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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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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星璀璨夜,深阑无人语。

    日月交替,又是一片晴朗的晚空。卓家集平日里不太热闹也不太冷清的大街终于迎来了一天当中最静谧的时刻。疲于奔命的人也好,无所事事的人也罢,只要是人便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入夜为眠。人们都已熄灭了灯火进入梦乡,只有长街尽头的一排两扇小窗透出些许光亮,微弱的烛光在暗夜中摇曳徘徊,于青石路上留下斑驳光影。

    那地面上唯一的光源便来自这集镇中唯一的医馆,唯一的医馆紧接着又发出了长街入夜后唯一的响动。

    木门裂开了一道细缝,身姿盈盈的少女先行而出,清逸朴素的少年紧随其后。靳清冽与江陵刚刚满心歉意婉谢了老大夫留宿的好意,以一个听似牵强却又找不出理由反驳的借口,夜晚行路,对江陵而言却比白日里更方便些。

    小家伙不哭不闹,正在靳清冽的臂弯之中酣然沉睡。自服下药剂伊始,他的情况便逐渐有所好转,日落西山时,高热就已褪去大半。许是他嚎哭了太久费尽了体能,此时睡得竟是格外香甜。

    搀扶江陵越过门槛,靳清冽又再转过身轻轻从外侧关严了木门,她已能很熟练地在抱着小家伙的同时腾出一只手来做其他的事。带孩子本就是件苦差事,可将孩子照顾的周周道道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

    靳清冽借着星光抬眼望向来时路,青石路上只有月色的印痕,那日间的尸首似是已经不知去向。她正欲引江陵启程,却发现对面不远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横坐街边,不似陌生之人却也不甚熟悉。

    一路引领他们来到集镇中心的老渔翁竟然还在这里,他正抽着大烟枪,烟袋里是他仅剩的最后一撮烟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留在这里,他只是很累,他只是很想念他的妻子,或许只是因为这里是他和妻子道别的地方。

    “老人家?”靳清冽讶异地轻唤了一声,蹑步走向老渔翁,“您怎么还在这里?”

    她心里有些欢喜,当时走得匆忙,她还未曾有机会向老渔翁道声多谢,可老渔翁此时却近在眼前,这倒是赶巧得很。她很想趁此机会廖表谢意。

    老渔翁半眯着的花眼徐徐睁开,怀抱婴儿的少女满面感激的身影映在了他泛黄的眼珠里。借着月色,他的视线由上自下,最终落在了靳清冽怀中的小家伙身上。

    他猛然睁圆了双眸。

    婴儿的襁褓蓝缎为底,红棉为里,金线锁边,上绣元宝数枚。

    婴儿已不是他先前见到的用粗布草草包裹的平凡孩子。这个孩子,非富即贵。

    “这孩子的襁褓太过显眼,遮起来吧。”还未成行之时,靳清冽曾听江陵如是说。

    “有道理。”她略一思量,随即表示赞同。

    夜深人静之后,她却没再在意这孩子的夺人眼目。

    老渔翁只感到一阵气血上涌。四十多年,他已有四十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面料纹饰,可四十多年来,他也从未忘记过这耀眼的装束,贵气外露中却又难免有些庸俗,四十多年,记忆犹新。他绝不会认错。

    极乐堵坊。这个孩子分明来自极乐堵坊。

    老渔翁涣散的眼神突然凝聚精光,他的唇角似是抽搐了一下,可他却不发一言,只是死死盯着靳清冽怀中的孩子,双目瞬也不瞬。

    “老人家?”靳清冽明显不太理解,她猜不透这垂垂老矣的渔翁为何突然对自己怀中的孩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老渔翁依旧缄口无语地沉默凝望,他的眼神中是不可名状的五味杂陈。

    靳清冽只道他想看看孩子,便又向前探了探身子。

    老渔翁突然毫无预警地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孩子小小的身躯,口中缓缓吐出几字:“孩子叫什么名字?”

    “呃……”靳清冽一下子被老渔翁突如其来的问话弄的发懵,她只听说这小家伙姓裴,可聂盼兮与聂擎风似是也不明确这孩子究竟应被唤作什么。

    奇怪的是,老渔翁先前与他们一路前行,未曾念及孩子的名字,却又在此时突然有此一问。

    “云儿,我们的孩子叫云儿。”一直立身对街的江陵咳喘了几声,摸索着行了过来。

    他行得有些急,足下不是很稳,脸色看来也不太好,过于惨白了些,可他却及时为靳清冽解了燃眉之急。

    现下他已将一家三口的名字一一安配妥当。

    “老人家,时候不早,我们该走了,告辞。”他已行至靳清冽身侧,面容反而被阴影笼罩,瞧不清神色,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这句话他却说得冷漠敷衍。

    有江陵圆场,靳清冽将将缓过一口气,但见平日里向来温和谦逊的江陵竟忽然一反常态,他的话语生冷急躁,靳清冽又着实有些吃惊与困惑。

    “走吧。”他摸到了靳清冽的臂膀,有些野蛮地扯过了她的手,不由分说便要同她发足远去。

    他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她却如同将手伸入了致寒冰窟。她知道他的身体似乎是有痼疾,手掌向来不大温热,可此时他手上的温度好似又在倏然下降,他的手其实已是冷若冰霜。

    靳清冽还未及向老渔翁辞行,便被江陵拖拽着远离了数步。星月的映射总归有限,街旁的建筑投下交错的阴影,昏暗的夜色下,江陵牵着靳清冽快步而行,反倒似是他比她还瞧得清晰明朗。

    他一边前行一边咳嗽,她满腹疑惑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她并不知晓卓家集与极乐赌坊长久以来不共戴天的仇恨。

    “江陵,怎么了?”靳清冽拧起了眉梢急急相询,她只觉得江陵的举动又一次莫名其妙地触动了她的怒意,她还从没见过他像现时这般不讲道理。

    “别说话,走就是了。”江陵低声沉吟,却对靳清冽的疑问避而不答,似乎多说一字便是分外勉强。

    “这究竟……”靳清冽话音未落不及回首,却已与江陵同时怔骇驻足。

    一道混沌人影已自后向前遽然划过暗空,疾如雷电直直落于靳清冽与江陵二人面前,瞬间阻住了二人去路。人影身形起落岿然无声,只在一瞬便已凌空越过二人,单凭这一份卓绝的轻功,便是当世难寻。

    这卒然而至横身拦路的人影正是先前那以渔为乐的老翁。

    “老人家!”靳清冽不禁一声惊唤。她不知这年迈的老者为何会于此时突然追上前来,更没料想老渔翁的身法竟是如此高深莫测。

    老渔翁目不斜视,一双眼睛仔细端详着靳清冽与江陵二人,身形凛然挺立,全然不似先前的弯腰驼背老态尽显。

    “你们是什么人?”出乎意料的老者冷眼静观语气冰寒,沟壑纵横的眉宇间尽是肃杀凉意。这对少年男女并不似他们口中自述那般简单平凡。

    “我们是……”靳清冽吞吐其辞欲说还休,老渔翁分明已经已对她与江陵的身份有所怀疑。见了老者急转直下的迥异神色,她实在不知此时应该如何作答,本能般地求助望向江陵,可又即时明白自己纯属多余之举。

    他又如何能够瞧见自己的一筹莫展手足无措。

    “过路人。”江陵微微扬首,以同样清冷的方式作出回答。可他说话的时候却给靳清冽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靳清冽能明显感觉到一侧的少年呼吸沉重体温骤降,他与自己相扣的指节也在逐渐松懈。江陵似是身有不适却仍强撑坚持,她才意识到他方才言语已是费力。

    “你们是极乐赌坊的人。”老渔翁沉声厉语言之凿凿。

    “不……不是。”靳清冽矢口否认。

    江陵似也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转化为一阵激烈的咳喘,他的脸色现在看来竟比苍茫的月色还要惨白几分。与此同时,他的手指却也从靳清冽指端无力滑落。

    “小伙子,你的故事编得甚好。”老渔翁萧索的目光在江陵身上停留了片刻,凛冽的眼神似是在一瞬之间有所收敛,而后却仍旧牢牢凝注着靳清冽怀中的孩子,“极乐赌坊的人,到卓家集上来,找死。”

    老渔翁双拳呼啸生风,出其不意间已猝然攻向靳清冽与江陵。

    他的妻子便是死于四十年前的那场与极乐赌坊大动干戈的灾祸。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报仇雪恨,因为至此一役之后,损失惨重的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决定忘记这场无谓的征战。于是他与集镇上大多数幸存于世的人一样,被迫选择了忘怀,被迫选择了恭默守静。

    化解恩怨仇恨最好的方法,便是忘却。如若无法释怀,便要假装忘却。如若不能假装忘却,那就只有祸及一代又一代的永无休止的杀戮。

    那仇恨的缘由因年代久远早已无据可考,但卓家集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却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自极乐赌坊聂太君立下重则,极乐赌坊与卓家集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已有数十年之久。老渔翁相信极乐赌坊人人奉令唯谨绝不敢逾规半步。

    可此时却有年轻人不愿循规蹈矩,偏偏以身试法。踏足卓家集的极乐赌坊中人与进入极乐赌坊的卓家后代子孙都只有一个相同的结局——死。

    这几十年来忍辱偷生从未真正忘却仇恨的老者,在生命即将燃尽的夕阳西下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梦寐以求的机会,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为他的亡妻和孩子讨回公道。

    他从不曾真正的云淡风轻,他要复仇,他的心田正有烈火熊熊燃烧,他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他嘲笑自己的老眼昏花后知后觉,那怀抱婴儿的少女身姿轻盈步履矫健,明明飘逸绝尘武功非凡,那少女腰间缠绕的一条并不起眼的红索根本就是一柄巧夺天工的柔软利剑。

    只是老渔翁看透了少女,却看不穿少年。盲眼的少年足下踉跄飘忽,与人对话也显底气不足,面色惨淡不时咳喘又似身有疾症,并不似有高深武功,可这一切却也或许只是他为蛊惑人心的刻意伪装。老渔翁此时只能肯定一点,这少年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见。少年的举止绝非健全之人模仿而得,那少年反倒似是一直克制自己不露盲态。

    他已有几十年未曾与人真正交手,在他一跃而起追至少年男女身前的时候,他便发现自己招式生疏,肌肉骨骼咔嚓作响,他本已是个暮年老人,可他仍旧不顾自身一举进攻。当年极乐赌坊众人围攻他与妻子之时,他们也都还是年纪轻轻的恩爱少年夫妻。然而几十载风雨过后,同样的街道之上早已物是人非。

    靳清冽猝不及防,如何能够想到老渔翁竟会倏然翻脸有此一招,电光火石间无暇细思已用肩膀将江陵一下撞开,自己翻手接下老渔翁此招。或许出于本能反应,她宁可自己以身犯险也不愿江陵遭受任何伤害。

    江陵蹒跚几步退至了街边建筑的阴影之下,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卓家集与极乐赌坊素有深仇大恨,那小小的孩子因为二人的一个疏忽便被老渔翁识破了身份,他先前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铺垫瞬时前功尽弃。

    江陵耳闻二人衣袂带起风声阵阵,知是靳清冽已与老渔翁展开激烈周旋。靳清冽足下生风身形飘然,招式变幻莫测轻灵飞舞,老渔翁却稳若磐石立地当场,功法朴实以不变应万变。靳清冽内力已自不弱,却没成想老渔翁数十年沉淀的功力不遑多让。她立即抽出腰间软剑用以格挡老渔翁的猛烈拳风,却发现自己既要守护孩子不受伤害,又要防备老渔翁霸道劲力,剑招施展不开立时大打折扣。

    江陵此时却全然无力动武,近来数日,他的咳喘症状已发作了不下三次。先前与聂擎风与聂盼兮交战之时,他便受了聂擎风一掌,加之他本身素有痼疾,又为了小小孩童不管不顾强撑着身子奔走一日,此时新伤旧痛一并席卷周身,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已十分困难。他知道自己此时若是贸然上前,只会成为累赘对靳清冽造成莫大阻碍。

    幸而他的耳力健在,尚能听出靳清冽因怀中的孩子而无法全然施展功力,他想要竭尽全力向靳清冽呼喊,他想她莫做纠缠尽速撤离,却发现自己此时竟连说话的力气也似不复存在。他如今只能企盼靳清冽与自己心有灵犀想着同样的逃逸之法。

    然而靳清冽身在局中,却并非想要径直离去便能轻易脱身,老渔翁毫不懈怠赤手空拳已将靳清冽死死固在当场,武功之高令人叹为观止。靳清冽只得足尖急点侧身飞掠,老渔翁的这一攻击拳力被靳清冽带出数步之外终于一泄而尽,可靳清冽的臂弯却也已被拳风震得隐隐作痛。但靳清冽却也发现,老渔翁拳中招式似乎仅仅针对自己,却并无意愿伤害自己怀中的婴儿。

    靳清冽得来不易的喘息之机稍纵即逝,她尝试向街道左侧突围,老渔翁的拳风便瞬间袭至左侧,她努力向街道的右方飞撤,老渔翁的拳风便又紧紧追至右方,多番冲撞无果,她仍被老渔翁由四面八方围展而来的拳势苦苦困住。

    这老渔翁的招式并无出奇之处,可他的内力修为已臻化境,靳清冽毕竟年纪尚浅修为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一阵内力拼搏之下,竟然逐渐力感不支,老渔翁眼看就要将她生擒活拿。

    “打——架——了!”一声稚嫩清脆的童音突然划破了街道上方被靳清冽与老渔翁身形舞动掀起的流转空气。

    江陵本自强提心神倾听靳清冽与老渔翁激烈战况,突闻不远之处人声传来,侧首之际已分辨出这声音的主人,便是下午在老大夫医馆内时而笑声连连时而又哇哇大哭,令人啼笑皆非的小小丫头。小舞雩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从医馆之内偷溜出来,跌跌撞撞从后方跑来。

    白日里以为盼来了娘娘,谁料却是空欢喜了一场,虽有爷爷哄她,可夜里她依旧辗转难眠,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娘娘,她要找娘娘。同屋的小清清尚在睡梦之中,小舞雩也不知会他人,竟自己扣好了一身衣衫偷偷下床行出了室外,眼瞧医馆大门竟没上栓,她使尽力气之下,竟将那大门推了开来,她便如此想也没想跑到了大街之上,正巧撞见老渔翁与靳清冽两人揪斗一处。

    小舞雩这一声夜半惊叫可倒好,心弦紧绷正自格斗的靳清冽与老渔翁身间凝重的气息流转不定,二人不禁同时惊异分了心神,各自招式皆尽露出破绽。靳清冽的身形由下至上急速回旋,老渔翁一击已出,拳风依旧逼近先前的方向,拳中劲力饱满无论如何覆水难收,本自要落在靳清冽身上的力道却已直直击向靳清冽怀中的小家伙,靳清冽大惊之下唯有返身躲避,可拳势却似生了眼睛一般追随而至击在了小家伙的颅顶。

    小家伙本自甜梦酣睡,从靳清冽身形疾动开始便已幽幽转醒,只不过他年纪太小对外界危险的感知并不敏锐,周遭发生之事似是只令他觉得新奇有趣,他竟不哭不闹笑着睁眼,在靳清冽怀中稳稳平躺,任随她的身形起起落落。老渔翁的拳势突然袭来,他尚且还来不及因疼痛嚎啕大哭,便已瞬间昏死过去。

    靳清冽大惊失色双目赤红,她拼死保护的孩子最终竟还是被老渔翁击中昏厥。可她却无从得知,老渔翁此时复杂的心情却只比她更加纠结。

    靳清冽已不顾一切扬起了剑势,她掌中的利刃一声清扬龙吟直指向了老渔翁的命门。

    老渔翁却一声不响收起了拳风,他的眼眸中突然掠过一抹异样的光彩,宁静,释然,平和美好。

    靳清冽的长剑瞬间刺穿了他的咽喉。

    他仰天躺倒,唇角牵起一丝得偿所愿的微笑。他看见了他的亡妻,她也正向他挥手微笑,同样宁静,释然,平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