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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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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三十,家家放炮仗,贴对联、贴年画,除非家里三年内老了人。

    中午刚吃完饭,女人们便开始忙活年夜饭了。年夜饭中最重要的是油炸大鲤鱼,而且是两条,预示着年年有余。腌制的肉类、鱼类、禽类、配上干菜总能烧上一桌子好菜。

    大军娘忙好自己的桌面,便跑到小曾孙媳妇家忙活,小曾孙媳妇的男人是建筑流动单位,现在人已经在泰国,发电报说今年过年回不了。大军娘给小曾孙媳妇带了些芝麻花生糖和炒花生,小女人感动得不得了。大军娘笑道:“这咋地,我一来还让小媳妇掉了眼泪哩!赶明儿谁还敢来。平日里你给孩子吃的奶糖都不算嘞?”一阵说得,小曾孙媳妇低头笑了,泪花落在她的酒窝里,晶莹剔透,闪着光芒。

    “大军娘,快去看看吧!八狗子快给他的老婆整死了,现在还嚎啕着嘞!”不知是谁在大军家门口喊了两嗓子,声音刚落,便不见了人影。八狗子是他娘生的独子,上面有七个女娃。一堆女人哄着他长大,满身的恶习。孩子们见了他,来不及夺散,便耷拉着脑袋,硬着头皮走到面前,说道:“八叔发财!”孩子说完,哭非哭、笑非笑地拔腿便跑。八狗子是出了名的混账东西,他的手总是快过孩子,不用大喘粗气,便将小人轻轻地提溜在自己的面前,一阵子吹胡子瞪眼后,将硬扎扎、油腻腻的胡茬在孩子的脸上一阵乱戳,孩子吓得连哭带嚷。

    大年下,八狗子家也不亮灯,黑黢黢的,只见八狗媳妇睡在地上,嘤嘤地哭泣着,抽噎着,她肚子里的娃已经五个月了,想必经过老爹的一顿打,也在叫苦喊屈呢!八狗子早已不知去向,这会儿,怕是又聚到下村的旮旯地赌钱去了!这是铁定了的事!

    “哎呦!敲你这身子,怎躺在地上啊!”大军娘不能见这样的悲苦事,那眼泪比八狗子媳妇流得还要欢。

    “他侄媳妇,快起来,这冰地上可是要害了腰呀!”大军娘跨过门槛,小跑两步俯身来到这个可怜的孕妇面前。

    “姨,我是没命活了!刚才大姐送来的四十元过年的钱,又被这挨千刀地给贼走了!这是过年的钱啊!”说着,便又哭着、唱着,脸上的青紫色像鬼一样。几经劝说,也无济于事。大军娘陷在这阴郁潮湿的房间里,不能呼吸。

    八狗子媳妇在来了更多的娘们之后,才被抬到床上,大军娘在她被抬起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只见地上窝了一片血渍。

    “大军娘,你看,这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要不要请大神跳跳啊!”春兰娘见了这片血渍,也慌了神。

    “这是人命,大神会跳出两条人命来的!”大军娘激愤起来。

    “那怎搞,那怎搞呐!”大家晃动着脑袋,片刻,所有的眼光集中在大军娘的脸上。

    “找车,找车!”大军娘来回踱着步子说道。

    “这大过年的,也不来什么车啊!”年轻媳妇说出了残酷的现实。

    “嘿!找牛润家的拉油车,自行车怕是坐不了,就找拉油车!快,快去!都傻啦!”大军娘像是个将军,指挥着突如其来的战斗。“你,你,还有你去找衣物和棉被,对了,再找些报纸铺在架车板子上。”她又扭头对春兰娘说:“你去找八狗子的大姐,叫她吆姊妹们过来,没有自个家属,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是做不了主的。”愣在一边的春兰娘听了吩咐,捋了捋松散下来的衣袖,便跨出了门槛,转而消失在巷子里。

    “牛润家的拉油车借来了,牛润亲自拉了来,板子上铺了一层破毡子。八狗子媳妇的肚子疼开了,疼得满头大汗,但就是不声喊。可能是整日里被八狗子打惯了的缘故,打到最后,在心里数着下来的招数,直到八狗子累了为止。

    跟前跟后去了十来个人,除了牛润,剩下的全是女人,全是媳妇。

    到县里跑起来要一个小时,他们十来个人,整整用了一个小时。

    八狗子媳妇捡了一条命,一个成了形的男婴引在了一个塑料大盆里,八狗子的大姐嚎哭着骂着八狗子,又嚎哭着忏悔着娘临终时的遗愿。

    八狗子媳妇抬出了手术室,像是死了一样,面色煞白,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眼泪。

    东河土焦村的人都知道八狗子家出了大事了,除了在下村赌钱的八狗子。

    当全村人知道八狗子媳妇没了孩子,便偷偷地跑回家,到菩萨面前跪拜,念几遍大悲咒,待到香烧了半柱,看了凶吉,方可除去心里的龌龊与污秽。再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端茶送碗地摆了饭菜,守岁过年!

    牛润回到家,村里的人都夸牛润这孩子是蒸熟的馒头,以后大有出息。大年下的,牛润爹本觉着用自家的车子忌讳!但看到所有人羡慕自己有这样的好儿子,便将不快隐在了心底,不再捞起。在儿子面前,也没摆出脸色。这让儿子对一向小气的父亲刮目相看了。

    孩子们知道村里出了大事,也不敢疯玩。

    他们好奇八狗子媳妇的肚子为什么一下子就瘪了呢?他们为不能再看到圆鼓鼓的“大蛋蛋“而难过。他们又想着,是不是“大蛋蛋”在八狗子媳妇的被窝里捂住呢!过了二十一天便会像捂小鸡一样,孩子就咬破了蛋壳,出来玩了?

    这种好奇注射在孩子心里,他们着了魔地往八狗子家跑。

    八狗子家的门紧锁着,门缝里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又不约而同地跑到巷子后,扒拉着窗户看,窗帘一绺一绺仿佛是故意这样撕烂了的,他们的眼睛正好对着八狗子家的床。床上正好躺着八狗子媳妇。八狗子媳妇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的,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环顾四周,并没有他们要找的蛋蛋,他们幻想着蛋蛋的颜色是不是因为性别的不同而不同,可是终究没有蛋蛋的踪影,无趣之下,他们便散了!

    八狗子媳妇死了!

    大姐送饭过来,敲不开门,撬了门,便见八狗子媳妇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圆鼓鼓的,眼睛里爆满了血丝。嘴角微微上翘,她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想笑来着,但是那力气用在了手上,手心里死死地攥着和八狗子的结婚照,掰也掰不开。

    没有人来哭丧,因为她本是个孤儿,八狗子媳妇有个快乐的名字叫乐巧。前两年,她在逮鱼的时候落了水,被八狗子救了,死活嫁了他。如今欠人的这条命,又原原本本地归还了。这样的归还换来了八狗子的疯癫。他几乎成了花子,有时,有半年都不曾回来,那没有上锁的布满灰尘的小屋没人敢去,没了人气,便有了鬼气。

    丧事是八狗子的姐姐们给操办的,再简单不过了!唯一看上眼的就是那口榆树棺材,大家都觉得这足足对得起八狗子媳妇了,因为她来的时候一样陪嫁也没带。

    年初二,八狗子把八狗子媳妇送回了娘家——那块荒凉的墓地。掩埋以后,谁还会上前烧一刀阴纸呢!第一年会有人来,那可能是八狗子的姐姐和乡里在一起做活的姊妹。第二年便不会有人来了,如有熟悉的人经过这荒凉的坟前,会驻足不前,散发些内心的哀思,也可能是自己的,也可能是对八狗子媳妇的。转而,无奈地瑶瑶头,离开了!渐渐地,这片坟地便荒芜了。渐渐地,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会长满野果子、野花。这片繁茂的花果园是孩子们喜欢的地方。

    这个新年,大家都不曾睡好,八狗子媳妇养的那只猫白天不出来,晚上便在房顶头叫春。叫春的撕裂声呜咽在寒风里,阴森森的鬼气!产后而死,大庙不收,小庙不留,只能是孤魂野鬼了。村里人都知道,这猫一天到晚在瓦房上叫春就是附了八狗子媳妇的魂。

    这个新年,有两种色彩:白色和红色。村里家家户户放的炮仗,窗户上贴满了的窗花、门上贴的对联,这些都是红色的,看长了这样的红,便成了一汪血了,就像白狗子媳妇身上流出的鲜血。白色是八狗子媳妇死后,办白事的人在房间里布置的颜色,堂屋里拉起的白色拉花,白色的灵堂,还有八狗子媳妇遗像的苍白色。这些印记在孩子的心里总是奇怪的,而且会保持很久。不像大人的难过,随着八狗子媳妇的埋葬而埋葬。

    八狗子媳妇走了,悄然无声,如这无声的东河。

    不知不觉迎来了初五,大家走亲访友,依然热闹。只是热闹的底里有悲伤。八狗子媳妇会调饺子馅,她喜欢熬了汤料往馅子里搅合,饺子吃了第一口先是鲜美的汁水润滑入口。而今没人会熬这汤料了。想到这,她们便想到了八狗子媳妇,心里一阵呜咽,眼角抹下几滴泪水,比在坟头哭的泪水多。

    年里就打了春,春天来了,却没有一处生机。偶尔太阳晒在身上会觉得暖和些,不那么白惨惨的了。在孩子看来,是因为太阳变大了,变暖了,大地才会跟着起了变化。

    东河的水开始解冻了,分解的冰块随着湍流急势而下。

    麦苗是大地上唯一的绿色。细心的人们会发现荠菜已经长肥了,吃过了午饭,母亲们挎着竹篮子,在田埂上,麦田里挖荠菜。谁的眼力头好,动作快,谁挖得就多。她们带着一群孩子,在春暖咋寒的日头里,寻着久违的野菜。孩子喜欢跑到坟头挖荠菜,那里的荠菜肥而大,并且好挖,只要手指掐着根部,一下子便能将整个细溜溜的根扯拽出来。叶子水汪汪的,放在鼻尖嗅嗅,有股子清香味。田埂上的荠菜很难将根挖出来,而且叶子长得干巴巴的,荠菜没了根便少了七分的味。去年,八狗子媳妇也同她们一起挖荠菜,数她挖得最多,最大。而今,她坟头上的荠菜也长了些,却是些小苗。孩子们忽略了这些吃不上嘴的,便到老坟头上找寻去了。

    花妮也来挖荠菜了,她的后娘没有来,她必须挖到自己觉得足够多,才敢回家。同伴们喜欢往她的篮子里撂荠菜,尤其是跟他拜过天地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