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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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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才三十多岁,可鬓边却长出了许多白发,脸上现出了不少皱纹。她那每一根白发,都记录着生活的坎坷;她的每一条皱纹,都代表着一长串舒心的日子。然而,她却是易于满足的人,整天总是咧着大嘴叉,笑呵呵地面对生活。嫁进张家来,她对生活、公爹、夫君、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抱怨。不仅不抱怨,反而执着的爱着他们。尤其是自家的男人,更是把他当成精神支柱。

    何氏怔怔地望着透着光亮的厚厚的窗纸,心里也像堵了一层厚厚的纸墙似的,让她喘不上来气。

    “娘,你咋了?”元娘端了洗脸水来,见她还没有下炕,问了一句。

    何氏无精打采的挪一下屁股,仍没离了炕,“你说,你爹他现在哪儿呢?”

    “娘,爹不是去了县城嘛!你就别为他操心了,同村的好几个人都去了,你担心啥。”元娘擦了把脸,见她还呆呆地坐着,“娘,你不四娘那里了?”

    “去,咋个不去呢。正是忙的时候。”何氏这才下了炕,借着元娘洗剩下的水随便抹了把脸,唤住了准备出门的大郎,将他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大郎,你这几天忙完就抽空去趟县城,看看你爹去。娘昨晚做了一个梦……你听娘的,你去瞧瞧。要是没啥事,娘这头儿也就放心了。”

    “唉,娘你就爱多想,能有啥事啊?”大郎见何氏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只好道,“行,四娘这头一忙完,我就去趟县城。”

    何氏这才擦了把眼泪,连早饭也没吃,就往西山村去了。

    宋氏娘仨一早起来就把作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何氏就赶到了。

    “呀,嫂子咋来这么早呢,吃饭没啊?”宋氏开门推雪堆的时候,就看到何氏冻得脸通红往她这里来。

    何氏咧嘴一笑,“吃了吃了。人都到齐没?咱先干着吧,早交工早完事。”

    宋王氏听到动静就迎了出来,“你这来得可真早,人还没来呢。来,快进屋暖和暖和。我刚从家里带了几碗炒饭,你也坐下来一起吃。”

    何氏再三推让,宋王氏就是不依,说吃饱了也得尝尝这饭,保准她没吃过。

    何氏其实早就饿得肚子响,略略推让了两次,才端起饭碗。这碗饭吃得那个香啊,“哎呀,这饭就是用辣白菜炒的吧?真好吃。”

    张四娘笑道:“婶子可得攒点钱买大米,这辣白菜只有炒米才好吃。旁的杂粮炒了可没这个味儿。”

    何氏听了直啧舌,“太精贵了,用大米哦!”

    “这有啥,婶子你一天做五十斤辣白菜,连做两天,就相当于得一斤大白。容易着哩!”张四娘又开始给她算帐,“你不总想着要二婶的桂花头油嘛,你一天就能赚得出来,如此做上一个月,多少钱?整整一百五十文哦!这点钱爷也不会问你要,你就自己攒着呗,爱吃啥吃啥,爱买啥就买啥。”

    几句话把何氏说得眉开眼笑,张四娘说得不错。公爹在知道她要去帮工的时候,可没说让她把钱都交到公中。这点钱,对整个一大家子来说,不是个大数,但对一个女人作为私房钱来说,就相于的富足了。

    虽不能说像张四娘描述的那般随心所欲,但出门有个应急的事情,她也不至于一文钱都拿不出来。

    正说着话,江婶子,孙容儿,还有里长的孙媳妇齐氏都来了。

    这些人都是干活的好手,废话也不多说一句,来了就挽袖子干活。因为是按劳取酬,大家干得都很卖力气,头道工序洗白菜,盐压白菜都全做完了,整整一千来斤,二百多棵白菜。

    张四娘不得不佩服她们,这庄户人家真的很能吃苦。挽起袖子,双手浸在冰冷的水中清白菜,没有一个叫苦的。原说要帮着她们烧点水,用温水洗勉得她们冻手,反而被她们笑,说小孩子吃不了苦啥的。这庄户人口常年劳苦,在寒冷的冬天里经营劳作,这点苦对她们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一点也都不当回事。

    明天就可以下午就取可以腌辣白菜了,上午也不能闲着,还得用辅料做成调料才行。

    这一天又忙到天黑,送走了帮工的人。宋王氏就撵宋氏母女二人回家去,“哪能都舍着家不回呢。你和四娘回去,明天一早再来。左不过在这里再待上三天。然后咱把这院门修一修,加上大锁也是一样的。”

    “姥娘,要不咱就雇个守作坊的人吧。就找家里没儿没女的那样的孤老,一个月咱给他二十文钱,准能行。”

    “这村里哪有那么合适的,谁家没儿没女啊。行了,我就在这儿住下,你们赶紧回吧。这大雪天的,路不好走,以后你们就和江婶子一起回,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宋王氏不由分数,开始往外推她们了。

    宋氏不放心,宋王氏劝她:“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四娘想。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不能让她再吃苦头了。回家把炕烧热了,暖暖和和的睡一觉,明天再来。去,快走吧。”

    宋氏只好带了四娘回家。

    张四娘的眼睛是看不着,但她也能想象得到村子里这时的路最不好走,宋氏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灯笼,勉强能看到眼跟前儿的路,手里再拉着四娘,走在雪地上,一步一滑,好几次两人都险些滑倒。

    “娘,咱这里的冬天雪多不啊?若是多,咱也做个爬犁吧。省得走路了,从家里到九连洞,少说也得走半柱香的功夫。有了爬犁,就能省不少时辰。”张四娘觉得不仅要做爬犁还是养几只看家护院的大狗。冬天既可以看门,又可以拉爬犁。宋家全都是女人,不怕万一,就怕意外。所以,又提议养狗。

    “行,等明天问问村里谁家有大狗,咱买两条。爬犁……到时再说吧。”宋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爬犁就得找木匠做了。要是自己家小孩子玩的,谁家都能做。可要是能拉人啥的,还得做个结实的。张四娘明白宋氏的心里,现在谁也不能去找顺子做这个东西。

    那只能等大郎来了,问问村子里谁家有闲置不用的,或租或买先弄来用用。

    两人回到了自家小院时,都走出了一身的汗。

    任谁也没有发现,隔着一段远远的距离,一直有人跟着她们,并将她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宋氏回到家里,也没有闲着。把宋王氏前几天淘晾好的黄米磨成面粉,在烧炕的同时,又开始架上大锅里面烀红小豆。

    宋氏这是要准备蒸粘豆包。在乡下,每到冬天的第一场雪下过后,各家各户都会蒸粘豆包吃。

    张四娘从前也喜欢吃这个,洒上点白糖,吃在嘴里糯糯甜甜的。

    这里的包法与现代没什么区别。都是用黄米面和面,红小豆烀熟后碾压红豆沙,里面加少许细白糖。再把包好的粘豆包放在苏子叶上,放在大锅里蒸。蒸熟后拿到了外面冻着,可以一直吃到初春。

    “娘,你打算要包多少粘豆包啊?”张四娘在一边帮忙洗苏子叶,听着那磨盘声一直在响,也没见停,就问道。

    “你姥娘一个人的时候要包五十多个,现在怎么也得包二百个。”

    宋氏一边转着磨盘,一边拿小扫帚往里面扫散面,“咋,你嫌不够吃?”

    “包二百个,我是觉得多。”

    这粘豆包虽好吃,但要是天天吃起来,胃好的人也要吐酸水了,那东西粘还得蘸着糖,吃多了对胃不好。

    “多什么啊。咱家里得留一百吧,然后里长家里得送些,江婶子家也送些,今年……再给你爷去送些。也就差不多了……我这还嫌不够呢。”

    宋氏现在还想着张老爷子对她的好。

    张老爷子这辈子没啥嗜好。过年的时候,鱼肉的还差,但就这个粘豆包还能多吃上几口。宋氏一直记在心里。

    张四娘暗自撇嘴,宋氏心善啊,不管别人对她咋样,她都惦记着人家。不过,在乡村里的人情交往也确实如此。平时两家交好,每当家里有点啥好吃的,或多做点啥,总会打发孩子,或自己亲自上门给送去。邻里关系都是越走越近。不像现在的高楼大厦,有的人一起住了十年,连对门住的人长啥样都不知道。

    等宋氏终于把黄米都磨好了后,张四娘已经倚着炕头睡熟了。她轻手轻脚把炕被铺好,抱了四娘进被窝里,自己又开始去和面,拌豆沙馅,一直忙活到后半夜,累极了才收拾好躺在了暖烘烘的炕上。

    宋氏这样的没命的干活,就是为了让自己忘记那些惊扰了她心湖的男人们。一个让她心痛,一个让她心酸的男人们。

    在她手拿着合离书时,她没有觉得如张四娘所说的那般轻松惬意。她觉得这十年来,像是一场梦。即使梦醒了,曾经的过往也无法泯灭得掉。

    她娘说得对,这家里头一个寡居的,一个合离的,万不能再走错了路,让人耻笑了去。还有孩子,四娘还小,将来说亲的时候,挑剔的人家定会拿这些说事儿,到时别耽搁了孩子。

    而顺子……永远都是她内心深处,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罢了。

    与此同时,有道身影从张家的后院墙处翻了下去。由于才下了雪没两天,日头出来的时候也少,雪都没有化。那身影没站住脚,滑了一跤,屁股重重的墩在了地上,让那人疼得直倒吸冷气。

    “气死我了……”张玉凤低低地骂了一句,引得后院人家的大狗冲着她汪汪大叫。

    张玉凤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人,拍拍身上的雪,就从村后绕到了村大道上。

    今晚没有月亮,可以洁白的雪地反映着雪光,给她引着路。她手里抱着一个包袱,气喘吁吁地往吊水桥走去。

    顺子家,她夏天里偷着跑过去几回,还算好找。路过宋家的小院,见里面熄了灯火,漆黑一片,她冲着那院子“呸”地一下,吐了口吐沫。才扭头往西山村里面走。

    张玉凤平时胆子就特别大,也不怕走夜路。今晚能出来,是因为她老实了一天,晚上特意到灶间给她爹做了几个下酒小菜。把老爷子给灌醉了。

    待老爷子鼾声如雷时,她才撬开自己小屋的后窗,翻过了后院墙跑了出来。

    她来西山村之前,自己也灌了两口酒。为了给自己壮胆!她不怕夜路,却是怕见顺子,心里又极渴望着他。

    她不死心呐,她不甘心,她张玉凤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宋玉。

    就单凭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就比她宋玉强。

    张玉凤在来顺子家之前,就托二娘打听到他回村子准备过年的事。心知他暂时不会出西山村了,就打定了主意要过来。

    这半夜三更的摸来,顺子八成也是睡了,但她不怕。她愿意等他,哪怕在雪地里等到天亮也行。

    她真的不怕,她的心中燃烧着一团烈火,烧得她从里到外的炙热起来。她将手里的包袱紧紧地压在胸前,像自己的性命一般,紧紧地抱着。

    转过一个路口,于茫茫夜色之中,张玉凤看到了一点灯光。她以为她看错了,跑到了那院口,那里确实亮着灯。

    那是顺子的家。他竟然还没有睡。

    张玉凤的心,又怦怦地猛烈地跳动起来。

    她站在他家的院门前,听到了他刨木头的刷刷声,听到他轻轻一声“咦”,甚至她听到了他沉稳的呼吸声……

    为了不影响顺子爹的休息,顺子做活的地方选在了东厢房的屋子里。

    张玉凤绕到了他家的东院墙,想张嘴喊他,又怕惊扰了别人,索性她蹲在地上,用手握出一个小雪团,朝着东窗掷了过去,啪地一声,正好打在窗户上。

    立刻,她就听到了顺子低低地问了一句:“是谁?!”

    紧接着,吱呀一声,顺子披着棉袄出来,正看到扒着院墙的张玉凤。

    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这大半夜的,眼瞧着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张玉凤竟然像个妖精一样出现在他家的院墙处,“你,你是玉凤妹子?”

    张玉凤紧张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只有使劲的点头,使他确认自己的存在。

    顺子走到院墙处,仰着头望着她,“你咋跑这来了?你爹知道不啊?就你一个人?”

    “顺子哥,你让我进屋说话,中不?我太冷了。”张玉凤说着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顺子这才想到请她进来,开了院门,把她让到了东厢房,“我这屋子里也乱,也没有水招待你。”

    顺子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他摸不清张玉凤的来意,他对这个热情大胆的姑娘,有那么一点点的害怕。

    “不怕,我不渴。”张玉凤的眼睛在屋子里乱瞟,她的心里也很紧张。

    “咦,顺子哥,你咋还做上了爬犁了?”张玉凤一眼就看出来,那几个模具像是做爬犁的。

    “啊……”顺子走了过去,把那些东西手忙脚乱的归拢好,“闲着也是闲着,做着玩的。玉凤妹子,你这么晚了,找我有啥事啊?”

    张玉凤低下了头,抱着包袱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明明在路上都想好了的,怎么一面对他,就什么话都忘记了呢。

    两人相对,默默无言。

    一个坐着,一个远远地站着。

    最后,张玉凤竟是无法忍耐住这种折磨,低着头,咬着嘴唇,嘤嘤地哭出声来了。

    “妹子,你,你别,快别哭了……”顺子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他心里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而来。

    但他不能回应她,就像当初一样。

    “顺子哥……”张玉凤低低地哭泣着,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放开嗓门哭,她虽大胆,但脸皮还没有那么厚,她也怕流言。

    “嗯。”

    “顺子哥,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张玉凤抬起头,痴痴地望着顺子。

    顺子却受不住那饱含了太多感情的目光,微微低下了头。

    张玉凤落水的事情,他也听说了。

    附近的几个村子都传遍了,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晓得了高崖村老张家的闺娘跳河了。

    在失足落水与寻死跳河的两个说法中,人们更倾向于后者。只有后者才会带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供那些猫冬的人娱乐,作为饭后的谈资。

    顺子第一个反应与宋氏是一样的。

    这事绝对与他脱不了关系。

    他在检讨没处理好问题的同时,陷入了深深地自责。

    眼下,当他亲耳听到张玉凤谈及此事时,他的脸色便变得极为难看,他颤着声道:“妹子,你不该的……不该为了我这样,不值得……”

    张玉凤的眼泪滑了下来,嘴角泛着一丝苦笑,“值不值得的,只有我自己最清楚……顺子哥,我今天来是把这个给你。”

    包袱打开,是一件簇新的褂衫。

    “本来秋天就做好了,可一直都没寻着机会给你。顺子哥,你收着吧。明天夏天,你就能穿了。”

    张玉凤把包袱往前推了推。

    “妹子,你这又是何苦。”顺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与你明说了吧,我和你不成……”

    “我知道!”张玉凤尖声打断了他的话,怔怔地看着他,红着眼睛又放缓了语气,“顺子哥,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求你,求你不要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她!”

    “顺子哥,你收下吧。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了。”张玉凤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顺子哥,我,我就要嫁人了。”

    顺子攸地抬起了头,张玉凤跳河他知道,可她要嫁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也不能怪他,他才回村子里两天。还没听到这个消息。

    “嫁人了?”

    张玉凤的心里一甜,他还是在意自己的,不然她一说嫁人,他怎么会是那副吃惊的表情。“嗯,我要嫁人了。嫁到你们西山村。”

    “咱们村?是哪户人家啊?我怎么没听说过?”顺子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村子里的成年男子。

    他常年走家串户的,谁家孩子多大,家里几个孩子……这些事情,他都知道一些。

    西山村更不用说了,提谁他都熟悉。

    “是九连洞脚下的刘罗锅子。”张玉凤说起这个人,从心里往外的委屈。

    刘罗锅子,就是那个郎中刘成。

    算起来,他比刘成还大上一岁。那人虽是个罗锅子,除了这一点,却是样样出挑儿。若按人品学识上讲,配张玉凤是绰绰有余。

    “哦,是刘郎中啊。”顺子点头,“妹子你还是很有眼光的,他人不错,咱们村没有人不夸……”

    张玉凤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一头扑在了他的怀里,抱住了他的腰,“顺子哥,咱不喜欢他,咱只喜欢你啊!”

    顺子推了她两下,却被她抱得更紧。

    顺子的脑子乱哄哄的,他又想起了那梅林里,张玉凤闹的那一出。

    不管咋样那是在外头,可如今在屋子里孤家寡女的,万一她再来那么一次,他有嘴也说不清了。当下,他后悔极了,真不该心软让她进门。

    顺子越想越害怕,双手用力一推,一下子就把张玉凤推倒在地,头撞到了桌角,流出血来。

    张玉凤摸了下额头处流下的温热的液体,流血了……

    顺子也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屋子里都放满了工具,也没有个干净布去给她包扎,他只能蹲在她的身边,一连声地问道:“妹子,对不住……妹子,怎么样?要不,我带你去找刘郎中瞧瞧?”

    他不提刘郎中倒还好,一提,张玉凤的火气腾地就起来了。

    张玉凤的目光犹如两把刀直插到他的心上,“顺子哥,我竟是这样惹你讨厌吗?”

    “不是……妹子,你不该……”顺子摇着头,对于张玉凤的种种,他实在感到头痛无力。

    “顺子哥,我最后问一次,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你想好了再答我。”张玉凤紧紧地盯住他。

    顺子深吸了一口气,迎着她的目光,“妹子,我只把你当妹子看。喜欢……我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这辈子,我只喜欢一个人……”RS