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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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八对婢女手持纱灯缓缓走入喧闹的庭院四角,那烛光晃得席间众人脸色越发明暗不定,那些目光已不似她刚落座时那般明显,却还是一忽忽的飘过来,脸上皆戴着笑容,怀着各式各样的心理,从不同的角度审视着她。

    庭院中间的厚厚地毯上,舞女们着粉色轻薄纱衣,聚拢又离散,蝶一般轻盈地旋舞,遮挡着众人的视线,让席间各处射来的目光也断断续续。

    方才入席时,几乎所有人都起身看向宁王爷身边的这位王妃—

    是一个怎样的祸水红颜,让以高洁著称的宁王爷动了尘心,竟明知此女从英王府中来,还宠爱有加,竟是入府方一年,便携她赴宴。要知宁王较英王年少几年,尚不曾纳有正妃,而寿王生辰,历年众王爷所携的,无一不是府中正妃,这是否代表,眼前的这位静妃,已是宁王府中最得势的一位?

    她静静坐在那里品茶,扮演着她“静妃”的角色。那凝定贵气的神情,虽与她气质不合,却也并不让她为难。出身于江府,这些规矩都大同小异,既然脸上带的都是面具,装出的样子是什么也就不会有什么分别。

    低下头来细细饮一口茶,侧头间看向身旁,厚重的外袍上重重金线一层压一层的绣出簇簇吉字,侧身处隐约可见里面青色暗纹内袍,无尽的华丽与庄重,仍掩不住他周身的清冷气息,竟是一丝丝直渗入他四面喜庆喧闹的夜色中,与她的气质淡淡相容。

    宁王与静妃。她忽然想起儿时在江府中,与姐妹们穿起戏服,装模作样学戏台上花旦小生的样子。心中一乐,忍不住抬起头来,眼底带的竟是久违不知多久的顽皮神色,与他视线轻轻相碰,旋即散开,各自慢慢琢磨对方眼中的神情—

    王爷,看这些碌碌庸人,你也要扮出这恼人样子,携臣妾至英王府中,不知一会,到底要怎样,作弄臣妾?

    呵呵,王妃何必多疑?

    她低下头覆又抬起,心底如往常般升起的烦乱,已一瞬间压下了嘴角的笑意。

    这几月来,她已感到自己的心情,每每是在他身边感到些许宁静,或忽然间的欢喜时,那一股烦躁便腾然升起。然而随着前种感觉的增加,那烦躁意味便越发像洪水淹过的一小片田野般—抵不住他的气息,却仍在她心底,丝丝缕缕,划得她心口生疼,让她不自禁的皱眉。

    而他却越发频繁地唤她至身前,以至于,她已适应了自己这种,一瞬的欢喜旋即被烦乱压下的怪异心情。

    身旁的侍女看她皱着眉轻抚胸口,忙指指桌上的青梅,“王妃,”

    看看满桌的荤腥,她轻点头,然而伸手还未够到漆盘,身旁已伸过一只手臂,暗青刺绣的华丽衣袖中修长的指拣起一棵小小梅子,甜甜的芬芳带着他月光般的清静气息,直送到她唇边。

    周围的喧闹似乎一瞬间静下来。她直直地看着他明亮的眼底带着一丝捉狭的笑意,眉毛轻轻一动,这才回过神来,就着他的手咬下去。

    他笑了笑收回手。

    对面已传来那个人的笑声,虽是放声一笑仍不减其低沉威严,“看来本王终是成就了一件美事,美酒良人。三弟,怎么也不谢谢我这个媒人么?”

    他起身一礼,“这个自然,若不是最近事务繁忙,小弟早就该登府拜访,谢王兄赐给如此佳人。”

    席间众人纷纷重拾起话头,庭院里立刻便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她含着那颗梅子一直没有抬头。那个人的声音像是一直封在她心中的咒语,每念动一次,便让那诅咒牢固一分,直到她的心也慢慢沉下去。

    脸上努力重现出那丝微笑,她垂下眼帘,一手轻抬衣袖,遮于面前,吐出青梅的核。

    至于这场宴席的目的,那个人曾说过,历来皇子争位,机关算尽,她不必参透其中的每一步,只做好她的事情,那便足以。

    既然如此,就不如仔细观看,不知这一对一答,是今晚这幕戏的开始,还是结束?

    放下衣袖,庭院某个角落的一道目光似乎来不及收回,那凌厉的目光让她不由自主一震。虽然在座所有人都对她异常好奇,但如此大胆的直视。。。她心中微微诧异,不经意般向那个角落一扫,不由一怔,那个脊背弯曲却总是倔强挺立着的老人,明明是陌生的面孔,那身形,却让她有说不清的熟悉的感觉。然而脑中转过无数记忆,却仍是毫无头绪。

    目光收回,她隐隐猜测着老者目光中怒意的来源。

    似乎感到了她心中的疑惑,身边的人似乎轻轻一笑。她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缓缓收回,慢慢转过头去。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他眼中那一抹淡淡的嘲讽,也没有漏掉他嘴角转瞬即逝的冷笑,那冷意只一转便化于身边的浓浓夜色中,却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王妃,”

    身边一个细小的女声传来,她回过头,看到一个小小侍女,躬身道,“英王妃请王妃这边更衣。”

    她迅速向对面一瞥,那个华丽的女人,在灯下向她微微阖首,精致的微笑和几年前的记忆没有一丝不同。她起初的一惊之后一时有点糊涂。怎么会是她来相请?又怎么可以如此直接。

    一时有点怀疑,仍是站起来,转身前向他一瞥,他恍若未闻般坐着,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她随侍女绕过宴席,向内厅走去。

    她没有见到那个英王妃,此去的路径她并不熟悉,但踏入那间没有灯的屋子前,她感觉得到她身后的侍女都已不见踪影。

    她没有等多久,一个身影慢慢从另一边走进来。

    王爷,

    她心中默念,对着那个屋中立着的身影缓缓行礼。

    那个身影对着她坐下,“你可知为什么要你来这。”

    “落湮不知。”,她答道。谈话间,间隔在宁王府的这些日子几乎未曾存在。

    “阿湮。”他忽然打断她的话。

    只两个字,就让她震住。

    阿湮,阿湮。

    记忆中,也是在一个黑暗的房间,窗外的风吹着几竿竹子沙沙的响,他却不许关窗,遣散了所有的人,只让她在旁伺候着。她能感到他心中的烦乱,像窗前悬着的轻纱般上下浮动。她隐约听说那一天,宁王一党揪出一直支持英王的五王叔,英宁两党在朝堂上争辩不明,请皇上裁决。据说皇上竟以玩笑的口吻打发了英王,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罢了五王叔的官。而前不久宁王手下被人以引用奸党之罪拿下,足足审了数月方才定罪。

    直到,他的情绪似乎慢慢平定,一片昏暗中感到他缓缓转头,“上茶。”

    他的声音中有他从未在人前流露过的孤独意味,她端茶的手刚碰到桌面,他的手忽然翻过来按住她的。热茶溅出来落在她手上,而他的手在烫茶的温度下更显得冰冷。她在黑暗中皱眉。

    “阿湮。。。你可知道,那种感觉。。。”

    她的手任他握着,感到他身上的冰冷慢慢侵蚀了自己,凉意从指尖漫上来。

    他终于放开手。再说话时,声音已恢复了往常的深沉,漫不经心。

    “你知道你祖父与本王说了什么?”

    “本王会暗中搭救江家之人,让他们免于流放。你则留在本王府中,助本王完成大业。”

    她无话。

    这内容她大概猜出过,然而听他亲口说出,却是另有一番感觉。

    他静了半晌,道,“短短跟随本王数月,你似乎变了很多。”

    看她仍是沉默,他的语气中掺杂了一丝莫名的笑意,“那么,本王是不是可以,让你去实践江家的诺言了?”

    他再没有说话,慢慢喝了茶,留下她一个人在屋子里。第二日,第二日,她便见到了他。

    现在,她命中又出现了同样场景,那场景后,她的命运会不会出现同样的转折?

    他没有让她沉寂很久,品了口茶,他缓缓说道,“想必今晚,你也看出了席中的古怪了。”

    “圣上欲赐婚于宁王,指的就是礼部尚书的女儿,皇后的侄女。简大人就是圣上的‘赐婚使’了。”

    老旧的戏码,那么这宗指婚,是对宁王的安抚,还是监视?

    可是,等等,简大人?她终于忆起,简大人,原来是他,怪不得她刚刚觉得那身影如此熟悉,尚在江府时祖父常常在议事时让她藏于屏风之后,所以诸位大人退出时她常常能瞥到他们的背影,那个简老先生并不是府上的常客,她也只看过几次,却对那个衰老而倔强的身影印象深刻。

    她看向他,他对她眼中的恍然有些微诧异,于是她轻轻开口,“王爷,简大人曾是。。。江府的宾客。”说到哪个不知禁忌多久了的两个字,终究是一顿。

    “哦?”他挑眉,“你是在想简大人与本王暗有关联?”

    她没答话,他静了半晌忽然轻笑了起来。再说话时,已经转过身去,背着手,缓缓踱向另一边,“阿湮,”

    这个名字让她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这次让你来,我是临时起意。”他的声调仍是低沉的没有一丝改变,但称呼却让她心底有一丝莫名牵动。“我要提醒你。”

    他甚至没有加强语气,她却分明感到心里似乎有一丝裂缝,在控制不住的一丝丝扩大。似乎是自己一直正在遮藏的东西正被一点点掀开,冷意一点点渗进来。

    “刚刚你不在时,简大人只略略提及这桩婚事,他说,他不愿负你,便如此轻易把这桩麻烦给推了去。他这出戏演的,不可谓不高明。”

    说话间,他已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他缓缓道,“可是我还是相信你。”

    他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她想,也许她应该流泪,他在这样的时候告诉她,他还是相信她,听起来他就像是她唯一的亲人。可是她为什么不在他面前流泪了呢?难道离开英王府寥寥数月,她真的已经和他疏远?

    她不敢再与他对视,垂下双睫,面前的长袍缓缓转身,终于消失在视线中。

    可是他说,他不愿负她。英王要让自己知道,那不过是他用来搪塞这桩婚事的借口。可她无法阻止自己在心中反复联想,他仰起脸的样子,他立起身的姿势,他的全身散发着冷月般的光辉,他对所有人说,他不愿负她。

    忽然惊觉,脸上有点凉凉的,她犹豫着伸手一拭,是泪么?原来这明知道的骗局竟能让自己流泪?

    外面的侍女唤道,“王妃。”

    王妃?

    她忽然忍不住展出一丝凄凉的笑。抬起衣袖,抽出绢巾,在眼下轻轻一拂。

    这不该属于自己的几滴水珠,便渗入这月白的丝丝缕缕中,从此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