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小说网 > 烟云错 > 第九十三章 最后的街

第九十三章 最后的街

作者:鸡丁爱马甲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武林小说网 www.50xs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两条街,是江楚人一生能走过的最后的街。他不知道。他没有心情去看任何景色,只心乱如麻系着坐在身边的女孩子。这样凌厉而不给人省心的家伙,也许根本就不属于他。也许他也未必能跟她过上幸福的日子。但是,谁能断言呢?他总要最后搏一把。将她直接甩上一条陌生的轮船,开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囚禁她、征服她,或者被她征服——然后再向陈家请罪。

    他心中盘旋着要说的词句,交织着愤怒、不甘与迷恋,突然一句话跳出来。他唇角在斗篷高领子里微微笑了。这是他一生最美的话,可以照亮最深的夜,简直不像是他想出来的,而是神秘的命运在幽暗尽头向他投过来一线光。他说——

    门开了,枪响了。

    陈大帅看见栽出来的竟是江楚人,也一愣。

    思凌张开嘴,尖叫,但听不见自己叫的声音。她根本就没发出声音来,像陶坤听说她定婚时的大笑,张开嘴,脸上所有的肌肉都紧绷,而喉头麻痹了,没有声音。

    她不知道手中的小箱子怎么飞了出去,金银滚了一地,一件旗袍落在地上,烟云沾了血。

    成一片血漩。

    陈大帅缓过神来,飞快的抓起思凌,收拾起地上的东西,撤退,血衣一把火烧干净,思凌则交给陈太太,塞进了第二天凌晨开往美国西岸的轮船。

    后来,很多很多年以后,坐过那条船的乘客有的还能回忆起来,那条轮船有一个房间始终是锁着的,静悄悄,好像里面关的是死人一样。半天之后,里面突然传出嚎叫,一声高过一声,船员解释,有人发癔病了,很快会好。果然,很快,叫声忽然停了,像被刀劈断一样。有的乘客想:这病人恐怕不是好了,是死了。

    江楚人的尸体第二天清晨就被发现。谁干的呢?谁都知道江楚人在医院跟某些病人家属结怨,也许是他们?警察立了案,但共产党很快赢得晋中、辽沈战役,神速渡江、决战浦东,天翻地覆,人心惶惶,尸横遍地,谁还理会一桩凶杀案?

    江家二老直到共产党宣布全国解放后,才接到儿子的死讯,并晓得找凶手已经是不可能了。他们成为比从前更虔诚的教徒,收养了Walter作义子,默默的度晚年。

    陈大帅在浦江大战中殉国,思凌和陈太太两个人,辗转又到了台湾,买了块田,作花木生意,思凌学会了插花,竟然略有名气。

    她一生未嫁。

    孙菁则嫁给了一个作金属生意的商人,有时还来看看思凌,问:“你是不是在等谁?”

    不是。没有刻意的在等谁,只不过,有些事情,是一旦过去就再也不……再也不。

    思凌再也不能与其他任何人共同生活,她只是一个人在碧绿的岛上,静静的插花叶。连陈太太都再嫁了,嫁给当地一个老实人,给思凌生了一个妹妹,那妹妹长大、结婚,生了个女儿。那女儿很快能遍地的跑,看着思凌插花,咕咕的笑:“阿姨真厉害!”

    三十年。

    大陆对世界封闭了三十年。

    三十年后,那道碧色海峡,才有船只可以来往,陈太太也托人找了找思啸,理所当然的毫无结果。思凌去听消息时,回了一次大陆,跟了个“旅行团”,由浙江登岸,去上海,再回台湾。所经所见,天翻地覆,老相识连一个都找不到,户籍簿子全换过,行人的衣着气质不同,连方言腔调都改了,到处红红火火、大步流星,如果有幽灵在的话……幽灵也黯然离去了吧?

    甚至没有人记得浙南肆虐了十三年的鼠疫,单衢州一地,死亡便有几万人。卫生部长周诒春向军部求助,派遣去的军人,相当一部分也死了,其中一个,叫陈思啸,尸骨未还。

    他们连自己烈士陵园里的名字都记不全了,怎会记得前朝泥石流中一个见习士兵。

    记得他,乌黑睫毛、笔挺鼻梁、坚毅下巴,微笑的样子很静,膝盖有旧疾,十九岁就在抗日的战场上开过飞机。

    陈公馆都已经化为乌有,那片地方建了厂房。旧街道的走向完全看不出了。仁爱堂倒是还在,号称本市难得保存完好的几座珍贵建筑之一,思凌去看了,单在外头眺望,确实完好,如果木乃伊比起活人来也算得完好的话。

    她没有走进去,提前订了回台湾的船票。等船时,见旁边有妈妈拿脚踏车推着十岁大的女儿匆匆走过去,一边教训:“钢琴要弹的呀!英语要学的呀!我跟你讲,英语一定要学的!还有数学。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

    女儿打着呵欠,揉着睡眠不足的肿眼泡。她们没有注意到路边穿着旧式衣服的女人,不知道她在这片土地长大,从小烫着漂亮至极的长发,用英语、法语向授课修女问好,同哥哥一起与洋机械师交流与争论,兄妹各自的订婚礼上,来贺喜的车子都排出了一条街。

    ——那又怎么样?

    那些往事中的人,还没有死尽,但那些事,已经像幽灵般从这片土地上退去了。

    思凌望着这对母女。如果许宁没有在那些浩劫中过世,还在这片土地的某个角落里活着,应该也是这样带着孩子、过着日子?

    她眼角望到街角店檐下,有个中年男人站着,白汗衫,松垮垮的灰蓝裤子,微驼着背,嘴里咬着根烟,絮絮跟店里的人讨价还价。那声音传一点到耳朵里,倒仿佛,有点像陶坤。

    她伫立良久,没有上前。都是心魔而已。这样上前就荒谬了。她转身走了。

    这男人回过头来,但见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旧式旗袍,那花色让他想起多年前……无法形容的年华,埋藏在记忆里,终归于苍渺,仿佛暮色里的烟云。

    再三十年后,思凌因心肺功能衰竭,死于仁爱医院。真奇怪,又是仁爱医院。大约这两个字在世上太稀罕了,故人们格外喜欢将它挂在匾牌上。

    思凌在病床上静静躺着,身上插着些管子,听着仪器的滴滴声、还有医生护士在匆忙脚步中简短的对答,先还觉得难受,渐渐宁静下去。仿佛慢慢在泥潭中沉下去,那样的宁静。

    那十七岁少女的故事早已结束。如今,作为一名老妇,她知道,这已经是人生的收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牵挂。她这一生对己对人,皆无亏欠。略有节余,早写下遗书捐赠圣心孤儿院。母亲已死,妹妹又生了小囡囡、自有别人照料,皆不需她悬心。连她的器官,都早填了意愿表,允许医院在她死后拿去随便给哪个需要的人换上。哪个器官还能用、谁该得这器官?都自有规程,她只要放心撒手瞑目便是。

    真奇怪,到此时,她心中浮起的,并不是那经上著名的“尘归尘土归土”,倒是一句戏言:则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或许也是福气。

    然她唯一的遗憾是:在最后的时刻,在她陷入的昏昧中,并没有一棵枝叶茂郁的树,向她温柔的低下身子,许诺她:从晨至暮,无时无刻。

    (我看着你们。

    我看着你们而无法决定我脸上的表情。

    我知道是我创造了你们。我知道他们说生活就是如此。我知道凭你豪门朱户、牙笏玉骢,于岁月流转中,并不比一粒微尘更有特权。

    然而……梦之所以为梦,大约总比现实更多些自由。

    你可知你是我一生骄傲奔流至干涸最后剩下来的梦。我以为最后之后还能有以后,我真的试过。然而你知道,那是不再有了。你是我杜鹃啼破了心溅出来的血。是我最终的未了。

    然而你可知当我生命中清泉刚开始奔流的时候,还有多少个梦境曾经按捺不住的涌跳出来。那泉太细太弱、承载不起,它们也就被虚掷在路边了。后来泉道健大时,才有梦腾龙而去,自成一番天地。那破碎的,我原也顾不上它们。直至如今,鸦头暮色风吹冷,忽倚杖藜访旧程。

    在很接近最初的地方。

    在它之前的水影几乎都碎得不成形、在它之后的波澜都自诩比它老道。

    我看它在地上,仍然扑闪着翅膀,时隔如此之久再轻轻一触,仍然漫天飞影。

    梦之所以为梦,在于梦中人相信他们是真实的。织梦者真的要把自己的生命都织进去、像信着自己存在一样信着它们的存在,才能溉之为梦。否则,不过是傀儡而已。

    那时我仍然有生命可以分给它们。

    如今我却需要溯涸道而上,去拣拾从前的生命。

    我双手的习惯仍在,还想牵丝起舞,却只是个傀人而已。

    而那丝的尽头——那片残梦的翅膀,我小心的拈起来,一点都不敢裁动,试着粘在这片梦的尽处。

    莫要怪我唐突——你们实在都是我创造的,然而——父母蹲在摇篮边,朝篮里瞠目而视、满面敬畏,实在是有的。

    据说有画家苦恼:不知怎样才能表现婴儿的权威?——那指的是圣婴。

    不必圣婴,实在也有父母对孩子敬畏的。你们的生命来源于我,却已超出我敢裁动的范围。

    我只有连缀成篇,愿你们都喜欢这更繁远的生命篇章,如此而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