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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真假龙种(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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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五,中元节。

    中元节在民间又称鬼节,传说是鬼门关大开的日子。每年这日天子祭天,百姓祭祖,民间有各种自发的请神驱鬼活动。

    商少君一早便出宫祭天,白穆算着时辰,待他回来还有政事要议,奏折要批,许是没有时间过来她这边了,因此早早吃过晚饭打算早些歇息。

    哪知戌时刚过,他便从侧门进来,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白穆还未来得及问,他便笑道:“你可想出宫走走?”

    白穆已经卸了妆换好了衣服,躺在榻上打算看会书便休息,商少君这样一问,她略作犹豫,便笑着点头应了。

    离上次出宫已经有半年,初秋与初春的风光当然迥异,但都是踏着夜色出宫,也看不太清明,同样的净凉让白穆恍惚觉得时间似乎从未由指尖滑过。

    中元节的集市比起平日的十五更加热闹,多了许多卖鬼头面具的小摊,一堆一堆的人聚在一起围观捉小鬼的舞蹈,酒楼茶馆也都十分应景地请了说书先生讲些鬼怪的故事。

    白穆起初还心事重重,挂记着洛秋颜私奔的事情,后来故事听得上了瘾,跟着商少君一家酒楼一家酒楼地听,也不亦乐乎。

    “怎地这么有趣的故事我在宫中从未见过?全都是些无趣的史记资料,治国之道。”白穆刚刚听完一个书生与女鬼的故事,听到书生为了女鬼与树妖大战,几乎丧命,一面感动得在下面直鼓掌,一面埋怨道。

    “这些书如何登得了大雅之堂?尽是些男欢女爱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故事,读多了会挫人心气。”商少君啜了一口茶水,悠悠道。

    “为了心爱的女子拼死相救,如何是英雄气短?如何挫人心气了?难道要逃之夭夭才叫英雄,才是心气高?”白穆一到宫外就恢复几分本性,又正在兴头上,也不管宫中那一套,脱口讥讽道。

    商少君无奈地昵了她一眼,替她倒了杯茶:“故事而已,何必当真。”

    商少君这样说,白穆更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却也不知自己气什么,只得端杯喝茶。

    商少君看她沉着脸喝茶,笑了笑,又道:“好吧,姑且当这故事存在。首先,那书生明知是女鬼而心生爱慕,便是不该。其次,他明知自己一介凡夫俗子,怎打得过妖?白白送命岂不愚蠢。其三,女鬼与树妖争斗多年未果,那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偏生最后除了妖,与女鬼长相厮守,哪有逻辑可言?”

    白穆可不会听个故事想这么多,只低声道:“人说书先生是说书生与女鬼的爱情感动了天上的神仙,于是下凡将妖收了,再赐女鬼复生,与书生长相厮守。”

    商少君笑得更欢了:“这便更不合逻辑了。人间疾苦之人数之不尽,神仙何以偏偏被那不自量力的书生感动?女鬼既已飘游上百年,也不在乎那一两年,书生明明可以出山寻来懂得道法之人助他救她,找不到,自己学也是可行的。若当真那般深情,十年学不好,二十年呢?三十年呢?最后等着神仙来救,岂不是在宣扬不劳而获,挫人心气?”

    白穆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最后闷声道:“故事而已,何必当真。”

    商少君低笑出声,愉悦地饮着茶,不再与她争论。

    白穆不理会他那些说辞,总归只是故事,不管是否现实,是否符合逻辑,听着故事里有那样为了爱人不顾一切的男子,至少会觉得温暖。

    从前她在茶楼听说书,听的多半是些民间野史,前朝战事,还有些流传过来的邻国轶事,商洛民风虽然开放,但大庭广众这样宣讲爱情故事的时候,还是少之又少。

    白穆又听了几个,时辰渐晚,酒楼准备打烊,商少君也准备回宫了。

    白穆见离子时还有些时候,长了个心眼,特地道:“今日中元,公子送我一顶面具可好?”

    自从上次的谈话,商少君对她的态度大为改变,几乎是千依百顺,这次也不例外,昵了一眼酒楼外的人,便留下陵安下楼买面具了。

    白穆本是找借口拖一拖回宫的时间,或许能让洛秋颜的出逃更顺利些,但商少君一去,竟去了半个时辰都未回来。她莫名地想到当初捡到他时他一身的伤和沥山之行的刺客,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带着陵安便四处找人。

    已近子时,街道上仍旧人来人往,热闹不减。白穆着急地想找到人,越是着急,越觉得眼花缭乱,只觉得眼前都是戴着各种鬼头面具的人,分不清谁是谁,直到陵安扯着她的袖子兴奋道:“夫人,那里。”

    她顺着陵安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连忙跑了过去。

    “商……”她拉住他的手,正要唤出口,剩下的两个字咽下了肚中。

    手心的温度不对,身上的气息不对,虽然戴着面具,但看得到双眼,那眼神也不对。

    她呐呐地放开手,抱歉道:“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不想那人一手取掉面具,唤道:“穆姑娘。”

    白穆乍一见那人的脸,怔忪了片刻。

    灯火阑珊,光影闪烁,他站在她身前,面容干净,眸色剔透,隐隐的喜悦从中溢出,从中闪过的一抹暖色唤醒了她的记忆。

    竟是慕白。

    这个叫慕白的人,巧合地与她有着相似的名字,莫明其妙地出现又消失,还在不知情的时候被她利用过一次,已经有近一年未见,她几乎都已经忘记他的模样。

    “穆姑娘与在下真是有缘,虽然在下并不知这穆是哪个穆。”慕白笑着拱手,有礼道。

    白穆还惦念着商少君,无心与他多说,客气地笑了笑便道:“如湄还在找人,先行一步。”

    “稍等。”慕白唤住她,“这玉牌,是你的吧?”

    白穆一眼扫去,默默地窘了一窘。

    她用来骗柳行云的玉牌,竟然真在慕白手中,那岂不是她忽悠柳行云的话,他也知道了?

    似乎看出白穆的尴尬,慕白收起玉牌,转而道:“在下有一事相问,不知……”

    “夫人。”

    商少君阴测测的叫唤声不偏不倚地传来。

    白穆心头一松,还未回头,便被他揽住了腰。

    “原来是慕公子,久违。”

    商少君笑着,白穆却觉得与最初面对慕白的笑容不太一样,藏了些说不清的敌意。

    “商公子,久违。”慕白恢复了淡然的神色,拱手道。

    “在下带夫人出来散散心,是时候回去了。”

    “二位好走。”

    两人短暂的交谈迅速结束,商少君带着白穆离开,回宫的路上不如出宫那会心情愉悦,略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白穆也想着自己的事情,一直沉默不语。入了宫门后商少君径直回自己的寝宫,临行前不忘嘱咐道:“早些休息,明日再来看你。”

    白穆回了朱雀宫,却并睡不着。

    宫中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

    她记挂了整晚的洛秋颜。

    若她出逃成功,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若她出逃不成功,又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私奔……且是宫妃私奔,这是一个大胆到不计一切后果的念头。

    白穆翻来覆去,最终还是换了衣服起床,打算出去看看,却不想未出门便被莲玥拦住了。

    “你……”白穆眉头一皱,突然想到了什么,“你那日跟踪我了?”

    莲玥垂着眼帘,并不答话。

    “你把那封信告诉商少君了?”白穆又问。

    莲玥仍是不答,只淡淡道:“淑妃趁夜与男子私会,被御林军抓住后拒不认罪,现在上了摘星阁。”

    白穆闻言,只冷笑道:“你竟如此铁石心肠!”

    说着便推开莲玥的手。

    莲玥却并不轻易放过她,只淡淡道:“好不容易做成的局,皇上不会轻易放过洛家的。”

    “那又何须让一个女子来承担?”白穆低斥,“让开,我只是过去看看。”

    “娘娘,摘星阁今夜恐怕不会太平,娘娘还是待在寝殿较为稳妥。”

    “让开!你有几条命来拦着本宫?”白穆怒喝。

    “奴婢不敢。”莲玥跪下道。

    白穆不再搭理她,绕过她的身子便奔向摘星阁。

    摘星阁下,堵满了御林军。

    白穆顺着他们的眼神望去,便见到顶层的栏杆上,坐着一袭红衣的女子。

    月正圆,月色如丝,那袭红衣迎风飘舞,像极了秋日的红枫,璀璨而耀眼。

    除了御林军,还聚集了许多围观的宫人。白穆并未上妆,身上也穿得随便,一时没有人认出她来。她驾轻熟路地上塔顶,歇都未歇,上去才发现狭窄塔顶还有些人,近十名御林军严正以待,星竹和芙蓉宫的宫人都跪在地上哭。

    “小姐你先下来,有什么话我们好生与皇上说,再大的冤屈也是能洗清的,您莫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

    星竹泣不成声,洛秋颜却侧坐在栏杆上,看都未看她一眼,似乎扫到白穆的身影,眼神才闪了闪,望向她。

    “你们都下去,本宫要与她说说话。”洛秋颜指着白穆,从栏杆上下来了。

    星竹见洛秋颜终于下来,面上一喜,连忙起身,呼道:“都下去,都下去!我家小姐若有什么闪失,你们担得起吗!”

    白穆的气息还未平稳,顶层上的人已经都退到了楼梯间。

    “关门。”洛秋颜又沉声道。

    门“嘎吱”一声关上。

    白穆只道:“并非是我……”

    “你辛辛苦苦跑上来,不会就是为了对我说不是你向皇上通风报信吧?”洛秋颜突然一笑,踩着月光走近,红色的衣衫衬得身形格外妖娆。

    白穆正要说话,洛秋颜嗤笑道:“你还真是天真。”

    白穆一怔。

    “你以为……没有我的有意放纵,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洛秋颜眼底闪着冷傲的光碎,“从御医诊出你有喜脉,而你抵死不认时,我便察觉到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有孕,你也莫明其妙有孕。”

    “那你……”

    “我只是想看看结果而已,看看他会不会想办法救我,出面保我。”洛秋颜笑道,“那封信,他收不到的。即便收到了,也不会来。从头到尾,他不曾再与我说过一句话,传过一条讯息。”

    白穆沉默。

    洛秋颜道:“抱歉骗了你,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让皇上错信,容我到这摘星阁来罢了。”

    白穆道:“那人既负你,你来这摘星阁寻死又有何用?”

    洛秋颜不答,自顾自道:“你可知这摘星阁是从何而来?”

    白穆只觉得她或许受的刺激太大,精神有些恍惚,顺着她的话道:“略有耳闻,听说是先皇为贵妃所建。”

    “你可知晓华贵妃其人其事?”

    白穆摇头。

    她能将现今宫中的局势摸清已属不易,还没闲工夫去研究先皇那些过往。只听闻先皇对那位贵妃极为宠爱,除了这摘星阁,上次他们去的沥山行宫也是他不顾群臣反对为她而建。

    “华贵妃究竟来自哪里,其实也没人知道呢。只知她极为不喜宫中生活,皇上为了让她高兴,便建了摘星阁,站在这里,可以一眼望到宫外的人来人往。”洛秋颜一眼看向阁外苍茫的夜色。

    “只从这件事,你可以估出先皇对华贵妃的宠爱吧?”洛秋颜叹息道,“但华贵妃年纪轻轻就过世了,你可知为何?”

    白穆仍旧摇头。

    洛秋颜脸上又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贵妃有喜,御医诊脉,称华贵妃已有三月身孕。但三个月前,先皇正出征在外。贵妃坚持称自己只有两个月的身孕,却无人肯信。先皇缄默不语,只道孩子出生再说。”

    白穆想到那日麦御医的欲言又止,还说重蹈覆辙什么的……原来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孩子出生时,与御医所料的月份一致。先皇滴血验亲,结果血不相溶,先皇大怒,当场下令赐死,却仍旧不舍处罚贵妃。”洛秋颜的面色在月光下略显苍白,说起这段往事来,眼中有淡淡的嘲讽,“当夜华贵妃一袭红裙大笑着登上摘星阁,众目睽睽下指天起誓,一誓死去的孩子乃皇上亲生骨肉,若有妄言,死不超生;二咒害她之人子子孙孙众叛亲离,求而不得,得而不惜,永生孤苦;三誓来世若再投生为人,永不碰‘情爱’二字。三誓之后,纵身跃下,当着先皇的面摔得面目全非。”

    一阵夜风刮过,白穆只觉得心惊胆战,从不曾想过,那传闻里备受宠爱的华贵妃,竟会有这样一个惨烈的故事。

    “那之后,尽管没有证据,所有人都相信是有人陷害华贵妃,直到多年后,一名宫女临死前留下遗书,称当年收人钱财,在滴血验亲的水里动了手脚。”

    “你想效仿她,以死明志?”白穆问道。

    洛秋颜笑道:“其实那日我也未尽数骗你。本来只是想等他再来见我一面,等他给我一个解释,结果等来了父亲的毒。其实即便父亲不要我死,我也非死不可。”

    洛秋颜略略垂眼,眼角勾勒出轻慢的哀婉,“皇上已经知道这件事,我腹中胎儿是不是他的,他再清楚不过。我若借着洛家势力苟且偷生,只会让皇上逼出他,届时洛家的颜面保不住,他也保不住。”

    “那你一早便知晓这件事闹大会将自己逼上死路,又何必……”

    “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洛秋颜偏头微笑,“我比不上你。我无法在对一个人的思念里争着另一个人的宠爱,日复一日地做我自己都厌恶到极致的事情。我以为有了他的孩子,我便有了寄托。可是意识到孩子恐怕保不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洛秋颜重新坐回了木栏上,烈烈长风吹起黑色的发丝火红色的衣裙,如竞相吐蕊的烈火,烈火中一直冷静的人,却蓦然地泪如雨下。

    “为什么呢……你说为什么呢……”洛秋颜突然嘶声痛哭起来,“他为何负我?为何骗我?为何连我腹中胎儿都不管不顾?这十年痴心相对,竟是春秋梦一场么?”

    洛秋颜一哭,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白穆一面尝试着靠近她,一面哄着她道:“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呢?我们一起下去找他问清楚可好?”

    洛秋颜使劲摇头:“我若去找他只会连累他,父亲不会放过他……所有人都不会放过他……”

    “那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可好?路并非只有一条可走。想想孩子,他还未成形……”

    “孩子又如何?有了孩子你也不愿来多看我一眼!有了孩子你也终究宁愿负我!有了孩子只是枉送一条性命!”

    白穆看她神色,恐怕已经有些迷糊,把她当成那男子了,沉声道:“你过来,我解释与你听可好?事情到今日这个地步,并非我心中所想,你听听我的解释可好?”

    洛秋颜迷惑地看着她,似乎有些动摇,转而又笑着落下泪来:“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洛临十岁,洛宇也不过七岁,我抱过他们,逗过他们,教过他们,看着他们长大,我不能让他们因为我这个不争气的长姐此生都抬不起头来。我无颜面对父亲,面对两位弟弟,面对洛家上下……”

    白穆趁着她说话间,小心翼翼地上前,眼看就到了她身前,却被她一口喝住:“你站住!你走得这样近,就不怕待会他们认为是你推我下去的?”

    洛秋颜冷笑,只是一瞬便恢复平静,擦去眼泪,高声道:“星竹,进来吧。”

    大门马上被打开。

    星竹一见洛秋颜又坐回木栏上,连忙跪地求她下来。

    洛秋颜只是淡淡地扫过所有人,眼神空洞地落在她身上,没有半点起伏,整个人如同淋了暴雨的花朵,黯淡了颜色,凋零了姿态。

    最终她看回白穆,眼底才恢复了些许生机,轻笑道:“想不到最后,我想看到的人,竟只有你。”

    白穆离她不远,轻而易举地看到她眼底释然的笑意,心头一紧,大步向前倾身想要拦住她,五指却只划过柔滑的纱布,还未来得及抓住,便已飘然在空中。

    那一刻她与洛秋颜极近,她与她之间从未有过的距离。

    她眼睁睁地望着那一袭红衣仿佛骄阳最后一道残光,在墨染的天际划出猩红的伤口,穿着红衣的女子仰面望着天空,溢满泪水的眸子里浸淫着温暖的笑意,仿佛见到了什么令她极为欢喜的物什,一瞬不瞬地、饱含情意地望着,然而,下一刻便猝然下落,只留下一声极低的长叹:“这辈子……终究是无缘长相厮守。”

    白穆蓦然想起那日朱雀宫那一片随风而落的秋叶,拼尽全力在生命尽头勾勒出最美的归程,她想要伸手阻住,却只能徒劳无功地任由秋风扫过全身,带来一片刺骨的凉。

    阁楼上响起星竹的失声痛哭,宫人凌乱的脚步声,御林军低沉的喝令声,白穆跪坐在地上,倚在木栏边,抬头望那银盘似的圆月,耳边婉转徘徊只有那一句——

    这辈子,终究是无缘长相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