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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68.67.66.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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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六月,被古朴厚重的城墙圈住的南昌城,似与四年前唐子畏随着宁王初入时并无很大差别。

    然而在这商铺琳琅的繁盛景象下,宁王的势力却像是那老树纵横交错的根枝,在四年间不断渗透,将南昌一带牢牢掌握在手心。这其中有多少是唐子畏的功劳,自不必言说。

    但无论唐子畏如何谨慎掩饰,随着势力的发展,一些迹象无可避免地显露出来。

    一年前,文徽明曾游历到江西一带,顺道前往南昌看望唐子畏。一路上山贼流寇成群结队,越近南昌,百姓便少有不知宁王辖地治理有方。而到了南昌,百姓则更是尊崇宁王,对朝廷的无为无能竭尽嘲讽。

    文徽明心有忧虑,与唐子畏谈及此事。唐子畏却笑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王爷有治世之能,惠及百姓,有何不妥?”

    “可我一路走来,百姓眼中已无君无国,你身为知县,不正人心,却还为宁王说话?”

    文徽明本是如水的性子,偏就此事与唐子畏相左,两人争论无果,一气之下,甩袖离去。此后一年,与唐子畏再无往来。

    对于失去文徽明这么个朋友,唐子畏心中甚是惋惜。但惋惜归惋惜,这种情况他也不是没有设想过,该做的事儿还得做。

    此次前往京城,他肩负重任。

    临行的前一天傍晚,朱宸濠在王府私下置办了一桌酒宴,给他饯别。

    纪生像是清楚唐子畏的打算,惋惜于自个儿去不了京城,在桌上便一个劲儿地向唐子畏敬酒。

    季童初时还皱眉过去拦着,半途被看热闹的黑煞抓住灌了两杯下肚后,就醉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唐子畏喝了不少,也有些微醺。瞧见这般场景倒也放开了,与几人胡闹到夜里,菜没下几筷子,倒是难得的喝了个大醉。

    最后也不知酒宴是几时结束的,唐子畏一个人迷迷糊糊爬上不知哪间房的屋顶吹风。

    夜风穿林过竹抚过他的脸颊,凉爽的触感让唐子畏感觉稍稍清醒了些许。他两手搭着膝盖蹲在屋脊上,突听鞋底磨着砂石“咔咔”的异响,往下一看,朱宸濠正笨拙地抠着一旁的矮墙往上爬。

    唐子畏半睁着眼睛,对他笑:“王爷怎么在这儿?”

    朱宸濠的面上也带着喝了酒的潮红,他仰起头,一边尝试着够那房檐,一边道:“我跟着你呢,怕你摔了。”

    “我摔不着,王爷倒像是要摔了。”唐子畏咧了咧嘴,蹲着往旁边挪了挪,一手拍了拍身边略带斜度的瓦片道:“给你腾个位置?”

    朱宸濠半弓着身子站在矮墙上,想扣住房檐,可一直起腰身体便直打摆子。他皱起眉,道:“你拉我一把啊!”

    上面没有回音,过了一会儿,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掌探了下来,死死握住了朱宸濠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朱宸濠有些生疼,他却反握住那只手的腕部,一声不吭地在矮墙上站直了身子。

    唐子畏可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他一手撑着屋脊,低喝一声“上来!”便硬生生开始将人往上提。

    朱宸濠一惊,只觉得手臂上突然一阵拉力几乎要将他臂膀拉断一般,慌忙用脚去瞪墙壁。

    好不容易挣扎着上了屋顶,人没站稳往前一个踉跄,便连着唐子畏一同翻倒在屋顶上。

    瓦片被压得“哐”一声响,朱宸濠脸撞到唐子畏的肚子上,鼻子一酸,差点儿没流出泪来。他把脑袋一侧,脸贴着唐子畏的衣服,狡猾地想将这个姿势维持得久一点,仿佛自己正在被安慰一般。

    然而时间一点点被拖长,朱宸濠却觉察到不对。怎么自己还没被推开?

    抬眼一看,唐子畏正闭着眼,毫无动静地躺在屋顶上。

    朱宸濠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连忙起身将唐子畏拉入怀中,拍拍他的脸问道:“你怎么了?”

    “该死的。”唐子畏小声嘟囔着,一把将朱宸濠的手抓开。他单手撑着屋顶的瓦片站起来,虚着眼看了看周围,低声道:“我要回屋睡觉了。”

    “等等!”朱宸濠被唐子畏放开的手空落落的,他几乎是下意识拽住了唐子畏的袍角,喊出了声。

    被乌云挡住的上弦月渐渐冒出了头,月光如银线一般散落,落到回身站定的唐子畏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银边。

    朱宸濠坐在屋脊上,唐子畏便微微垂下眼。

    逆着光,他的面容隐没在夜色中,却不知为何,朱宸濠仿佛能看到他那一双如深潭般沉静的眸子泛起一丝疑惑的波澜。

    朱宸濠仰头看着他,酒意上涌,便不管不顾地凭着一股冲动大声道:“唐子畏,本王心悦于你!”

    他用力攥紧唐子畏的衣服,不满道:“你明日就要远去京城,也不知多久才能回。只要一想到这些,从你转身的那一刻起,我便抑制不住地开始想你。你倒想走得干脆,就不能留下多陪我一会儿吗!”

    这话说完,空气里弥散开一段沉默。

    唐子畏似乎被他震住了,晃了晃脑袋后,隔了些距离坐到他身侧,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我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你还是说出来了。”

    “你这话的意思是……”朱宸濠的嗓音有些干涩。

    “我从前好像说过,”唐子畏闭上眼,语气有些飘忽道:“我恐怕没办法陪谁共度一生。如果喜欢我,那会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那我已经辛苦了四年。”朱宸濠看着他,重复了一遍道:“从我意识到喜欢你,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年。”

    “这么辛苦,不打算放弃吗?”唐子畏说道,好像事不关己。

    朱宸濠顿了顿,道:“你既然早便知道我心悦于你,却还容我在身边,这至少说明,你并不反感我对你的感情。”

    “不反感是一回事,喜欢却是另一回事。我大概,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喜欢一个人。”唐子畏低着头,手指沿着瓦片的边缘划过,闷闷的语气说着平日里难有的坦诚。

    朱宸濠心中一软,侧身扶住唐子畏的肩,缓声道:“既然如此,何不与我试试?”

    “不行。”唐子畏摇摇头,拨开他的手,道:“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不日便要入京,大业未成,怎可先谈私情?再者说,谁也不知道何时、何地,会不会我们就死在这上面。”

    “那等此事一罢,你我攻入皇城之时,你便答应我,可否?”朱宸濠不死心地道。

    唐子畏看着他,半睁着的眼睛眯成两条弧线,乖乖地点了一下头。

    紧接着,不待朱宸濠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头,唐子畏手一伸,拧着朱宸濠的衣襟便将人拽到面前。

    他侧过头,略显粗鲁地将嘴唇贴上朱宸濠的唇,下颌线随着他的动作显露出诱人的弧度。

    唇与唇之间相互碾磨,渐渐变得火热。唐子畏探出舌尖,几乎毫无阻碍的地便撬开了朱宸濠的牙关。两人皆是满身的酒气,此时唇舌相接,倒仿佛被催化了一般,颇有些一发不可收拾的味道。

    但最终,唐子畏先一步抽身离去,抓着朱宸濠衣襟的手将人轻轻推开,随手用衣袖擦净了嘴边牵扯出的银丝。

    他对上朱宸濠还带着情-欲与迷茫的双目,纯良地一笑,道:“这是定金。”

    朱宸濠说不清心中这亦喜亦悲的情绪到底是何,也来不及回味方才突如其来的那个吻滋味如何,见唐子畏说完便又站起身,摇摇晃晃向前走去,怕他摔下屋顶,于是连忙跟上去将人扶住。

    一路挥退了旁人,朱宸濠亲自扶着唐子畏进到屋内。他剥了外衣,见唐子畏自个儿上了床,心怀着一丝侥幸跟着爬了上去。

    刚刚躺下,便觉身边一沉。

    唐子畏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一双手不容置喙地将朱宸濠从床上拎了起来,直拖到门外。放手,转身,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

    翌日清晨,唐子畏神色如常地与宁王共进朝食。

    朱宸濠心中痒痒的,不知昨夜里两人说过的那些话到底当如何看待,有心询问,却碍于纪生等人在场,只得作罢。

    辰时正,三辆马车成列从王府门前向京城驶去。

    虽说唐子畏只言带黑煞与季童二人,但那要送给朱厚照的山鸡和一些地方玩意儿却得有人照看,再加上路途遥远,删删减减却还凑出了三辆马车,带上了一些情报队的人充当随从侍卫。

    路途中,季童与黑煞轮流出去与随从一同驾车。

    说来季童如今已有二八,个头飙升,身形竟隐约有超过黑煞的趋势。兼其性格本身沉稳规矩,只那一张脸上圆溜溜的大眼睛和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脸蛋,令他还显露出几分稚气。

    车行半月有余,唐子畏一行抵达京城。

    皇帝陛下半月里干了不少事,最主要的就是玩儿。玩儿了这么久,要记住唐子畏来京城的时间可不太容易。

    故而唐子畏抵达京城,第一个出现的,却是当年被唐子畏留在京城,如今已成为通政司参议的徐经。

    说起这通政司,便如当今的中央□□办一般。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奏四方臣民之建言陈情,可算是皇帝明面上的一只耳,其重要性自不必言说。

    可若此时有人在西城区,便能看到一位这般重要的手握实权的正五品官员,正领着一个从边远地方来的从六品知县到宅院里入住,还无比殷勤地帮着忙前忙后这等罕见的奇景。

    等一切安置妥当,新的院落里,唐子畏与徐经在一方圆石桌前相对而坐。

    唐子畏将泡好的茶倒满一杯,推到徐经面前,道:“此次回京,恐怕有不少事要麻烦徐贤弟了。”

    “唐兄言重了,”徐经捧过茶杯,面色微红道:“我从四年前便在为了如今能帮上忙而做准备,有什么事,唐兄便只管吩咐我去做即可。”

    “那我便不客气了。”唐子畏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手指环住杯身,道:“我这次来京城,任职是虚,实则有些想做的事情。你在通政司任职,有许多情报都会通过你的手上传下达。我问你,你可有阅览奏折、截留消息的权限?”

    “阅览奏折倒是可以,但若是要截留消息,恐怕我也只能截住我负责的部分。”徐经正色道。

    “这便足够了。”唐子畏心中考量着,又问道:“你近日处理事务,可有注意到四方有何异动?”

    “异动倒是不知,但从去年入秋以来,鞑靼数次侵犯边境,掠走粮食马匹无数,官员据此上奏频繁。至于民生,除开一些地区的天灾不谈,与往常并无什么差异。”

    徐经说着,面上却现出一丝怪异的神色,又添了一句道:“不过哪怕有什么异动,呈报上去,皇上大抵也是不看的。”

    唐子畏听到这话,笑了起来,道:“陛下这点很好。”

    徐经被他突然的一笑晃了眼,来不及细思其中深意,便又听唐子畏问:“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当有不少变化,现下京城形势如何?”

    “官员倒未有太大变化,只是皇上即位没几天,便取消了午朝。那些老臣写好了唠叨的奏折还没来得及上疏抱怨,第二日便在殿上被告知早朝也取消了。由此惹怒了不少大臣,皇上恐怕正烦心着呢。”

    唐子畏点点头,又就这些多问了几句。徐经知无不言的回答,让他对目前的状况也掌握了个七七八八。

    送走徐经,还有些时间,唐子畏便去东城拜访了一趟李东阳。

    李阁老对于唐子畏没什么恶感,收了唐子畏的礼,也好心提点了几句。只是谈及新帝,止不住地叹着气。

    唐子畏一脸穆肃地从李阁老家出来,回到自家宅院两眼却弯成了两弯月牙。

    第二日,唐子畏将从南昌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了马车里,入宫觐见。

    然而,不等见到皇帝,在宫门口唐子畏和他的马车便被禁卫给拦下了。许泰正在这附近巡查,过来正与好整以暇等着的唐子畏打了个照面。

    “许指挥使,好久不见。”唐子畏冲他拱了拱手。

    许泰见到他吃了一惊,不知他何时又回了京城。思及唐子畏恩荣宴上似有将他踢开的举动,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勾起嘴角,疏离客气地回了一礼,问道:“唐状元怎的被拦在这宫外?”

    “我带了不少东西,等人来接。”唐子畏说着,远远瞧见一个年过半百的公公吭哧吭哧地跑来,于是指了指他,道:“这便来了。”

    许泰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细眼一瞧,这不正是前两日才被皇上调进内官监的刘瑾,刘公公么?这位官职不高,却正得皇上受用,如今被派来接唐子畏进宫,可见皇上是相当重视。

    便见那刘公公一路小跑过来,喘着气细声问道:“可是江西南昌来的唐知县?”

    “正是,子畏见过公公。”唐子畏也向他鞠了一礼。

    刘瑾此时刚刚得用,哪受过读书人这般礼遇,连忙躬身回了一礼,心中受用,眼中的戒备敌视也稍稍减弱。

    他施完礼,直起身子,换上一副倨傲的神情,从衣襟内掏出一块令牌,对众人道:“我奉陛下口谕,前来接唐大人进宫,随行物品无需查证,一律放行!”

    许泰瞧他这般,心中颇有些不屑地嗤笑一声。他与这刘瑾虽无过节,但对于这种靠嘴皮子升官的宦官,去年才实打实中了个武状元的许泰是有些瞧不上眼的。

    只是他面上却不显,与一众羽林禁卫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俯首待两人和一辆马车走远,方才直起身。

    而另一边,唐子畏随着刘瑾一路在宫内通行无阻,左拐八绕,到了朱厚照从太子时起便常常过来的侍月轩。

    侍月轩乃是一六角飞檐的碧绿色小亭,一侧植了桃树,余下一片皆是各色花草。

    唐子畏来时乍一眼没见着朱厚照的影子,循着侍女们的朝向,方才发现正在草丛中蹲着的一团明黄色身影。

    挥手拦下正准备过去通报的刘瑾,唐子畏悄无声息地过去,在朱厚照旁边蹲下。只见两个巴掌大的一小块空地上,两只青色的蚱蜢正摩擦着翅膀打得不亦乐乎。

    唐子畏瞧了一会儿,见左边那蚱蜢透明的翅膀都裂开一小块,随着双方不断的变换位置终于脱落,小声对朱厚照道:“陛下看这个觉得有意思吗?”

    朱厚照没挪开眼,只微微将头靠近唐子畏的耳侧,同样小声回道:“总比整天对着那些大臣苦大仇深的脸唉声叹气有意思些!”

    唐子畏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俩人就这么直蹲到两只蚱蜢分出个胜负,朱厚照才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他眼神一瞥,一旁候着的刘瑾便连忙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朱厚照一指地上的两只蚱蜢,道:“朕观这只胜了的蚱蜢作战颇为威猛,当赏!你去为它寻一只美人儿来,让它好好放松一下。”

    “这……”刘瑾顿时傻了眼。

    “朕与唐大人有事商谈,此事你在午时之前处理好,否则可有你好看。”朱宸濠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道:“还愣着作甚么,不快去找?!”

    “是,是!”刘瑾一张老脸上顿时直冒汗,弓着腰便在草丛中胡乱转悠着找。

    朱厚照见了哈哈大笑,心情愉悦地冲唐子畏招了招手,“走吧,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