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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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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是卫秀哄着濮阳入睡了。她等到三更,原也是想跟濮阳坦白了。然而见濮阳回来,满脸倦容,她便有些不忍,不愿濮阳疲倦之余,还要为她伤神。待她落泪,卫秀更是彻底打消了念头,只记得轻声细语地安慰她。那么久都过来了,再往后推些日子也当无碍的。

    刚入宫,殿中还未另设一榻,卫秀是不会说的,濮阳也没提,二人便躺在一处。濮阳睡着了,明日有早朝,卯时不到便要起,算一算时辰,七娘睡不足两个时辰。

    这样不行,太过操劳,明日若再如此,她便要好好与七娘谈一谈。卫秀看着濮阳熟睡的容颜,暗自想道。

    濮阳睡得有些远,她们中间几乎放得下一个瓷枕。

    大约是怕碰到她的伤口。卫秀挪过去一些,以便濮阳睡到迷迷糊糊时找她,方合眼睡去。

    隔日醒来,濮阳果然已凑近了卫秀,她抱着卫秀的胳膊,靠在她的肩上,睡得十分安心。秦坤在殿外唤起身,他已有些焦急,陛下再不起,便要迟了,登基后的第一回早朝,说什么都不可有误啊!

    夏日天亮得早,室内已是一派光明。

    濮阳松了手,从卫秀身边挪开。

    虽说还是夏日,立秋就要到了,夜间清晨,还是有些凉意的。濮阳从榻上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她弯身替卫秀盖好了薄被,才走出门去。

    秦坤见陛下总算出来了,大大松了口气,忙令候在一旁的宫人上前,为陛下更衣梳洗。

    时间紧迫,免不了带出点声响,濮阳皱了下眉,低声斥道:“小点声。”

    宫人忙稳住手脚,战战兢兢的。

    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早朝。

    新君登基的诏书已宣告天下,但此时消息闭塞,都是经驿马一站站通报,或是走街串巷的商贾,口耳相传,待到边远处,或是邻近国家耳闻新君诏命,怕是半月之后了。

    故而便是各地官员要上表贺新君即位,或是邻国遣使来贺顺带悼念哀帝,也至少在一月之后,这两日,总还是清闲的。

    濮阳下诏,命礼部准备册立皇夫的大殿,又命太史监择吉日。她昨日就下过诏,册封卫秀为皇夫,卫秀也已是皇夫,但还缺一个册立的典礼。典礼上,由皇帝授予金册宝印中宫笺表,这些中宫身份的象征由使者从皇帝手中接过,送到皇夫面前。使者有三,一为正使,令二人为副,往往为宗室藩王或朝廷高官担任,十分郑重。册封之后,再祭告天地,每一步骤都肃穆隆重。

    濮阳是不肯亏待卫秀的,尤其得知她身份之后,她更不肯亏待她。

    其实还是有怨的,怨她铁石心肠,对她的一片痴心视若无睹,怨她竟将情当做了手段,明知她对她情根深种,犹是诱着她越陷越深。

    可更多还是愧疚。仲氏满门罹难,确实是她父亲的过错。

    太史监动作极快,想必昨日他们就在准备了。近午的时候,太史令亲来呈禀,下月初一、十七都是好日子,再往后,就要三月以后了,三月后的十月初五也是个吉日,但都不如下月十七,那是一个大日子,诸事皆宜。

    濮阳在心中默算,十七距今还有二十日,三日后便是立秋,立秋后天况会转凉,但也不至于冷,最是怡人,倒不必担心累着阿秀。

    她圈定了这个日子。

    太史令办成了这件差使,心中也是高兴,正要退下,濮阳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周史可修成了?”

    太史令恭敬回道:“已修成了。”

    前两年就修成了,只是不知为何,高皇帝令暂缓颁布,便一直拖到今日,皇帝都换了两日,周史还在太史监蒙尘。

    濮阳问了王丞相一些事,但对仲氏依旧知道的不多,想到周史中当会有记载,便道:“卿去取来,朕要看看。”

    说了几句话下来,太史令便觉新君十分平易近人,不似哀帝,总是端着架子,可偏生他端着架子也不显贵重,而新君平易近人,他为臣子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只越发敬畏。

    这便是气了。

    太史令忙行了一礼:“臣这就去取来。”

    《周书》篇幅宏大,叙例、目录各一卷,帝王本纪七卷,志二十卷,列传七十三卷,载记三十卷,凡一百三十二卷。

    著者达十七人,除史家,还有朝中几位文采斐然的学士也在其中。

    修史一向是盛事,当初也是万众瞩目的。

    濮阳拿到成稿,先在目录中寻起。寻了一圈,没有看到。一个朝代,能入列传的人不少,许多其实也就寥寥数行而已,还有不少是两三人挤一个传中的,故而难免密密麻麻,看漏了也是有的。

    濮阳以为自己心急,漏看了,便又找了一回。依旧是没有。不但没仲公的名讳,汝南王一朝中,连个姓仲的大臣都没有。仲氏大族,受兵刀之灾,落魄了,可在其盛时,朝中不可能连一个姓仲的高官都没有!只可能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濮阳已经意识到了,但她犹自不甘心,又找了一回,自然还是一场空。

    濮阳觉得连跪坐的力气都被抽去了。对卫秀,那少许的怨都烟消云散了。濮阳失魂落魄的,她意识到了,她与阿秀的结,此生难解。

    可她终究还是存了一线希望的。周史还未颁布,除却太史监中少数几人,并无泄露。阿秀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她恨她父亲,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她想知道阿秀对她是怎么看的。她们相处四载,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应当再清楚不过。她待她全心全意,她是否有所动容,心中的恨意是否有所消弭。

    她决定去问一问。

    大约是想明白了,就没什么不能接受。

    濮阳行事一向果决。她先平静地召了太史令来,也不问他为何以大将军之功,史中竟无一席之地,只要他添上。她不打算让卫秀知道先帝做的事,只想无声无息地弥补上了。更何况,若连史书都不公正,那些为国为家洒过血,抛过命的贞士,该有多心寒。

    太史令听闻诏命,喜形于色,几乎要拍胸脯答应,必定好好编修。

    濮阳一笑,令他退下了。

    待太史令一走,她便回了含光殿。

    卫秀在庭院中,她那唤作阿蓉的婢女,在花间流连。卫秀手中拿着一卷书,也不看,只在手中拿着,含笑望着阿蓉折下一枝茉莉。这大约是今年最后一丛茉莉了。白色的小花,紧簇着生长,虽无惊艳之态,却也幽远清雅,甜郁馨香。

    阿蓉将花捧到卫秀身前,卫秀折下一枝,簪到她的鬓间。

    濮阳见到这一幕,便站住了,她屏退了宫人,独身隐到一丛绿树后,远远地看着并不靠近。她望向阿蓉的眼神里带着些羡慕,但更多的还是克制。

    阿蓉像是很喜欢,又有些羞涩地低首,卫秀笑着说了句什么,便见阿蓉登时羞恼,嗔怒着瞪了她一眼,转身跑进殿中。那一眼一点也不凶恶,倒是软绵绵的,还是羞意更多。

    卫秀好笑地摇了摇头,目光一直落在阿蓉身上,送她入了殿,才敛了笑,目中显出些许怅然,又低头翻开手中的书。

    濮阳又等了片刻,才容色自然地走出去。

    今日微风,日头也不错,不太晒,倒是和煦。卫秀在庭院中坐了有一会儿了,身上都叫阳光晒得懒洋洋的。听闻步履声,卫秀一转头,就见濮阳来了。她身后并无宫人随侍,只一人而已。

    卫秀又合上了书,放到一旁的几上。

    濮阳走近了,看到她膝上还沾着一片花瓣,像是方才折花时落下的。她不动声色地上前,将花瓣扫落,而后坐到卫秀边上。

    卫秀一直含笑看她,直到她坐下了,方道:“你怎么来了?前头没什么事了?”

    濮阳自不会将心事带到脸上,听她发问,也笑着回答:“本就没什么事,这两日还是清闲的。”

    她有话要问卫秀,但势必不会直白的说出来,她会周回的问,如此即便听到不愿听的回答,也不至于无路可退。

    卫秀一想也是,便道:“不如你将奏本搬来看。”就不必在宣德殿与含光殿两处来回了。含光殿中也是有书房的。

    濮阳一听也好,唤了秦坤来,命他去将奏本取了来。

    提的建议得到采纳总是一件高兴的事。卫秀笑意更深,又道:“过几日就是立秋,我们养在公主府的鱼也当能钓来吃了,你若得闲,不如我们抽空去一趟。”

    濮阳眼中也漫上了暖暖的笑意。阿秀能记得如此细致的事,她在她心中,应当也不至于全无分量的。

    濮阳笑着说道:“好,不如等你册封典礼之后,太史监拟了日子,就在下月十七。”

    卫秀一算时日,差不多了,也点头:“好,到时先遣个人去,收拾收拾。”

    公主府是濮阳潜邸,有专人看管,自不会破落了。遣个人去,只是先知会一声。

    “也好,免得她们手忙脚乱,反倒不美。”濮阳也觉得不错。气氛轻松了,濮阳觑着卫秀脸色,像是随意提起:“阿秀,我这里有一件难事,不知如何决断。”

    卫秀闻此,也正了神色,道:“请陛下说来。”

    濮阳便道:“是汉王与滕王,二人现还小,看着也是平庸,不然先帝也不至于宁可立长孙也不立他们。可他们毕竟是皇子。”

    濮阳的这个先帝是指高皇帝,她还是习惯于如此称呼。

    卫秀听明白了。萧德文驾崩,晋王、赵王、荆王、代王皆入罪,罪及子孙,依惯例,接下去即位的该是汉王。但濮阳势大,她又存了心要称帝,汉王也不傻,干脆让步,与滕王两个,上表请辞,以示无心帝位。

    但他们毕竟是有权即位的,说不定在许多人心中,汉王才是正统。这二人确实棘手,棘手之处不在于他们势力多寡,而在于他们的身份。

    卫秀暗自思忖。濮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有些胆怯,又有些期盼,她放低了声音,语气中有着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怯弱:“阿秀,我决意将他们困在京中,你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