军,姑娘……上城楼了。”

    他一怔,知道士兵说的“姑娘”是颜破月。

    须得早日把婚事办了,否则旁人不知如何称呼她。想到这里,他心头微暖,信步便上了城楼。

    远远便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抱着双膝,坐在城垛上。

    这可是有点危险的动作。步千洐蹙眉上前,破月回头见到他,眸中升起笑意,身子不动,朝他伸出双臂。步千洐心底一软,抬手将她抱起,自己坐在城垛上。

    夜风孤寒,两人体温相贴,却是格外的温暖甜蜜。

    “我刚把小容送回去。”

    破月一怔,没吭声。

    步千洐见她沉默,将她的脸扳过一看,却见眼眶湿红。

    “哭了?”他捏着她的下巴。

    破月别过脸,不做声。

    步千洐低头在她脖子上亲了亲,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方才与小容聊过。他也哭了。”

    破月原本只是心头怅然,独坐在城楼上。思及慕容的温柔隐忍,略略有些难过,这才掉了两滴眼泪。她以为也仅止于此了。未料此刻听步千洐简简单单的说“他也哭了”,忽的心头一阵剧恸,待反应过来时,两行热泪已滚滚而下。

    步千洐原本未察觉,待她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忙将她的脸抬起一看,却见泪水朦胧,已哭成了花猫般。

    步千洐心头,忽的微微刺痛。

    破月却已埋头进他怀里:“阿步,我没别的意思……我……”她的声音起先还带着几分窘迫,慢慢就抽泣起来。到后来越哭越厉害,抓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

    其实破月哭得厉害,也不光是为小容。跟步千洐好了这一年,她心头原本对小容的怜惜,也变得平和而安宁,并不会再尴尬难受。只是她获得幸福,对她恩重如山的小容却是形影相吊十分憔悴,她自然心里不痛快。加之穿越以来,她屡遭磨难,却始终坚强如昔,从未歇斯底里的大哭过。今日小容的事,就像是个导火索,令她压抑心头许久的情绪得到释放,所以才哭得一不可收拾。

    许多人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原本只是芝麻绿豆大点事,受过十倍大的委屈都没哭,却恰好在这一刻,因为这件事触动,哭得一不可收拾。事后回想,自己都觉得好笑。

    只是破月已哭得动情,原因倒是其次了。

    步千洐沉默的抱着她,任她在怀里泄心头的委屈不甘。直到她哭声间歇,偷偷的有点不好意思的抬眸看他,他才笑着抓起她泪水斑驳的脸,重重吻上去。

    破月被他吻得几近窒息,只能双手抵住他的胸口,无力的抵抗着。许久后,他才松开她,沉沉笑道:“我怎么觉得自己是个老妈子,带着两个孩子,哄完那个,又来哄这个?”

    破月破涕为笑,打他一拳:“你跟他才是孩子。”

    步千洐抱着她跃下登城道,将她放下,在她面前蹲下:“上来。”

    破月轻车熟路的爬上他的背,舒舒服服将头靠上去。

    头顶月光清亮如水,映得石板路幽幽生光。长街清寂,两人都没说话,只能听到彼此缓而有力的心跳声。

    “月儿。”

    “嗯?”

    “今后,别为旁的男人哭了。”

    月儿,只为我一个人哭,为我一个人笑。你是我挚爱,我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你的心,哪怕那个人,是我的手足兄弟小容。

    作者有话要说:人不彪悍枉少妇,四更爽不爽?

    ☆、76

    “步将军,今后还望你多多襄助,早日平定青仑之乱。”

    二殿下慕容充一身华服,面容俊朗,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步千洐满饮而尽,慕容湛亦是面带笑容,破月微笑不语。

    自那日湖苏城一役,已过了一个月。朝廷的嘉奖令已经下来,步千洐果然升为安北将军。今日慕容充专程在城中酒楼设宴,为他庆功。

    虽当日慕容充也是陷害步千洐的人之一,可如今同席欢饮,他竟无半点尴尬。甚至一次还主动提起婆樾城往事:“千洐,当日我并非针对你。其实于你,我是很欣赏的。来,满饮一杯,你是王叔的结义兄弟,今后咱们如同兄弟一般!”

    他说这话时,神态极为坦荡。

    破月完全相信他的话。因为他是皇子、他姓慕容,除了慕容湛这个怪胎,历史上哪一辈慕容氏的皇子,不是争得你死我活?所以他当日行为虽然龌龊,设身处地,却也是他会做的事。而他今日重用步千洐,看的也是一个“利”字,与情分无关。

    步千洐自然也看得通透,淡笑道:“末将与殿下也算不打不相识。”

    聊到近日军事,大军稳步推进,青仑叛军已龟缩到两个州内,人数也从之前的十五万缩减到八万。大家都觉得胜利指日可待。

    “战事一了,我会上书皇兄。”慕容湛沉声道,“谏议废除青仑奴隶制。”

    慕容充还未说话,步千洐一击掌:“好!早该如此。青仑人与汉人并无不同,如此才能长治久安。”

    他二人相视而笑,慕容充却摇头:“王叔,这个谏议,你不提也罢。朝中不是没人提出过……父皇他不会同意的。”

    大家俱是一愣。

    慕容充见气氛冷下来,举杯笑道:“来,祝大军早日旗开得胜!”

    夜色已深,慕容充又饮了几杯,起身告辞。步千洐跟慕容湛落得自在。多饮了几杯,步千洐便将破月搂在怀里,时不时拿酒杯逗上她一逗。破月颇觉尴尬,慕容湛面沉如水,微笑不变。待到慕容湛如厕的时候,破月一把将他推开:“你干嘛?”他眸色便如墨玉般通透坦然:“咱们三个都得习惯。”

    喝了一会儿,酒坛已空,破月扬声道:“小二,拿酒来。”

    很快,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慢吞吞的送了一坛酒进来,又给三人斟满了酒。步千洐眼神瞄过这老妇人,觉得哪里不对。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一转眼,老妇人已退了出去。

    慕容第一个举起酒杯:“大哥,你与嫂嫂就快成婚,小弟恭祝你二人白头偕老。”一饮而尽。

    步千洐和破月都是微笑,举杯便饮。步千洐对酒的品鉴造诣更胜武艺,刚一入喉,便感觉到口感与之前有些许不同。

    “且慢!”他压低声音道。

    可已经晚了。

    慕容湛和破月一对乖小孩,放下空荡荡的酒杯,不明所以的望着他。

    步千洐失笑。

    “我似乎……醉了。”慕容湛几乎是立刻作,抬手扶额,“醉了……是极好的……”“砰”一声,趴倒在桌案上。

    破月望着步千洐:“他怎么说倒便倒?”

    步千洐心念一动,想起玉涟神龙功“万毒不侵”的字样,两人练功已有些时日,莫非已初有成效?

    步千洐朝破月递个眼色,破月会意,点点头。两人将酒杯一丢,仰面靠在墙壁上,佯装晕倒了。

    破月心里有点紧张兴奋,是谁在酒中下药?慕容充?颜朴淙?如果是颜朴淙……哦,她竟然有点期待?

    可破月想破了脑袋,也没料到来的会是这个人。

    雅间里静静的,没有半点声响。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只听“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

    步千洐眼睛微微掀开一条缝,便见门口地上多了道佝偻瘦小的影子——不正是方才那上酒的妇人?雅间门外有数名亲卫把守,此人却能下药潜入,可见身手必定不凡。步千洐不敢托大,继续佯装晕迷。

    那人脚步声轻不可闻。过了一会儿,却出一阵奇怪的响动。步千洐和破月俱是眯眼一瞧,却见她正拖着慕容,往内间走。两人心头都有些惊疑:难道是冲着慕容来的?

    内间有一张供休憩的大床,只见她拽着慕容走到床边,将他抱起放在床上。步千洐和破月俱是屏气凝神,只待她稍有不对,立刻作。

    未料她放好了慕容,又转身朝二人走来。

    两人连忙闭眼,仔细听着动静。

    破月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将自己抱了起来。那人的气息竟然是温热清香,扑在脸上软软的很舒服,那人似乎静默了片刻,这才抱着她往内间走去。

    步千洐看得分明,她将破月跟慕容并排放在床上,然后……居然伸手脱慕容的衣服!步千洐一心想看她到底要做甚,也不急着动。只是想起小容醒来,必定窘迫万分,有些好笑。

    很快她将慕容上身脱了个精光,□只余一条底裤。而后她看着破月。

    “今日便叫你们生米煮成熟饭。嗯……越看诚王越是喜欢。”她似乎自言自语,嗓音极为极柔软低沉。而后抬手又开始解破月的腰带。

    步千洐这下可不能忍了,低喝一声:“妖妇你作甚?”话音未落,人已掠行过去。那老妇悚然一惊,将将转身,便被步千洐点中胸口要穴,瞬间僵立不动。

    破月之前没敢睁眼,此时翻身坐起,看到慕容湛赤条条躺在一旁,大吃一惊。她扯过被子盖在慕容湛身上,拍拍他的脸:“慕容、慕容?”却见他双目紧闭、呼吸沉稳,似已睡着了,但气息匀长,应无大碍。

    步千洐仔细打量这老妇,见她虽容貌奇丑、身姿却如弱柳扶风,婀娜苗条。难怪他方才觉得不对劲。

    他心念一动,手伸到那老妇人下巴上,老妇人微微一缩,声音已含了怒意:“你敢?”

    面具脱落,露出水芙蓉般的脸颊,有几分少女的娇俏,更多的却是成年女子的妩媚。

    步千洐怔住。

    “是谁?”破月绕过来,一看清那人相貌,呆住。

    很熟悉的一张脸。

    清黑修长的眉、墨色剔透的眸、小巧挺拔的鼻梁、玫瑰色的樱唇——只是比起破月的苍白纤弱,她的轮廓要饱满许多,眉宇中也多了几分妩媚。但无论怎么看,两人相貌都有□分相似。

    她的神色又窘迫又恼火。破月早听步千洐说过对这个人的猜测,今日再见她真容,不能不信。

    “好久不见。”步千洐将手里的面具抛了抛,“殷教主。今日又想做甚?”

    她冷哼:“你配不上她。”

    步千洐顿悟,又好气又好笑——当日她便痛下杀手,不想破月跟自己好。今日更是故伎重演,瞧她方才的举动,是想玉成他二人,搞不好还会顺手杀了自己吧?

    步千洐如今已得月儿,倒也不再恨她当日恶行。他懒懒一笑:“殷教主,看在月儿份上,小婿自不与计较。但你若再从中捣乱,新仇旧恨,小婿必不轻饶。”说完看向破月:“月儿,这是你娘。”

    殷似雪全身一抖:“胡说八道!我、我不是她娘,我、我是她姐姐!谁要你当女婿?混帐!”

    步千洐都笑了:“瞧瞧你脸上的皱纹,她有你这么老的姐姐吗?”其实殷似雪保养得极好,看起来并无皱纹。但他的话,却叫殷似雪脸色一僵。

    破月之前一直安静,此时冷冷道:“我没娘,没她这样的娘。阿步,让她滚蛋,我不想再见到她。”

    饶是步千洐,也没料到破月会如此决绝。他虽不喜殷似雪胡作妄为,但他自小是孤儿,尝遍了孤独无依的滋味。所以虽然殷似雪对他赶尽杀绝,他心里想的却是,有机会叫他们母女相认。他爱的女人,他希望她受尽宠爱,永不孤单,永无哀愁。

    殷似雪闻言眸色巨震,眼眶一下子红了:“你为何不认我?”她之前死不承认自己是破月母亲,如今被破月一激,却不打自招。

    步千洐握住破月的手:“你不该说这等话。她再胡作妄为,也是你母亲。”

    破月看着他,眸色平静:“她差点杀了你,我为什么要认她?”她本就不是原版颜破月,加之殷似雪对她全无养育之恩,她哪里会有半点孺慕之情?

    殷似雪咬牙切齿:“他一介莽夫,还是个狗屁将军,将来不是死于武林纷争,就是战死沙场。你跟着他有什么好?诚王对你一往情深,又是皇亲国戚,你为何要选他?”

    破月都气笑了:“真是奇了怪了,若真是你生下我,将我丢给颜朴淙那个禽/兽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现下干嘛要管我跟谁好?要不是阿步,我早死了千百回。我偏要与他长相厮守,哪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殷似雪脸色微变:“禽/兽?颜郎怎么会是禽/兽?他那样的正人君子……我当时生下你,明明是个死婴。我以为你死了,我不知道颜郎养大了你。我一直、一直挂念你……”

    “颜郎?”破月听到这个称呼,怒火更加炽烈,“你这个娘我不会认,他那个爹我更加不会认!”

    “不!他不是你爹,他怎么会是你爹!”殷似雪声音忽的柔和下来,“你爹他……”

    步千洐听到这里,已知必有隐情。却见殷似雪越说眼眶越红,忽的身形一动,转身竟要往窗口跑去!

    步千洐暗暗一惊,他全力点中她穴位,她这么短的时间便冲破,可见她身为当今武林绝顶高手,的确有其独到之处。但她语之不详,步千洐怎么让她跑了?两人隔得极近,刀法无法施展,他身随意动,使出燕惜漠教给自己的擒拿手,攻了上去。

    殷似雪回身挥掌便挡,刚走了几招,脸色更是煞白,“砰”一声竟被步千洐一掌打在胸口。步千洐只想留她,并没想伤她,这一击中,也是微惊,收掌不再进攻。

    “漠阳扶雪手?你、你怎么会这套擒拿手?”她的声音都因焦急嘶哑了。

    步千洐心里咯噔一下,霍然如电光火石般通透!漠阳扶雪手!他终于想起,燕惜漠是何人了。

    他想起幼时读过一本武林野史,记载数年前,曾有一位天分极高的武林侠客,名唤燕惜漠,仅仅二十余岁,便已是天下第一,夺得盟主之位。书载他的绝学中,其中一门便是漠阳扶雪擒拿手。只是这位侠客如同一颗流星,转瞬即逝。刚成为盟主一年,便暴病而死。所以后世对他的记载也是很少,江湖人才辈出,这短命的少年盟主,到如今几乎不为人知。

    如此看来,燕惜漠当日根本不是暴病,而是遭人迫害!

    步千洐反问道:“这擒拿手有人教我的,怎么?”

    “他人在何处?他人在何处?”她眼中全是急切。

    “不知。高人居无定所。”步千洐自然不会轻易透露燕惜漠行踪。

    “他生得什么模样?”

    步千洐心念一动,试探道:“他全身被大火烧伤,早已面目全非。十八年前,他被人挑断手脚筋,扔下悬崖,幸得不死。”

    殷似雪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他没死?燕惜漠没死?”

    “燕惜漠到底是何人?”颜破月问道。

    步千洐心头一惊。破月今年十八岁,燕惜漠为人所害是十八年前,殷似雪创立清心教,也是十八年前。

    “他才是我的郎君、你的父亲啊!”殷似雪恍恍惚惚道,“他是个大英雄,大混蛋啊!”

    破月心中一震。

    她以前听步千洐说过燕惜漠的遭遇,只道是位命运多舛的世外高人。可如今听殷似雪说他是自己父亲,虽然匪夷所思,直觉却叫她隐隐信了。思及自己从小被颜朴淙几近变/态的养大,亲生父亲却遭人毒手,漫长余生隐姓埋名、孑然一身,不由得心下恻然。

    步千洐亦是一惊,骤然顿悟——难怪燕惜漠会收他为徒!莫非也是看在月儿的面子上?可师父是仁义高人,若知道月儿的存在,为何又不相认呢?他按下心头疑惑,搂紧破月的肩膀,柔声道:“别难过,他很好。”

    “可他如果活着,为什么不来见我?”殷似雪倒退数步,面如死灰,“不,一定是他!他常说我胡作妄为,常说要替我收拾残局。定是见我挑断了你的手脚筋,所以才现身相救。可他为什么不见我呢?我是这样的、这样的思念他……”

    她已年近四十,又是江湖第一大门派教主。可此时惶惶然喃喃自语,竟似二八少女,又怨又痴。步千洐心头一软,道:“他一直扮作菜农,呆在缚欲山上。或许一直暗中保护你。”

    殷似雪神色大骇,满脸难以置信。

    “我不如死了干净!”她清喝一声,双手捂住脸,连退数步,“砰”一声撞上窗户。

    “当心!”步千洐和破月同时惊呼出声,却见她身姿如燕,疾疾坠落。两人冲到窗前一看,楼下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同时奉上~

    ☆、77

    空荡荡的长街,鸦黑一片。

    步千洐按住破月肩头:“她轻功绝顶,咱们追不上。你还好吗?”伸出手指抬起她的脸。

    破月脸上并无他预期的泪水,反而神色凝重:“如果燕惜漠是我爹,殷似雪是我娘,他们为什么将我丢给颜朴淙?我听说自己幼时身体虚弱,颜朴淙当年专门为我向皇上求千年人参和宫廷秘药续命,殷似雪又说我生下了时是死婴,莫非是颜朴淙从中作祟?”

    步千洐沉思片刻道:“从颜朴淙处,自然问不出来。苦无师父本就让我给师父传话,叫他夺回颜朴淙手中残册。如今你生世不明,明日咱们就去寻他。”

    翌日,步千洐便朝慕容充告假,慕容湛也觉事态严重,催促慕容充准了二人辞行。

    按照苦无的指示,两人行了半个月,便到了益州青芜峰。在山谷里寻了半日,果见一草庐,**在险峰之上。两人在草庐中等了三日,终于在这日傍晚,看到一布衣老翁缓缓行上峰来。

    “师父!”步千洐拜倒,破月盯着他满是疤痕又红又皱的面容,心头居然一痛。

    燕惜漠看到他二人,微惊之后,笑了。笑得极难看,可和煦的双眸,却有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看来你们去了君和。”他的嗓音亦嘶哑得仿若火燎,“苦无大师可好?”

    步千洐点头:“他极好。”却见燕惜漠目光温和,见到破月却并无激动神色。破月也注意到这一点,与步千洐交换个眼神。

    三人进了草庐,步千洐先将苦无的话转述。燕惜漠略有些吃惊:“颜朴淙他……素来忠义,怎会将君和武功秘籍占为己有,又怎会……”他瞧一眼破月:“让自己的亲生女儿练那阴损的功夫?”

    步千洐和破月俱是一怔。

    已经不是一次听到有人说颜朴淙忠义了。当日杨修苦也说过颜朴淙向来义薄云天,如今殷似雪、燕惜漠都这么说,可见颜朴淙在老一辈武林侠客的心中,印象是极好的——足见他的奸猾。

    可燕惜漠似乎以为破月是颜朴淙的女儿?

    步千洐便将那日遇到殷似雪的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燕惜漠原本听得沉静,待到听说破月是自己女儿时,霍然抬头:“她当真这么说?她是我的女儿?可当日,她明明是怀了颜朴淙的孩子……”

    破月听到这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只怕当年殷似雪跟两个男人纠缠不清,才有了自己这笔糊涂账。

    “她虽行为颠倒,但徒儿觉得此事应当不假。”步千洐道。

    燕惜漠看着破月,目光先是惊讶,而后激动,最后是浓浓的欣慰和愧疚。

    “好孩子、好孩子……”燕惜漠深吸口气,“爹对不住你。”

    破月望着他丑陋而激动的容颜,心头怜意更盛,低声道:“爹,你才吃了许多苦。我不会怪你。”

    燕惜漠眼中竟有泪水滚滚而下,枯树皮般丑陋的手,一把抓住破月的手:“想不到我燕惜漠潦倒一生,到老竟有了个女儿!哈哈哈!死有何憾!只恨爹未能亲眼看着你长大,未能亲自教授你武艺!教你受尽了苦头!好孩子,你受苦了!”

    破月见他眸中爱怜之意大盛,几乎可以想象,如果是这豪气干云的燕惜漠养大自己,该是对独生女儿多么宠爱!如今瞧着他垂垂老矣、面目全非,却似孩子般兴奋异常,破月竟也如他一般又喜又悲,瞬间哽咽。

    “爹,当年到底生了何事?”破月轻轻抚摸他粗陋的手。

    燕惜漠眸中精光褪去,反而染上几分颓唐和清冷。

    他沉默半晌,长叹一声:“只是一桩孽缘罢了。”

    只是桩孽缘,叫不世英雄甘愿舍身,只为红颜永远无忧无虑的欢笑。

    我原是普陀寺俗家弟子,少年学成下山闯荡江湖,很快便搏出名气。当年武林大会,更是力挫群雄、一战成名,夺得武林盟主之位。

    我以为前途无量,踌躇满志,却偏偏叫我遇到了她。

    殷似雪,江湖第一妖女,胡作妄为的江湖毒瘤。

    旁人皆厌她睚眦必报、出手阴毒。可我见到的,却是二八少女,落寞独坐在悬崖上,比明月皎洁,比春风明媚。

    于是便恋了,痴了。我不想管江湖琐事,盟主之位我也愿拱手相让,只要有她陪伴。她当时对我爱理不理,骂我迂,骂我笨。可骂虽骂了,终是浅笑盈盈,柔弱承欢,两情相悦。

    我以为就此定了终身,她一日却慌张的跑来说,她原与那颜朴淙有过一段情缘,已有了白头之约。如今颜朴淙来寻她了。

    “惜漠。我当日不知道会遇到你,我原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他那样的公子,可如今我才知道,喜欢的是你。等我回来,我去与他解除了婚约,便跟你成亲。”

    颜朴淙是少年武状元入仕,官声清明,于江湖也小有名气。我毫不介怀,我等了又等。只要雪儿与我长相厮守,又怎会在乎她的过往。

    未料一个月后,收到颜朴淙的来信。

    “雪儿已有了我的身孕。她不愿再见你。”

    我不甘心,潜行数千里到了帝京。堂堂武林盟主,如鸡鸣狗盗之辈,躲在颜府屋梁,却见他二人相携入房,莺声燕语、鱼水之欢。

    我自心如死灰,武林盟主也不想做了,整日烂醉。却在半月后,收到颜朴淙血书。

    “江湖人士聚集,要置雪儿于死地。颜某自拼尽全力护她。只是颜某武艺低微,此去只怕身死。望燕兄今后不计前嫌,保她一世?”

    我震惊莫名!可雪儿既选择了他,我又怎么能让他们劳燕分飞,生死分离?于是我告诉他,他不必去,我去。

    我去了颜朴淙与武林豪杰们相约的地点,杀了所有人,自己也被挑断手脚筋,扔下悬崖……

    “武林人士为何要杀殷似雪?”步千洐问。

    燕惜漠神色微震,慢慢道:“因为她是君和人。”

    破月悚然一惊,可她还未问,门外已传来一道极度震惊的声音:“胡说!我怎么会是君和人?”

    门被拉开,一前一后走进两个身影。

    前一个娇容煞白、满目含泪,不正是殷似雪是谁?后一个苦眉低垂,神色激动,却是久未蒙面的杨修苦!

    “惜漠!”

    “师哥!”

    两人齐齐扑倒在燕惜漠脚边。

    “小师弟……”燕细惜漠扶起杨修苦,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片刻后,他才松开杨修苦,转眸看着一直愣愣的殷似雪。

    步千洐和破月二人看到杨修苦,对眼一眼,都存了戒心。可见他老泪长流,神色悲痛,与燕惜漠抱在一起,又有些吃惊。

    “惜漠!不是这样的!不是!”殷似雪明显有些失魂落魄、眼神迷蒙,“当日我一直在等你,我怀的是你的孩子,颜朴淙说我身体阴寒,奔波会导致落胎,叫我在颜府等你过来。我还给你写了信……”

    “妖女!果然是你害得我师哥落难,你还狡辩作甚!”杨修苦怒道。

    燕惜漠神色大变,轻拍杨修苦的肩膀,淡淡道:“往事已矣,殷似雪,你不必再说。你是君和人,我是大胥人。咱们早就两不相干。”

    破月却看向殷似雪——若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一切、一切的一切,燕惜漠的劫难,殷似雪的堕落,她的孤苦,全都是颜朴淙一手造成。她真的与颜朴淙,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他如今殚尽竭虑拆散他一家人,又将她养成人丹,莫非就是因爱生恨,要报复殷似雪和燕惜漠?

    “去你的君和人!”殷似雪却已勃然大怒,“我一辈子都没出过大胥,我父母都是江南侠士,我怎么会是君和人!你就是因为这个,这么多年也不来见我吗?”

    燕惜漠怔住:“你不是?你若不是,当年为何挑衅各大门派,结下诸多仇怨?”

    殷似雪怒道:“我看他们不顺眼罢了!自我</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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